第16章 倒V十六回

晝夜輪轉,時間往後。

自從葛戈住進這裏,杜青的狀态一直很好,或者說是越來越好。

除了她把葛戈依舊錯認成姜雲,其他看過去和平常人無異。

這個女人溫婉娴靜,十分疼愛兩個孩子,她再沒有咒罵過姜亦一句,很早之前的那種瘋癫模樣仿佛只是錯覺。

離中考還有一個月左右,葛戈被趙美豔接走的次數比之前少了很多,但不是沒有。

和席美佳的相處,也逐步趨于平靜,随着年歲的增長,對方心智也多少成熟了些。

這是個周末,葛戈趴在桌子上休息,外面在下雨,氣溫有些低,她懷裏抱了個靠枕。

四周無人,安靜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清醒的黑暗裏,外在的光線變化依舊很明顯。

葛戈警醒的睜眼,坐起身,看向來人。

“我以為你睡着了。”席慕禮手停在半空中,随後繼續拿起她放在桌上的試卷,很平靜的說道。

葛戈用力閉了下眼睛,顯得有些疲憊。

試卷是批改過的,錯題旁做了很多标記,席慕禮翻轉着看完,又撿了張瞅了遍。

“打算考哪?”他問。

“沒想過,能考多少就去哪。”

席慕禮看她一眼,“你不像是這麽沒目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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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友善家常的對話讓葛戈有些不适應,她沉默了下,“能力有限。”

他放下試卷,拿起一旁的水杯喝了口,“争取一下可以考一中。”

一中是市重點,葛戈以前成績非常一般,生活穩定後全心撲在學習上,成績上升非常多,但進一中還是挺困難的。

有電話進來,手機持續震動着。

席慕禮轉身上樓。

葛戈拿出來看,號碼顯示的是座機,只有張嬸會打。

“張嬸?”

張嬸驚慌失措的聲音傳來,“葛戈,你趕緊回家!”

音量很大,略有些刺耳。

葛戈愣了下,“怎麽了?”

下一秒張嬸突然失聲哭叫道:“夫人跳樓了。”

今天報告說有雷雨,外面的雨勢很應景的突然變大,水聲嘩嘩的卻掩蓋不了手機裏傳來的哭聲。

午休時間,傭人都在午睡,司機住哪她都不清楚。

挂了電話,葛戈立馬起身飛奔上樓。

她沒來過這裏,只知道席慕禮住三樓,占地太大,房間太多,密密麻麻的房門讓葛戈出了一身的汗。

她瘋跑了一圈沒找到席慕禮,瞬間感到好絕望。

最盡頭是扇很大的玻璃門,開了其中一半,葛戈一愣,連忙跑過去。

距離近了,有清淺的音樂傳來。

這是個空中花園,中間擺放着白色的雕花桌椅,綠意環繞,很有情調。

席慕禮一手插兜,一手拎着水壺在澆花。

“席慕禮!”葛戈顫聲叫道。

對方側身望過來,面容恬淡,灰撲撲的背景裏,長身玉立的少年仿佛從畫中漫步而出一般。

他難得露出疑問的神色,盯着葛戈沒有血色的臉,“怎麽了?”

“你能不能幫我叫一下你們的司機,我得回家。”

他放下水壺,“家裏出事了?”

“嗯。”葛戈點頭,倉惶的看眼外面飄泊的大雨,“拜托你了,我得馬上回去,你能不能幫我去叫一下?”

席慕禮不說叫不叫,徑自走過來,“走!”

天黑沉沉的,時不時打悶雷。

兩人上了車,葛戈系上安全帶,“你有駕照嗎?”

席慕禮比她年長,但對比成人而言依舊是個孩子。

“嗯,上個月剛考出來。”席慕禮發動車子,“你不放心?”

“沒有,”她看着前方,“能開快點嗎?”

車子滑進大雨中,視線頓時被水流沖刷。

“我盡量,家裏出什麽事了?”

“很不好的事。”葛戈低頭看手機,它很安靜,安靜到沒有生氣。

大雨中車子行進的速度很有限,中間又遇上一個有一個的紅燈,還有持續性堵車,趕到時已經快過了一小時,雨已經停了。

小別墅看過去和往常一樣,沒什麽區別。

葛戈推門進屋,聽見聲音,廚房快步走出來一個人,是張嬸。

雙眼紅腫,見了葛戈,嗚咽着頓時又哭了。

“嬸,杜媽媽怎麽樣了?”

她用力抓着葛戈的手,一個勁搖頭,難受的說不出話來,等稍稍有點緩和的時候,她說:“沒救回來。”

眼前的婦人繼續哭着,涕淚橫流到十分狼狽。

葛戈僵硬的站在她面前,好半晌才問:“姜亦呢?”

站在門口的席慕禮快速看了她一眼。

“去醫院了,還沒回來。”張嬸拿圍裙抹了把臉,但是沒什麽用,眼淚止都止不住,她說:“姜亦可怎麽辦?這日子剛剛過的好了點,怎麽就成這樣了?”

葛戈後來才知道,這天在他們外出的時候姜達榮又來了,他不單來了,還硬把杜青拖了出去。

他把杜青拖去了一個公墓,那個公墓裏埋葬着年幼的姜雲。

姜達榮是個爆發戶,經濟聯姻娶了杜青,杜青是高知識分子,有文化有修養,姜達榮自卑心作祟,一直都覺得杜青清高,瞧不起他,所以他寧願這個女人傻着。

然而從公墓回來,杜青表現的很平靜,并沒有發病,她甚至對着滿臉焦急的姜亦笑了笑,然後在沒人察覺的時候吞服了往常的全部藥片,接着從三樓跳了下去。

身上湧出的鮮血被雨水所沖刷,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葛戈想起曾經杜青對姜亦的咒罵,想起姜雲的意外死亡,還有姜亦背負了那麽多年的譴責。

現在都不在了,那麽姜亦呢?

“我去找他。”葛戈突然說:“我現在就去醫院找他,去了哪家醫院?”

“三院的救護車。”

葛戈點頭,連忙轉身朝外走。

席慕禮揚了揚手上的鑰匙,“我送你。”

葛戈沒做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甚至都是虛無沒有焦距的。

心境變得不一樣。

兩人都沒說話,葛戈無神的看着窗外。

席慕禮打着方向盤,“你和姜亦住一塊?”

“......”

半晌後,他轉頭看她,葛戈微微垂着眉,臉上沒多大表情,眼神很空洞,接近于死寂的漠然。

席慕禮抿唇,輕蹙眉。

去醫院的路上很順利,他在停車場泊車,葛戈率先揭開安全帶,終于開了口:“今天謝謝,回去路上小心。”

說完開門下車,快速跑遠。

纖瘦的身影仿佛風一吹就能倒下去,但是奔跑的方向卻格外堅定。

席慕禮看着她在轉角消失,繼續将車泊進車位,随後跟上去。

醫院很大,病患很多,醫護人員很忙。

葛戈找人問路,馬不停蹄的工作人員随手一指,還沒看清方向,就又走遠了。

她忘記自己問了多少次,也忘記自己跑了多久,感覺快死過去的時候,在一個很空曠的走廊看見了姜亦。

他倚牆坐在地上,垂着頭,身上血跡斑斑,襯着萎靡毫無血色的臉,有點可怖。

葛戈氣喘的走到他面前,蹲下。

“姜亦。”

細長濃密的睫毛忽閃着,随後擡眼看過來,裏面很平靜,“你怎麽來了?”

他的聲音是沙啞的。

“我來找你。”

“噢。”

雷雨過後,黑壓壓的烏雲散了,陽光又漏了進來。

姜亦一動不動的坐着,沒了反應。

“你渴嗎?”

他搖頭。

“餓嗎?”

他又搖頭。

“姜亦......”

“你能閉嘴嗎?”他低着頭說。

葛戈不再說話。

遠處一個男人抱着孩子在窗口張望。

小孩脆脆的聲音興奮的喊着:“真的有彩虹,好好看,好像廣告裏的。”

風雨過後真的有陽光,陽光真的能帶來七色彩虹,那麽生活呢?

有溫熱的水滴落到手背上,手指輕輕一抽。

姜亦終于擡眼看她,“你哭什麽?”

葛戈沒說話,閉了閉眼,淚水又滑了下來。

“難受?沒什麽好難受的,他們都解放了。”姜亦擡手碰了碰葛戈的臉,手上有幹涸的血跡,碰到眼淚融化了,粘在她臉上。

“髒了。”收回手,他說。

是的,很多人解放了,那些遺憾怨憎随着死亡紛紛消失,可是留下來的呢?

是不是還有人堕落萬丈深淵,舉目無邊的黑,在那裏翻滾,掙紮,永世不得見光?

曾有人指着姜亦口口聲聲叫罵他是殺人兇手,姜雲死亡的罪孽由他無辜背負,他自責,他愧疚,那麽現在呢?

杜青因姜雲自殺身亡,他是不是又成了間接的殺人兇手?

弑妹弑母,兩大罪惡覆蓋到姜亦身上,将他捆牢,鎖死,誰又能救他?

葛戈突然就覺得好恨,恨得整個人骨頭都在疼。

她不懂明明生活前一秒還那麽美好,下一秒為什麽就突變成連死都無法解脫的牢獄?

他們還算堅強,但不是堅不可摧,他們願意承受理應承受的,但能不能不要賦予太重的過程?

她坐到姜亦身邊,伸手過去輕輕握住他的。

姜亦的手很冷,帶着斑斑血跡十分刺目。

葛戈用盡最大力氣,死死的握緊。

彩虹消失了,小男孩被抱着離開了窗口。

太陽漸漸西沉,黑夜又即将到來。

樓梯口席慕禮拿出震動很久的手機,接通。

“少爺?”

“嗯,車子我開了,等會回去。”

“需要我去接您嗎?”

“不用。”

電話挂斷,他重新望過去,葛戈和姜亦就這麽安靜的坐着,一坐就兩個小時,沒言語,甚至連眼神交流都沒有,交握的手緊貼着地面。

整個世界都被他們排除在外,看過去好像很孤獨,可又因為另一個人的存在而變得不那麽沉寂。

很矛盾的一種感覺,這樣的氛圍很凝重,但奇妙的是,席慕禮竟然覺得有些羨慕。

他低頭,鎖眉,思考着。

如果角色互換,坐在那個地方的人是他,身邊陪他坐着的能有誰?

應該......一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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