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盲公子

茶鋪老板一晃一晃的走過來:“這位後生,你銀子不見了是吧?”

我沮喪點頭,道:“老人家,我找你借點銀子成麽?我過幾日就叫人給你送過來!”

我看着他的眼睛,說得無比真誠。

老板大汗淋漓,他擦着汗說:“我剛才看你身手還比較靈活,你到山下面的鎮子上找點事情做比借錢更好!今天的茶錢我就賒給你好啦!無論如何,年輕人總是想得到辦法的,我對你有信心!”

他對我有信心,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我慢慢走進鎮子,這裏有一條河,可以通到數百裏外的烏山不遠的城裏,可惜我身無分文,恐怕還沒等船開就被趕下來了。如果從陸地上走,快馬也要三日,我徒步去……哦,武功不是拿來這麽用地!!

我平心靜氣,深深呼吸:要鎮定!

父皇一定已經派人出來找我了,我這些天東游西晃,有銀子有身手,日子過得真是太快樂了,我還不想回宮去。走水路不僅好玩還可以避過很多官兵,我雖然沒有銀子,但是我可以好好想想其他的辦法。

我背着手,沿着河岸慢慢踱步,這裏是雲夢運河的一個中轉地,鎮子雖然不大,河裏的船只卻不少。我仔細的打量着每一艘船,看哪些瞧着雖然不顯眼但是船艙寬闊住起來舒服,看哪些船老板看起來面善好說話是憨厚之人,看哪些船上有女眷,哪些船快要啓航……

兩個圈子兜下來,我主意已定,靠着西岸有一艘中等大小的船只。它有兩個主帆,船體寬闊,舷板較高,一個中年漢子正忙碌着招呼夥計們把魚、米和面粉等物裝進艙裏,一個中年婦女在艙裏指揮大家擺放東西,船尾還有個十五六的小姑娘提了一捆青菜在切。

這三個人看起來是一家人,而且相貌樸實,不是那種奸猾之徒。

我湊到船尾,看着那位小姑娘問:“這位姑娘,小生想搭你們的船到烏山去,不知方不方便?”

我用上我最陽光燦爛的笑容,兩眼發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小姑娘擡頭看看我,神情有些驚愕,遲疑着說:“我們一般不搭客人的……”

我黯然嘆口氣說:“我的銀子被人偷走了,我也是沒有辦法,不過你放心!我可以在船上幫忙幹活,不要工錢,只要你們能夠帶我去烏山就可以了。”

看我笑得那麽燦爛,小姑娘臉微微的紅起來,說:“你等等,我去問問娘。”站起來走幾步又回身對我說,“別走開哦!”忙忙的跑進艙裏去了。

天氣這麽好,日頭這麽高。我的心情十分愉快。

艙裏一聲響,走出來那個中年婦女,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問:“後生,想去烏山?”

我忙點頭,她一笑,伸手道:“拿二十文錢來!”

見我低頭,她拍拍手道:“有錢就上船,沒錢就不行!我們這裏不缺夥計。”拎起那筐青菜回身進艙了。

我苦着臉,慢慢在鎮上的街道上走,剛才,不,應當說是半個時辰前,我一口氣到五家店鋪裏去應征,分別是賣米的,賣油的,賣花生的,還有做衣服買胭脂水粉的,我只需要二十文錢就好了。

第一家,老板在打量我半天後,要我去把倉庫裏的米扛出來。

我看着小山一樣的米袋,仔細想想,最後還是回絕了老板的好意。

非不能,實不可為也!想想,我可是九公主啊!做這樣的笨活計,是不是也太有辱斯文了一點?我幾乎可以想像得到,當我滿身汗臭的站住別人面前時,別人投過來的鄙夷的目光。

我眼前又搖晃起那雙漆黑的眼睛和微抿的嘴角。

第二家,老板瞧瞧我,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問:“喜歡喝香油嗎?”

我連忙搖頭。

老板又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說:“我們油坊的人個個都是長得油光水亮的,你這麽又幹又瘦的樣子,顧客見了你,誰還會相信我的油養人?你快走吧!”

末了他再哼一聲,不由分說就把我轟了出來。

我摸摸頭,繼續去第三家……于是,賣花生的嫌我長得不像花生,賣衣服的嫌我穿的不好看,賣胭脂水粉的嫌我臉太黑……

我望天一聲長嘆:完了,難道,我只有回宮去了麽?

看看日影西斜,我聽到肚子裏咕咕的叫聲,我開始垂頭喪氣的往衙門的方向走,無論如何,我今天晚上總不能露宿荒郊,我還需要一頓飽飽的飯菜。

我邊走邊想如何吓唬那些地方官,讓他們不準告訴任何人我的下落,然後再給我一大包銀子,我騎上快馬,星夜兼程逃之夭夭……

身後有人趕上來,叫我:“喂!小夥子。”

我回頭看看,原來是那位船老板娘,她挎着一個籃子,裏面裝了一些針頭線腦。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就站住了看她。

她說:“小夥子,我剛才在鋪子裏看見你找活計了,你準備到烏山去做什麽?”

我說:“聽說東城郭先生在那裏游學,我想去拜訪。”

她欣然的點頭:“東城郭先生是個好人哪!這樣,你要是真的沒有銀子,就搭我家的船到烏山去吧!

我眼前一亮,忙行禮拜謝。她說不用客氣,說一連跟着我走了幾個鋪子,看我确實不是一個奸猾之徒,所以才同意讓我搭船。

與人為善,也是與己為善嘛!她利落爽快的說。

這話很合我的心意,我笑眯眯的跟着她回了船。

船主叫王二哥,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問:“下過水嗎?”

下水?唔,不知道洗澡算不算。我咳嗽一聲,挺胸擡頭理直氣壯答道:“當然!”

“好!”他回頭招呼一聲,“夥計們開船啦!”

大家上了船,王二哥說:“趁着天還早,拐到湖裏面打兩網魚,明天捎去城裏賣早市。”

我望着一望無際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懷大暢:景色真好,湖比皇宮裏的太液池更大更美,尤其是水裏面那些魚群,忽左忽右的穿動,點點鱗片劃過水面,碎開了萬道霞光。

“哎,柳哥哥你不幹活啊?”小姑娘跳出船艙對我大喝了一聲。

這個小姑娘,開始我看她很溫柔好欺負,沒有想到這麽兇,兇巴巴的兇啊!

她是王二哥的女兒小梅。至于柳哥哥,那是我随意編出來的名字,取的是柳色青青的意思,也算是對我自己本姓的一點交代。

我轉到艙後準備拉網。小梅甩過來一雙粗布縫制的手套,說:“諾!你細皮嫩肉的,帶上吧!”

我拿起來看看,縫的蠻精致,邊上的針腳都好均勻,我說:“小梅,你哪天教我縫衣服好嗎?”

小梅瞪我一眼,紅了臉回身進艙。

王二哥招呼夥計起網,魚兒在大網裏面掙紮亂跳,這一網好大好沉,大家都在吆喝:快點啊!不要松手啊!加把勁啊!

等等,好腥!

我頭暈目眩,抓着魚網滿眼金星。

那邊王二哥着急的大吼道:“那個小個子,你使點力氣啊!魚就快要從你那邊跑了!!”

強撐着擡起頭,不行,我要是松手了,這一下午大家心血都白費了,瞧瞧他們幾個,唉,他們對我都挺照顧的,我……我就拼了吧!

默念着武功口訣,蹲馬步踩梅花樁,使勁一提,魚網慢悠慢悠的被提出了水面,越是接近船板,腥味就越重,嗚嗚,魚兒這麽難聞,我以後不吃魚了……

這時大家的力氣都快用完了,都在攢着最後一絲力氣,叫着:“加把勁啊!”

我站在船艙靠裏的位置,所有人都看着我,指望着我使勁拖。

我一邊屏住呼吸一邊用力,魚兒被拖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于是,“嘩“一聲,我就看見魚兒像銀色的小山一樣向我壓了過來。

小梅笑起來:“柳哥哥要被埋在魚堆裏面啦!”

我忙而不亂,退後一步,仔細看看,然後準确無誤的跳進水中。

‘撲通!’

我在水裏随波浮沉,王二哥他們要拉我上來,我搖頭不同意,他們要回航,見我樂意在水裏泡着,也就不再管我。

我偷偷的對到船舷邊來洗菜的小梅說:“待會兒船到蘆葦叢,你把我包裹裏的衣服拿出來。”

小梅劃臉羞我:“柳哥哥原來是害臊,笑死人的你!”

我不去管她,瞧瞧已經快接近岸邊了,蘆葦叢就在前方,正準備加力一把游過去。忽然,我覺得腿肚子開始一抽一抽的,整個身體也開始不受控制的沉下去。

……什麽聲音都沒有,我擡頭看看,大家該幹嘛還是在幹嘛,洗魚的,理網繩的,切菜的,誰都沒有注意到我形态不對。

我張嘴想叫救命,但是水湧進來堵住了我的叫聲。

……

迷迷糊糊有了一點意識,聽到有人在說:“吓死我了,開始看着好好的,我還以為他一直在船邊上浮着呢!沒想到靠岸看這人都快沒氣了!幸好碰到這位公子,阿彌陀佛,真是謝天謝地,菩薩保佑!”是王二嫂的聲音。

我覺得自己被壓在兩塊硬邦邦的東西中間不能動彈,背上好像又有人在踩,我一張嘴,‘哇’一聲吐了好多水出來。

眼前清楚了一些,等等,我的頭發!我發現自己又黑又亮的頭發全部垂落在地上,糟了!我的女兒身,那麽……

這時我又聽到王二嫂說:“我和閨女都沒有發現這個小哥竟然是位小姐,啧啧,難得竟然有那麽大的力氣!幸好公子發現他溺水時候就說了她是一個女孩子,不然可就麻煩了!”

我心頭一松,轉頭開始打量我的處境,我發現自己被夾在兩塊青石板中間,用一根繩子綁着,一個老者正慢慢的在我背上那塊石板上用力踩動,于是,随着他的踩動,我的嘴裏就像太液池的噴泉一樣,一股一股的往外冒着湖水。

可惡!我拼命擡起頭來想發現那始作蛹者,只見在遠處站着一個淡青色的身影,挺拔秀颀,在他的身邊那名小厮正朝我擠鬼臉。

呃!!

我沒有力氣的垂下頭,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今天就饒了他們吧!

小梅小心的給我捧了一碗姜湯進來,坐在一邊好奇的上下打量我,我掩飾的對她笑笑。

小梅眨巴眨巴眼睛,說:“姐姐,你好美啊!”

我慌忙用碗裏面的糖水照照,似乎臉上還是漆黑的。

小梅驚嘆的說:“姐姐,你的輪廓看起來好漂亮,就像是大戶人家太太案頭上供着的玉觀音。”

我扯扯嘴角。

小梅搖搖頭說:“姐姐,你為什麽一個人出門呢?”

我牙痛般眉開眼笑,埋頭喝糖水。

日上三竿,我又變成了一個人,這裏已經是離那座鎮子數十裏的小城,我依舊穿着粗布衣服,包裹裏還有王二嫂在我臨走的時候塞給我的一吊銅錢。王二哥說他們不到烏山去了,叫我自己再找船過去。我知道他們是對我不夠信任,咳,也沒有辦法!

我站在街沿下擡頭張望,就這麽個速度,我什麽時候才能夠到烏山去見師父師娘他們呢?他們是不是就要走了啊?這點錢根本就不夠買馬,而且,再往後,我還要去找什麽活計來養活自己呢?

我看見街角有一個測字的小攤,走過去放上五文銅錢,問:“老丈,請教什麽活計才能夠最快的得到錢財呢?”

老丈大吃一驚,上下打量我一番,說:“年輕人,殺人越貨的事情可是不能幹啊!”

我悻悻然回頭走。

笑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豈會去打劫自己臣民的財物?

在酒樓下面站一會兒,我摸摸懷裏的銅板還是嘆氣走開了。

酒樓側面是一個小巷子,我在那裏經過的時候,鼻端忽然聞到一絲淡淡的香氣。清而不郁,淡淡優雅,好香,而且似乎是最名貴的龍涎香。

在這麽個偏僻的地方竟然可以聞到這種香氣,真是一個奇跡!

我一路循着香味找過去,發現在一面淺淺的凹牆邊上粘着一塊和牆壁同色的小包裹,瞧瞧周圍沒有人注意,我忙把小包裹扯下來走到一邊。

打開看看,裏面包着兩片植物的葉片,還有一小束根須。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拿起來聞聞,香氣已經消失沒有了。

不曉得這是哪家小孩子弄的玩意,那股龍涎香的味道八成是我的錯覺。

無聊!

我把小包甩到水溝裏,拍拍手走掉。

在附近逛了一大圈,我發現這城裏面的東西賣相看起來實在是太差太差,而且因為魚龍混雜,還沒有那些鄉村裏面的東西瞧着新鮮幹淨。

我決定還是到酒樓上吃一頓,用完了銅板呢?再說吧!

遠遠的,我就看見了一個人。

有人站在酒樓側邊,只有一個,他微微皺着眉頭,慢慢的轉着頭,似乎打算尋找什麽東西。可是不對,他是一個瞎子,他怎麽能夠看得到東西呢?

酒樓周圍人來人往,他站在人群中搖搖晃晃,我看見他額頭上滲出汗珠,他吸一口氣,慢慢的摸索着後退了一步,靠住了牆,微微擡起了頭,太陽光金晃晃的照在他臉上,似乎對他格外恩寵,把他的輪廓變得十分的瑰麗。他靜靜站在那裏,我坐在附近看着他。

他有時候側頭聽一聽,或者擡起頭微微的張望一下,似乎在等什麽人,并不打算走開。

我看看天,想一想,終于拍拍衣服上面的灰走過去,問道:“這位公子,不知為何坐在此處?”

他把臉微擡起來些,對着我這邊客氣的笑笑:“我在等兩個朋友。”

我再想一想,說:“公子還認得我嗎?”

他舉袖子擦擦汗,微笑說:“姑娘是誰在下一點都不清楚!”

我想瞎子都是耳朵很靈的,所以他一下就聽出來我是女子也不奇怪,于是認真的看着他,坦坦然的說:“我是來拜謝公子你的救命之恩的。你還記得昨天在渡口上救起的那位女子嗎?”

他似乎是有點明白了:“是麽?那裏據此地甚遠,姑娘為何會來到這裏?”

我再看看天,嘆口氣:肚子餓了,而且,我身上的錢也不多。

我認真的告訴他因為他認出來我是女子,我再也沒法在漁船上幫忙,現在一個人在異鄉,沒有錢,沒有人一路同行,我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夠走到烏山去。

他由開始的驚奇,到後來的哭笑不得,再到最後的板着臉愛莫能助的樣子。

我說完了,他悶了一會兒,緩緩道:“我這裏有一點銀子,姑娘不妨拿去,雇一輛大車,只需要十餘日就可到達烏山。”

我看看他手裏握着的那只青色的錢袋,錢袋上的手指修長整潔骨節分明。

我笑吟吟的伸手把錢袋按回他的手心,肅容道:“公子可曾聽說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他愕然的點頭,我又用循循善誘的态度對他和顏悅色道:“所謂黃白之物易生事端,我一個孤身女子,手無……咳咳,手無縛雞之力,萬一路上碰到惡徒,我豈不是因為公子給我的銀錢反而被害?”

接着,我又給他講了兩個我小時候聽嬷嬷們講的故事,當年兵荒馬亂,這樣的故事只不過是其中十分十分輕微的慘劇罷了。

他輕輕蹙起眉頭,道:“确實如此,是我疏忽了。這樣罷,我去村子裏面找一個人,叫他護送你到烏山。”

他臉上神色有些放松,似乎為終于找到一個解決的好辦法而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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