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做丫鬟也很複雜

他說那匹馬是患了腹脹的毛病,只要在那裏休息兩天,吃點青草喝點湖水就可以好。

他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出了城,走上一處山間小道,麥田和菜地裏的人見着他都熱情的打招呼,他微笑着,偶爾點點頭。我跟在後面也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

見有些人在看我,我眨巴眨巴眼,把頭上的圍巾垂下來些,又把脖子縮縮。遠處的人只當我是一個黑臉小厮而已。

本來我以為他應該不需要人操心照顧行走的問題,沒有想到不全是這樣。

開始我在前面走了一會,回頭看他還在後面,就停下來等他。他慢慢摸索着過來,微微有些喘息,說:“你走路從來都是這樣一個人往前沖嗎?”

一個人往前沖?

額,當然。我在宮裏面都是走在最前面,除了父皇,其他的人和其他的場合,我都是一個人走在最前面的。

我看他鬓邊有些汗跡,說:“好吧!我可以等你。”

他叫我給他找一根棍子過來,我皺皺眉頭,一邊揣測他會不會有暴力傾向,一邊到路旁去折了一根樹枝。稻田裏的一個農夫看我把手臂粗的樹枝輕輕松松的扳下來,點頭豎起大拇指,遙遙贊了聲:“小哥好氣力!”

我心虛的回頭看,他站的遠遠的,想來也是聽不清楚的。

把樹枝給他,然後跳到一邊,他低頭摸摸樹枝,點點頭,說了聲:“有勞!”

然後把樹枝放在地上試探,開始向前面走去,有了棍子,他走起來确實快多了。

我恍然明白找棍子的用意,為自己反映遲鈍汗顏,低頭跟在他後面,過了一會兒問:“你的仆人呢?他們到哪裏去了?”

他簡潔的說了句:“有事!”就不再說話。

一路上我數次想張口,但看着他垂目專心走路的樣子,又不忍心去打攪,害怕他會因此摔一跤。

于是每當看到前面有溝坎或者需要攀爬的路段,我都會大聲的發出警示。

他開始不說話,後來當我喊累了,準備跑到他前面去拉他的棍子的時候,他頓住了,站在那裏,緩緩的說:“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什麽地方有什麽東西都一清二楚,你太吵了!”

我郁悶的退後,他慢慢從我身邊擦過去,袖角拂過我的臉頰,我懶洋洋的在後面越跟越遠。

有一忽兒我賭氣站住,看他淡青色的身影在樹叢中漸漸消失,心想好心沒好報,我何必非要跟着他?回頭走幾步又覺得自己還是去給他說一聲比較合适,不然,這個瞎子萬一以為我被老虎吃掉了怎麽辦?當然,他一定覺得我消失掉對他是個解脫。

趕上去,看見他靜靜的站在樹叢旁邊,微微側着頭似乎在聽什麽聲音,聽到我過來的腳步聲,他道:“山裏面路徑很多,你要小心跟着我,不要迷路了。”

說完轉身繼續往前面走。

我嘆口氣: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就原諒他一回吧!

我大聲問他:“還有多久才到你住的地方?”

他停下來,站住聽聽鳥叫再聞聞林間的氣息,對前面揚揚下巴:“就是山坡下了。”

山坡下一塊平地上有個小院子,前後樹蔭環繞,坡下有良田,坡後有泉水,三間屋子裏外都收拾得很幹淨。一間是他的卧室,一間是藥房,還有一間是那兩個仆人的屋子。

他對我說:“把那個藥房的東西搬到我的屋子裏,你再打掃一下就可以住了。”

我把那些藥罐和幹燥的植物都裝在一個竹筐裏,草藥我雖然認識的不多,但也大概分辨的清,都是柴胡,杜仲,蒲公英等常見的東西。東西不多,但是很雜,有的有一大捆,有的只有幾支。我還是謹記着師父說的藥材分清的原則,每一樣都理順分開,按照多少長短的順序裝筐。

末了我把籮筐搬到他的屋子裏,屋裏很整潔,只有一榻一幾,牆角放着一些小瓶,牆上懸挂着一具古琴,雖然樣式很普通,但琴身花紋斑斓,紋理清晰,摸着有一種玉石的質感。

我正在他屋子裏東張西望,他在院子裏和人說話,聽聲音人似乎還不少。我趴在窗口瞅瞅,只見是幾個中年婦人還有一群小孩子。

他道:“這裏很大,要你們多費心了。”

一個中年婦人笑起來:“周公子太客氣了,就是一間屋子,我們一會兒就打掃出來了!”

旁邊的小孩子也跳啊跳的,笑笑嚷嚷的說:“周先生,我們人好多,你給我們吃糖,我們還會很快很快!”

他微笑着看屋裏道:“青兒,拿糖出來給孩子們吃。”

我得承認,這聲青兒很動聽,于是就拿了糖走出來,也許臉上還有些紅,我看見那些人全都看着我呆住了,我臉更紅,把聲音放粗些,低頭問他:“公子,我還要做什麽?”

他說:“你累了嗎?如果不累,你可以去給李大娘她們做下手。”

我忙點頭。

那位叫李大娘的啧啧說:“原來是這麽俊俏的小哥,難怪周先生要我們過來幫忙收拾,你也是讀書人出身吧?打算跟着周先生學醫麽?學醫是個好營生,比念書強多了!”

我幹笑笑,那些小孩子好奇的看着我,我把糖發給他們,他們一會兒就嘻嘻哈哈的圍着我玩鬧起來。

那些婦人從水缸裏舀出水,又從籮筐裏找出墊絮床單,開始忙碌起來。我準備去屋子裏幫忙,她們叫我給她們看着小孩子就行,于是我依舊出來。

屋角有幾棵杏樹,花骨朵打得滿樹,小孩子們吵着要我上樹去給他們摘剛冒頭的杏眼子,我張望一下周圍的動靜,确認那人在屋裏,就叫他們猜拳摔跤,誰贏了我就給誰摘杏眼子。

最後有兩個小孩子不分勝負,我拍拍他們的頭說:“點到為止,明日再比!姐……介個我上去給你們摘花!”

小孩子們都鼓掌歡呼,我緊緊腰帶,掖上袍角,一溜煙就上了樹,選裏面最大最密的花枝采下來,抱着下了樹。

那些小孩子都歡呼着跑過來,沒想到其中一個腳一絆,一直往山坡那邊滾了下去。我樹才下了一半,見狀也顧不得那麽多,抓着樹枝一蕩,飛過去半空中接住那個小孩子。

都穩穩站到地上了,那個小孩子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忙把花兒都塞在他懷裏,又摸着他的頭許諾買很多糖給他吃,他才慢慢不哭了。

當我再次爬上樹,發現周公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不遠處的屋子旁,他立在霞光裏,瞳影流彩,衣袂飄飄,清朗的五官宛若大理石雕琢出來,整個人俊美如同一尊神祗,他的臉對着我們笑鬧的這邊,唇間有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他什麽都看不見,只能夠聽聽聲音,心裏忽然湧上來無限的憐惜,默默的看着他,他并不知道我在看他,聽到一個小孩在罵:“石蛋,你是一個王八蛋。”皺皺眉頭,忍着笑呲呲牙,做了一個很古怪的表情。

我忽然發現,他看不見很好,我可以毫無顧忌的看着他,不論何時,不論何地。

他們收拾好走了,天色已晚,我準備去瞧瞧有什麽可以吃的。

廚房裏柴火和大米都有,那些小孩子還提了一些熏魚和熏肉過來,東西很齊備,但是我的手藝實在有限。

我望着它們發了一會愁,努力回憶看師娘做飯的樣子,轉了兩圈也不得其果,于是我出去找到周公子,道:“我不會做飯!”

我說得很幹脆,杜絕了他反駁的餘地。

他停下手裏正在舂的藥粉,拿起一塊帕子擦擦手,道:“我雖然會,但是我看不見。”

我見他在說這話的時候,唇角微微的抿了抿,眉間有些蕭索的意味。我有些愧疚,覺得自從和他說上話,就老是在提醒他看不見這回事。

戳人家的傷疤不是我的愛好,于是有些歉然的說:“我知道,所以想出去買點吃的回來。”

他微微有些驚訝,說:“酒樓上買的那些吃的呢?”

我撅撅嘴說:“全給那些小孩子吃了,還不夠。”

他笑笑,唇角的弧度十分好看:“天色太晚了,你一個人出去路上不安全,這樣吧,你做飯,我在旁邊教你做,可好?”

我拍手道:“嗯,好主意!”

“清油二兩,粗鹽少許。”

我把油倒進鍋裏,鍋發出一陣奇怪的吱嘎聲,只聽一聲呼嘯,油珠濺得到處都是。他皺皺眉,問我:“你鍋裏有水嗎?”

“是啊!這麽髒,不洗洗怎麽行?”我拿塊帕子擋在面前,站得遠遠的說。

他默然不語,過一會油珠不再飛濺,他又道:“菜下鍋。”

我把菜丢下去,然後就蓋上鍋蓋,避免油煙翻滾而出。

他慢慢的走出去,我忙叫住他:“喂喂!還沒有蒸米。”

他說:“我想起來了,我不是很餓。”

我說:“不好吧!我已經餓了。”

他想想,說:“村裏面王大娘家不遠,我們可以過去吃飯。”

我皺皺眉(該死,似乎是跟着他學的),說:“算了!大晚上的去打攪人家。”

這時我聞到一陣濃重的焦糊味道,正是從鍋裏冒出來的,我一個健步上去揭蓋子,手還沒碰到,就看見一團火苗呼的一聲從鍋裏冒出來。我吓了一跳,慌忙後退。

他站在門邊道:“沒有什麽,火燒完就好了。你把柴堆搬開一些,不要把房子點着了。”

餓着肚子睡到半夜,我被夢中母後手裏的一塊茭白翡翠芙蓉糕給弄醒了。

坐起身嘆口氣:這樣下去,我會不會被餓死呢?宮裏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啊!芙蓉雞卷,牛奶乳酪,白玉糕,金絲千層餅,瑪瑙卷果子,鮮花酥……我舔舔嘴唇,我有點想宮裏了,是不是該回去了呢?

眼前又浮現出那個眼睛亮亮的宇文郝,算了,呆一段時間再說。

靠着枕頭似乎聽到後面廚房有動靜,翻身爬起來,披上衣服出門去,只見竈房裏面火光明滅,似乎有人在裏面弄東西。

他慢慢的從缸裏面舀米出來,放到砂碗裏,再盛出一碗水,泡上米輕輕的洗,洗過後,把米放到鍋裏,他伸出手指,試着火焰的所在,再用樹枝點燃柴火。

他一直都是微微垂着頭,火光将他的睫毛和眉宇在牆上映出來好看的輪廓。我站在門邊看他,一直到他說話才回過神來。

他說:“打下手你總會吧?”

我沒有想到他半夜也睡不着,所以在吃飯的時候忍不住笑了兩回,他冷着臉,也看不出來什麽表情,只是低頭吃東西。我看他吃的十分快速,就把菜盤子趴拉過去一些。

他擡頭問我:“你往屋裏放了什麽東西?”

我說幾樣花兒,準備熏熏屋子。他斬釘截鐵的說:“丢掉!”

我奇怪了:“為什麽?”

他道:“這山裏草木很多,你又是剛來的,放在屋裏一起睡,花草會奪去你的神智。”

我小時候跟着師父師娘在山裏住過一段時間,對于山裏的氣氛并不陌生,但是聽他這麽說還是有些害怕。

心裏一怕,就覺得山風呼嘯,樹影瞳瞳,到處都是張牙舞爪奇怪的聲音。我越是不要去想,越是想得厲害,這就是太老師說的心魔起了吧!

他問:“你怎麽了?”

我幹笑着說:“有點……呃,有點害怕。”

他端起碗來喝湯,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

我撐住頭,問:“可不可以,你睡我屋子外面?”

就像皇宮裏面那些侍衛一樣,晚上守在我的屋子外面。于是,不出我所料的,我聽見他哼了一聲。

他板着臉說:“有聽說過主人睡在丫鬟房外的麽?禮儀道德那些就不說了,既然自己願意來到這裏,就要自己做好心理準備。”

看他好像要走了,我急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說:“這裏很暖和,不如你就在這裏多呆一會兒,好不好?”

他默默的點點頭,站了站,又坐了下來。

我找些話題來東問西問,他十句話只回答半句,我早就困得不行,不知不覺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夢見一個人睡在又黑又大的空地上,我一個激靈就吓醒了。睜眼看竈屋裏火光明亮,他正試着往竈膛裏面添柴禾。

我不敢讓他發現我已經醒了,閉上眼睛依舊裝睡,只要我還睡着,他是一個君子,一定不會就此一走了之的。

再後來我又醒了一次,這回是他坐在凳子上靠着牆睡着了,看竈膛裏面的火星只剩下一點點,蹑手蹑腳走過去添上柴禾。似乎聽到他在背後嘆了口氣,回頭看他時并沒有什麽動靜。

我把凳子拉近了些,一點一點的從他的唇角看起,他睡着的時候,神态靜谧,皎皎如同明月初起,臨波照海。我想:這個人是什麽地方的人呢?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他的仆人們又到哪裏去了呢?

似乎覺得他的睫毛在動,我忙回身去依舊趴在桌上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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