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浮圖掠影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瑞華殿的陽光正溫熙和暖的照在我的身上,鳥兒叽叽喳喳的在廊下吵着啄食,透明的五彩琉璃大缸裏金紅色的魚兒游來游去。
我動動手腳,渾身微微有點酸麻,似乎是在長途奔行後的脫力,不過我瞧見了床邊小幾上兩碟漆黑的藥汁,知道自己是因為中了毒所以才感覺到疲乏。試着動了動手指,指頭上包着厚厚的布,沒有被布覆蓋的手腕處有些腫脹透明。想來是那通道中侍衛的一支短箭的創傷,難怪後來一直感到暈眩。
屋子裏沒有人,他到哪裏去了?其實在一睜開眼看見宮殿的高穹時我就有些不安,及至眼角掃到周圍的情況時,我已經在暗淡的想:是不是他一個人走了?
确乎是如此,他走了,然後我被發現,送回到宮裏,我渾身沒有什麽力氣,只有伏在榻上,悄悄的四下張望。
外面廊下有宮女幾聲輕微的細語,我仔細聆聽。
“公主已經昏過去一天了,不會有什麽事吧?好像還中了毒,啧啧!真怕人。”
“我聽禦醫說,她被人用針封住了血脈,毒液沒有上行,不會有大礙。”
“喔,那就好,看她的樣子真叫人心疼啊,公主也是,太不小心了……唉我們幾個都要被太後娘娘責罰的,說我們沒看好公主,可是這……這……我們怎麽看的住她呢……”
“噓……”
閉上眼睛裝睡,外面似乎有人蹑手蹑腳的在向屋裏張望。衣衫悉挲,又有人說了幾句,斷斷續續講到昨天一天被吓得團團轉的窘況,還有我被侍衛們擡回來時皇帝哥哥的雷霆大怒。
我縮了縮脖子,感覺到有點冷。于是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內侍的聲音傳進來:“皇上駕到。”
我把眼睛閉的牢牢的,感到門口黑影一閃,然後就是衣衫在壁間一轉帶出來的風聲和慢慢走到榻前的腳步聲。
“公主怎麽樣了?”
“回禀陛下,狀況良好。”
一只大手放到我的額頭上,試了試又收回去:“拿張帕子來,都汗濕了。”
宮女們答應着端了帕子過來,暖暖的帕子在我的額角點了點,又在眉毛上輕輕拂了拂,我咬牙把面部神經繃緊。
帕子停了停,耳邊有一聲淡淡的冷哼,啪一聲,帕子被丢回盤子裏,“你們都下去吧!”
過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我眯着眼睛張開一條縫縫,皇帝哥哥并不在床前,他正在書案那邊立着,伸手打開一幅畫卷,那是我前幾天無意中的塗鴉之作,不過就是煙雨江波上一葉扁舟載着兩個小人兒的朦胧之作。
幸好那兩個小人兒的臉都不太清楚,除了能夠分辨出是男女,其他都看不真切,不過皇帝哥哥看得很認真很認真,我心還是有些慌了。
他把畫卷放下,說:“你還在裝睡?”
我大驚,看他回過頭來,卻不知道是該閉眼好還是不閉眼好。
皇帝哥哥冷冷瞧我一眼,大約是看見我臉上的紅暈,臉色稍微和緩了一些。但是顯然并沒有打算放過我,緩步走到我的床前,拉過一只凳子穩穩坐下,道:“你那天晚上幹什麽去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道:“出去抓兔子去了……”
“于是被獵人的毒箭所傷?”
我垂下眼,扇動兩下睫毛,作出凄惶的樣子,道:“毒箭真痛啊!”
皇帝哥哥不語,站起來道:“你好生休息,父皇還要見你,我沒有告訴他們你受傷了,你也要好生表現,不要讓他們知道!”
我咳一聲,含混道:“大哥……哥,那天……那天就我一個人被送回來了麽?”
他瞧瞧我,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是嘴裏吐出的話卻是讓我安心:“除了你,還會有誰?”
伏在枕頭上,看着皇帝哥哥出門,心裏訝異今日怎麽這麽好就過關了。他沒有被發現,應當是找到勇伯他們然後一起走了吧!只是……為什麽不帶上我呢?
嘆口氣,心裏莫名的覺得慌亂。
把宮女叫進來,把我那日回來時候的随身物品全放在面前,一樣一樣翻看過,卻是連一截像樣的字頭都沒有。
想來也不會有,我只是不甘心而已,于是只有打算再見到皇帝哥哥就問問他,務求問得清楚一些。
老老實實吃了兩天藥之後,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皇帝哥哥又過來看了我兩次,每次都是問我的病情好轉的怎麽樣,問過之後就走了,我汗滴滴的想:莫不是要等着我身體大好了就動用祖宗的家法?
這天午後,太和殿值守的小內侍過來,說皇上有旨,叫我到浮圖閣去等他。
浮圖閣上下三層都空無一人,小內侍到了臺階下就站住了,說皇上叫我到二三樓去先看着,他待會兒處理完事情再過來。
一樓文才二樓武略,都是傑出之人的群像,有的是新畫的,有的是以前的墨跡,本朝大約占了其中三成,我看一會兒,不由嘆息一聲:雲夢的人才這些年凋零得厲害,記得以前小時候來看,十分之六七都是雲夢的人。
三樓是各國王族,東面是雲夢,西面是西宇,北面是大周,皇帝哥哥的畫像還沒有添上,好像他準備等父皇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之後,再正式的在太廟舉行儀式,昭告天下。
風吹起白紗輕拂,大周國那邊似乎新添了一幅畫,正在大周皇帝周天齊的側邊。揭開來看,畫面上是一家人正在宴飲的一個場面。周天齊的右側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看穿着打扮是太子周遂英,他正對着對面笑說着什麽,對面那人微側過去頭,只看得到一些些臉頰,盡管如此,那挺秀的身姿依舊十分的熟悉。
下面的墨色字寫着:周昭楠,大周皇帝周天齊幼子,年二十四,精通騎射劍術,曾師從醫聖庵荒老人,為人謙和有禮,與其兄周遂英擅長陣法邊防禦下謀略相得益彰,此兄弟二人為大周之骨,去一即可。
我覺得胸口有些發悶,松了白紗退後站着,不對,他既是擅長騎射,那他的眼睛一定不會是瞎的,瞎子怎麽去射箭?笑話!
我在樓上轉了一圈,開始感到大哥叫我到這裏來看的用意不明,背脊處一層一層的汗浸出,風一吹渾身發冷。
樓梯上響,大哥上來了,他瞧我一眼,也不說話,把手裏一幅陳舊的畫卷在桌上鋪開,道:“九妹,你幫為兄認一個人可好?”
陳舊的畫卷上也是一家人的群像圖,不過都小了很多歲,周遂英二十出頭左右,那周昭楠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低眉垂目,正在與一個老者下棋,那垂下去的濃黑潤密的眼睫,挺秀的鼻梁下緊抿的輪廓清晰的嘴唇,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銅柱一霎間穿透了我的心房,我喘不過氣來,愣愣看着畫卷,不能發出聲音。
不會!雖然十分的相似,可是那是很多年前的模樣,少年時候的樣子做不得數的!
我吸了一口氣,擡眼瞧瞧大哥,大哥微微的把眼睛避開了,我道:“這圖看起來怪好玩的,大哥叫我有什麽事情要說嗎?”
大哥顯然愣了一愣,沉着臉看我,說:“你可曾看清楚了?”
我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盡量笑着點點頭。
大哥看我一會,道:“那壁上挂着的畫是前不久才從大周傳過來的,我當時也只是粗粗一覽,對那二皇子沒有太過在意。”
“前不久在父皇病榻前偶然瞧見一個人,雖然他極力隐藏自己的行止,說話什麽的都極少,但我回去之後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就到這浮圖閣上尋找,看見那張壁上新送過來的畫,背影确實是有幾分相似。不過只是相似而已,何況他又是一個瞎子,當時國事繁忙,沒多想就放過去了。”
“後來,父皇病危,你在榻前哭暈過去,我扶起你的時候,看到那人臉色大變的看着你這個方向,也許是當時他忘記了掩蓋,那一瞬間流露出來的氣宇卓然不群。我立刻就對他動了疑心,于是拔劍相擊,沒想到他也不閃避,被我一劍刺進了胸口,只要半分就可以殒命。”
“我看他的樣子不像是作僞,何況他又說可以救下父皇的性命,病急亂投醫,我也只有相信他一回,于是叫人把他送到天牢裏嚴加看管。”
他瞧瞧我,道:“再然後,他去了太廟,找來了藥草施針救醒了父皇,一切事情好的太過于順理成章,我反而對他更加起疑,這樣和事先安排好的沒什麽區別。更何況他還去了太廟,不知道是否拿走了植物的種子。”
“兩國之争無可避免,我盡管對他也有兩分相惜之意,但不管他是不是二皇子周昭楠,我都不準備放他活着離開!”
“後來侍衛報說在關押他的地方發現了可疑人物的蹤跡,我就命人把他轉移到了北苑,本以為只要不去理會他的傷勢,過幾日他一死自然萬事了結。沒有想到你卻趕過去了!”
我呆呆看着大哥的臉,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麽。
大哥冷冷道:“有人留信說你昏倒在北苑附近,我立刻吩咐雲夢十八騎趕過去封鎖消息,把你轉移回來後,禦醫發現你身上封血脈的銀針,我這才明白,原來他就是當日你去江南的時候認識的那個瞎子。”
“哼!我真是大意了,只想着國事沒有過多留意你,你這一件件事情做下來,全都把我蒙在鼓裏,寄柔,你好大的膽子!”
大哥,呃,不,我這個時候應該叫他皇上了罷!
我愣愣看他一會兒,道:“皇……兄,你你确定?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眼睛裏瑩瑩然淚光閃動,我慌忙低下頭去,不讓他看見。
許久,沒有一絲聲音,我擡起頭,看見大哥靜靜的看着我,眼神裏有一些不忍。
心裏面的酸澀一股腦的沖上來,眼淚泉湧,我拿袖子掩住了臉,強壓着顫音道:“再等等,我還要再看看。”
大哥伸手卷起畫,道:“這件事情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皇族公議的時候我若是對你袒護,傳國玉玺就要拱手讓人了。除了我就只有四皇叔可以擔當此位,我不信他能力強于我,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什麽傷害,寄柔,你自己……好自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