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世間繁華
第二日使節回國,宇文郝果然留在京城,他等馬隊離了京城就興沖沖跑來找我去南山打獵,我也顧不得奶媽驚詫的目光,笑呵呵的欣然答應。我們兩人放馬上了南山,一路放鞭過去,他殺我救,半日下來,他口袋裏面的箭全部都射光了也沒打下一只獵物。宇文郝洩氣扔了弓說是看我這段時間臉色不好,有心讓我罷了。
我忙了半天一點都不累,也不去理會他,眼睛炯炯然到處掃視樹叢裏還有沒有鳥兒,見遠處又飛起一只山雀,用鞭子戳他馬頭叫道:“又有了,你打不下來就把西宇的河山都送我罷!”
宇文郝倒抽一口氣,咳嗽一聲道:“好啊!你做了我的王妃我就給你!”
我指他,道:“明明是賭約輸了,卻找別的藉口,無賴!”
宇文郝笑呵呵的,道:“只要能在一起,無賴又如何?”伸手從懷裏拿出來一個翡翠盒子,打開裏面放着一顆藥丸,顏色灼灼,紫藍瑩瑩,他道:“這是用九洲海特有的鳴蛇血炮制,可以醫治內外傷患。你常常在江湖上走,這個東西應該很有用。”
我不想要他的東西,盡管身上确實有傷,勒馬回頭,邊走邊道:“以後再說吧,你留着自己用就好了。”
宇文郝臉色有些黯淡,把盒子塞進我的手裏說:“你一個人走江湖的時候,我沒有辦法跟着你,帶着這東西我也更放心。”
他試着來抓我的手,我身子輕輕一晃就閃開了,他低頭看着地,說:“其實……我不愛和你比試武功。”
我知道他以前說過是為了和我有話說才故意結交江湖人物,于是道:“何必如此,該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也強求不來。”
宇文郝看我一會兒,解下馬鞍旁的酒袋,喝了一口說:“只要你肯留在我身邊,假以時日,我們一定會很快樂很快樂!”
我點頭表示贊同,道:“就像我家的那匹馬兒,多喂些日子,就算來自西域也開始把這裏當成故鄉。”
宇文郝噴一口酒笑出來,道:“罷了,我還是希望聘書快些到。”
回去天色已晚,奶娘過來給我收拾安寝的時候,帶來了一碗雪蛤赤龍湯,說:“這幾天臉色太差了,多歇息一下吧!”
我振奮起來,舒展一下手臂,朗朗的對奶媽說道:“你不知道我今兒個有多高興,就是要多出去走走身體才會好過來呢!”
後來的幾天連着都是疾風暴雨,滿庭的樹木折落下枝葉,架上的花兒零落不堪。我出不了門就去幫着母後繡那幅山水長卷,我的速度很快,一會兒就繡好一大片,但是技巧不好針法太差,完全不能入眼,繡了之後又要全部拆掉。我不在意,長卷上的絹子可經不起折騰,母後似乎也不大留心,瞧我兩眼只是叫人給我多準備針線和布料。我看沒人管我,天天呆在繡房不想出去。
原來整日坐在昏暗的殿閣中時間也可以過得飛快,外面一日日按時傳來上朝的鐘鼓聲,屈指已是半月。我有兩次在回宮的路上碰到一個老婦人,初時以為是打掃的嬷嬷,後來宮女說她是李嫔,我這才明白剛剛四十歲的人頭發也可以花白。
以前常常見她找茬折磨宮女,我一向都是躲着她走,沒想到幾年不見一個人就老成了這個樣子,她似乎什麽都看淡了,天天在後廷的佛閣裏詠經,我沒事也去聽聽,于是我又發現原來整日對着木魚日子會過得更安心。
其實就這樣呆在宮裏也很好,吃穿不愁,日夜累積着一天天打發時間過去,早上看層雲,傍晚看落霞,從東殿到西閣,一處處的看完也要幾年光景,到時候再叫人修建新的,再看再修,再修再看,一輩子也就這麽過去了。
這日正在繡案前埋頭理針,忽然聽到極外面有吵吵嚷嚷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平息,我等着人來告訴,結果直到傍晚都沒有人提起一言半點,連往常快嘴快舌的宮女全部都做了啞口葫蘆,想起今日宇文郝也沒有過來,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我叫來一個前殿的內侍,他似乎有些戰戰兢兢,最後擋不住我冷冽的眼神,終于說:“波斯和大食對大陸用兵了!”
我皺眉,道:“正式宣戰了麽?”
內侍道:“是,邊關八百裏急報,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道:“為什麽沒人和我說?”
內侍擦把汗道:“陛下吩咐,奴才不知。”
大哥和宇文郝在禦書房裏,見我來都住了口。
我叫人都退下去,道:“開戰了,寄柔今晚負責給兩位斟茶,你們繼續研究國事罷!”
兩人互相看看,宇文郝清清嗓子告退。
大哥說:“女孩子應該專心針指,你這段日子不是很好嗎?何況這些國家大事也不是你能夠管得了的。”
我道:“寄柔沒有別的意思,只想知道一些調派而已。”
原來波斯和大食早在十餘天前就彙聚了十餘萬鐵騎和戰車猛攻連接大陸和他們兩個國家的沙漠地帶,一路已經攻占了三處綠洲和兩座城堡。現在正在邊界和西宇大周的軍隊膠着對峙,而宇文郝明日就要動身回國。
我問雲夢打算如何辦。大哥說自然是守望相助,雲夢雖然在腹地,但如果外圍被攻破,離覆亡之日也就不遠了。
大哥道:“波斯擅長騎兵,大食擅長火器,騎兵是西宇為長,火器卻是大周有建樹,大周已經派人送來文書,說是要和我們聯合起來對抗入侵之敵。我正在和宇文商議,看是否與虎謀皮。”
我這才明白為何大哥要叫人瞞着我,于是道:“波斯兇悍,大食更是威名久著,太師父說他們曾經在遠洋以外擄掠了許多城池,如今大陸三國恐怕只有聯合起來才能夠抵擋。”
大哥道:“我何嘗不知,只不過宇文很不喜歡,我只能夠從旁勸說。”
我皺皺眉擡眼看大哥,大哥道:“我可什麽都沒說,也許是那日在席上我對他态度親近了一些,所以宇文有些誤會。”
大哥說:“我已決定派一支軍隊去北疆沙漠和西宇國一起抵抗敵軍。但聽說周天極已經派了他的二兒子領兵出戰,大周國內有好幾名骁勇的将領,不知道周天極為何一定要派出自己的兒子親臨前線,我是擔心他們想借機奪取西宇北部的疆域,宇文郝也同樣不放心,所以他也會去北疆的沙漠前線迎戰。”
“只不過,”大哥瞧了我一眼道,“那人十分的狡猾,我擔心宇文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我想一想,道:“大哥派出去的軍隊挂誰的名頭呢?”
大哥道:“今日看了看,大約就是六皇叔了罷!”
我道:“莫如我做個監軍的小将一起去可好?”
大哥斬釘截鐵道:“不行!”
我道:“皇兄請放心,寄柔絕對不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只是抽空瞧瞧各軍統帥的安全,不讓人暗中下手罷了!再說我若去了,皇兄你也不用想着怎麽和宇文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大哥顯然告訴了宇文郝我的打算,他晚上來看我的時候神采揚揚笑容滿面,道:“宇文郝何幸如之,終于可以一睹九公主的身手了!”
我道:“上陣沖鋒打仗又不是江湖鬥毆,武功再好也不一定有用處,我只是去保護六皇叔而已。”
宇文郝笑嘻嘻說:“沙場風雨,有佳人在一旁陪着也是樂事一件,我們可以比一比,看誰斬獲的人頭多!”
我站起來道:“主帥還要親自動手殺敵,那也太差了!”
他在身後叫我道:“寄柔,我覺得你還是更像阚大哥一些,和在大殿上跳舞的樣子完全不同。”
我立住笑一笑,道:“這樣好麽?”
宇文郝說:“我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你,不過你這段日子沉靜穩重,舉止威儀,日後在宮中一定可以成為我的好助手,統率六宮綽綽有餘。”
我知道他是西宇國未來的皇帝,不說三宮六院,至少幾個嫔妃是有的,于是道:“好啊!這西宇皇後的位置就是我的喽?”
宇文郝有些激動,一下站起來大聲道:“自然是你的,除了你我不會再立第二個皇後!”
我想起父皇的李嫔,笑起來道:“不然我們還是做個結義兄弟吧!”看他樣子有些緊張,搖手道,“哄你玩玩的。”
宇文郝道:“不管你是阚大哥還是九公主,我都娶定了你!”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像什麽樣子,也許就這樣豪邁一些也很好過,反正我一直不讓自己去想不該想的事情。而且我也很快就要嫁人了,夫妻兩個人能夠友好的相處下去,已經是深宮許多女子做夢都想不到的福氣,我也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員,何必要求太多。
波斯和大食的軍隊步步緊逼,西宇的軍隊初時潰散,後來見來了援軍,王子又親自前來督戰,士氣大增。雲夢西宇主守沙漠北線,大周主守沙漠西線,三國軍隊圍繞兩塊綠洲結成一道屏障,共同阻撓來犯之敵。波斯初時銳氣淩厲,長驅直入,但後面部隊沒有跟上,火器又與大周勢均力敵,漸漸攻勢被阻雙方僵持不下。
我一直跟在六皇叔身邊,喬裝成一個副将模樣,有什麽文書訊息就親自策馬給宇文送過去。疆域上大漠長風,氣象和京師又不相同,鐵戈光寒,落日下旌旗漫卷,黃沙如同血染一般層層透出詭豔,十來日鏖戰下來,死亡的将士越來越多,雙方的人員都折損得很厲害。
我雖然號稱在江湖上行走,但是從沒有見過這麽多的鮮血和屍體,六皇叔平日看着笑呵呵的沉溺筆墨丹青,此時在戰場上卻別有一番虎虎生風的氣勢,讓我不由對他刮目相看。
六皇叔閑來就教我布陣實戰,我雖然半懂不懂,但是看六皇叔教的認真也就傻乎乎的跟着學,六皇叔看我進步很快,笑說:“有你繼承我的衣缽,六叔就不用擔心這些陣法失傳于雲夢了。”
我知道他是存下了殉國的念頭,心裏雖然難過,依舊笑着說:“六皇叔偷懶,寄柔是要嫁人的。”
六皇叔有些嘆息,說:“其實我們這片大陸,如果可以和氣相處,少一些征戰,海外那些國家又怎麽敢輕易進犯!”
我道:“三國相處,談何容易。”
我們正站在一處沙丘上,遙遙看見西邊天上忽然升起了一片火紅的光暈,接著遠處有巨大的爆炸聲傳過來,空氣中似乎也有一陣熱浪蔓延肆虐,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六皇叔擊掌道:“好!周昭楠果真是一個人才!!”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忽然聽到這個名字,胸口就好像被人猛地插進了一根鋼針,我吸一口氣,擡眼望天。
六皇叔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他指着遠處大笑道:“聞訊說大周要炸掉波斯的火器庫斷了他們的火力,看樣子他們已經成功了。西線的波斯軍隊已經沒有什麽威脅力量,只要我們三軍一起反攻,波斯潰敗已經指日可待!!”
我淡淡道:“聽說那個人很狡猾,這些小小伎倆自然是不在話下,看來以後雲夢要小心提防他了!”
六皇叔看我一眼若有所思,道:“寄柔,我不知道皇上的意思,不過你也這樣想我就有些失望了,那些随行準備暗殺的侍衛都是歸你管理嗎?”
我咳嗽起來,道:“什麽?”
六皇叔嘆息道:“其實為國這樣做我也可以理解,不過一定要等到戰後再說,千萬不要露出行跡,否則就麻煩了。”
我知道大哥是為了那句‘此兄弟二人為大周之骨,去一即可’,不過我不喜歡大哥有什麽事情瞞着我,就算是,我也希望是我自己親自來了結。
六皇叔去安排北線這邊策應的人馬,我在酷熱的風裏站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找随軍的參将問個清楚,找到參将所在的大帳,正好看見參将騎馬回來,他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和灰塵,似乎是跑了很遠的路,但是神色間全是掩蓋不住的興奮。
我沉了臉問他此行謀刺的緣由,本來以為會很麻煩,不料這個參将竟然痛痛快快的把事情都說了,連一路的計劃同行有哪些人準備何時動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聽他說的十分爽快,心裏疑窦叢生,擡頭瞧他一眼,參将忙道:“不過末将剛才在那邊趁亂打探到周昭楠前幾日已經受了重傷,不日既死,所以如今是再也不用我們出手了。”
我愣了半天,方才問道:“你說什麽?”
參将笑道:“所謂天遂人願,我們現在……”
我擡手止住他的話,覺得腦子裏有些亂,低頭想了一會兒,問道:“他受的是什麽傷?”
模糊聽得參将說道:“似乎是舊疾發作,還有火器的創口……”
我‘嘩’一聲推了桌子站起來,拂袖道:“豈有此理,他應當了結在我的手上,豈能夠就這樣便宜的死了!”出門去,上馬放缰,一連數鞭,馬兒可能從未被我這樣打過,一聲長嘶放蹄狂奔。
兩邊的景物風一般的後退,前面到了雲夢的邊線,有幾匹駿馬攔在前面叫我,“公主,你到哪裏去?”
我認得是雲夢守邊的一員大将,在馬上立起身,皺眉道:“我有事到那邊去一下,你們讓開。”
或者是我的樣子不是很兇,那幾個人都沒有立刻讓開的意思,我把缰繩一攏,馬兒四蹄騰起直沖了過去,幾個人慌忙後退,人仰馬翻,滾到地上狼狽不堪。
路上經過了那些軍帳我也沒有概念,只知道最後到了大周的地方,迎面來的老人在我面前跪下,我不耐煩道:“帶我去見你們的二王子!”
老人磕了兩個頭站起來說:“是!”
我這才認清他是勇伯,勇伯走的很快很快,我跟的也很急很急,我不住的握緊袖子裏的劍,暗想着快些快些,還要再快些再快些!
烈日在沙漠上烘烤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在綠洲的蔭涼的泉水和深井後面,我看見了一架黃金的車輿,拉車的四匹馬伏在遠遠的地方,車子裏躺着一個人,他穿着雪白的衣裳,胸口卻浸出來詭異的鮮紅,酷熱的陽光将傷口凝結,沉重的灰色已經染上了他的嘴唇,他的臉色淡的透明,但是眼眸眉睫依舊漆黑濕潤如同煙雨。
我走到車輿旁邊,仔仔細細的瞧他,他正在望着太陽的眼睛轉了過來,在我臉頰上停住,于是,有一個帶動泉水蔭涼的微笑湧出來,他笑着,看着我,不說話。
我靜了又靜,沉了又沉,慢慢道:“你既然那麽明白,為什麽會有今日?”
他眼眸深深,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動了動嘴唇,他的聲音很微弱,我卻聽的無比清晰。他說:“我願意為我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他沒有再往下說,漆黑的眼眸就像那些在塞外找不到的煙雨,他看着我,我卻不敢看他的眼睛,有些細細密密又酸又苦的東西一陣一陣湧上了心頭,讓我不由自主的想要放聲痛哭。
不,不是這樣子的!
我用力的笑起來,盡量把眼睛轉向天邊的夕陽,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我對自己說。
擡眼處烈霞如火,沙地沉金,落日竟然是如此的瑰麗。我愣住,轉目看他,他也在看落日,這垂暮的餘暈就像是在用力焚毀世間萬物,所有的東西都在燃燒。他微微揚起頭,容顏如同熙陽,有些光華四射的東西正在從他的身體裏迅速的流逝,雖然讓人目眩不敢逼視,但是那射出光芒的所在正迅速的衰弱下去。
不知不覺對上了他的眼睛,我在告訴自己轉過頭去轉過頭去,但是渾身就像是中了魔咒一般動彈不得,他靜靜瞧了我很久,眼睛十分十分的明亮,似乎是要把我記住,他的唇邊漸漸浮起一縷笑意,然後笑意散去,他的眼睫慢慢阖上。
天地間的光芒在一瞬間都消散不見,整個大地靜默無聲,遙遠遙遠的以後在黑夜中永遠沉浸。
世間繁華,怪你如昙花美麗,我只是,舍不得你。
我上前吻住了他,盡力撲捉住那快要消退的溫度,越來越深的吸吮和回應,他眼睫一擡,淡淡的潤澤從頰邊擴展,雙手用力擁緊了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掌,指尖微微拂過他的全身,我傾盡所有的內力封住他的命脈,然後從懷裏掏出那顆丹藥,含在嘴中,覆上他的唇,哺喂進去。
在他的唇上貪戀了好久才擡起頭來,他眼眸大睜,愣愣看着我,滿滿透溢着歡喜和茫然。
我回頭看看同樣驚愕住的所有侍衛,對他笑笑說:“我去給你找藥,你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