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不是斷袖

“公主找我……有何事?”蕭直嗓音低啞凝滞,隐隐透出一絲疲憊。

佑和被這冷淡疏離的語氣刺到,心情不大爽快,又想起他前幾日避不露面的行為,聲音頓時涼了幾分:“你回京幾日了,我還不曾見過你,無事我便不能來找你嗎?”

蕭直垂眸靜默,一瞬之後,徐緩道:“更深露重,公主身子弱,何必等在這裏,若無事,我遣人送公主回去吧。”

“你……”佑和氣結,緊緊捏着手指,終于不願再這般迂回,直接道:“我有事問你。”

“何事?”他仍避着她的視線,眸光低垂。

佑和想起那日在假山邊說的話,心口微微發熱,耳背臉頰皆有熱意上襲,但她仍是鼓足了勇氣問道:“那日……那日我在憐星池邊和樂安說的話,你……你是不是聽見了?”

蕭直身子一僵,垂在身側的兩掌同時收攏,再收攏,最後微微聚成拳頭,慢慢攥得死緊。

“你、你……蕭直,你聽見了麽?”佑和心口鼓噪不已,顧不得臉紅心熱,小心翼翼地追問着,她覺得自己兩輩子都沒這麽緊張過。

蕭直幾乎要将手指捏斷。

“你聽見了……是不是?”佑和心跳加急,喉間幹澀,似被火炭烤灼一般,連舌頭都好像燙得說不出話了。

“是。”蕭直驀地擡眸,黑眸熠熠如劍,直直瞅着她,唇瓣翕了翕,又吐出幾個字,“我聽見了。”

佑和的臉龐一下子燒着了。她忽然慶幸現下是夜裏,至少瞧得不如白晝清晰,否則蕭直一定能看見她猴屁股一樣的紅臉頰,那得多難看。

呆了許久,佑和才勉強定下心緒,找回自己微微發顫的聲音:“那……那……”

她咽了口唾沫,再用力補了一口氣,像要做一件畢生要事一般,鄭重地擡頭挺胸,盈盈似水的眼眸不偏不倚地凝視蕭直,緩緩道:“你既然聽見了,我也不怕承認,我……我那日說的,全是真的,”頓了頓,再加重語氣強調,“全部都是真的。”

不等蕭直反應,罔顧自己爆紅的雙頰和狂跳的心,豁出去一般,一鼓作氣道:“蕭直,我是真心的。”

蕭直的眼眸染了墨一般,幽沉幽沉地凝着她,不躲不閃。

他面無表情,眉不擰,眼未斂,唇角放平,下颚如常。

只一雙健臂止不住輕顫。

他似乎将全身的力氣都分聚在兩只緊握的拳頭上,兩只胳臂好似提着千鈞重石,重石再以繩線勾連着他的心,所以松不掉,丢不開,若抛了那重量,便要連一顆心也跟着被拽下去,再摔個粉碎。

佑和一直凝睇着他的臉,雙眸一眨不眨,深怕錯過什麽,是以并未注意到他的異常。

似乎過了許久,久到佑和以為不會再聽到他說話。

蕭直忽然道:“我知道。”嗓音更加喑啞沉凝。

她是真心的。他當然知道。

六年,還不夠證明嗎?

六年的至臻之愛,倘若不是真心,那這世上還能有真心這玩意兒嗎?

被她愛着的人,何其有幸。

可惜,不是他。

“你、你沒什麽想說嗎?”佑和一顆心懸在半空,跌宕起伏,毫無着落。

默然一霎,他低低道:“沒有。”

他能說什麽?

告訴她,他知道她是真心的,所以不會幹涉她,讓她繼續愛臨遇?

還是和她澄清,他不是斷袖,不會跟她搶臨遇?

她以為他對臨遇懷有斷袖之戀,才會這樣在乎他的反應,她把他當情敵啊……

呵,他的愛情,真是徹頭徹尾的悲哀。

蕭直眼眶酸痛,胸口發澀,心下一陣陣抽痛難抑。

佑和的心被澆了一桶冰水,從裏到外,一下子涼了個徹底。

果然。

果然如此。

這打擊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內。

可是,為何……還是教她難過得緊?

她曉得不會這麽容易啊,他這幾日的态度就已經昭示一切了啊,偏偏她就是沉不住氣,非得這般直接撞過去一回,直撞個頭破血流,她才爽快。

這男人若是真那麽容易掰直,那也不值得她要啊。

他這般癡情忠貞,才更值得她喜愛啊。

明明早就做好了接受這結果的準備啊,為何真正面對時,就這麽……

佑和覺得心頭有些酸酸的,那酸澀的感覺一直蔓到了嗓子眼,堵着喉嚨,真是難受極了。

蕭直望見眼前的小腦袋垂了下去,似乎萬分沮喪,那瘦削的柔弱肩膀微微顫了顫,像鈎子撓進了他的心,頓時疼痛又甚一分。

他雙拳微微松開,右臂不知不覺地往前探了一些,離她的肩膀很近,近到她輕輕一動,就能跌進他的臂彎裏去。

她動了,可他卻退了。

佑和擡頭之時,蕭直的長臂無聲無息地收了回來。

水眸徑自望過來,輕柔的軟嗓忽然道:“蕭直,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不會難為你,但是……”她咬了咬唇,下定了決心一般,鄭重道,“我殷佑和從來都不是輕易認輸的人,這一回,也一樣。”

語畢,佑和拔足即走,一路小跑着離開了禦風院。

朦胧的燈光下,高大的身影孤獨地立了許久許久,耳中回響的皆是佑和公主最後那一句話。

“所以,公主,你是不會放棄臨遇了,是嗎?”

寂靜的寒夜,無人回答他,可他心中卻早已有了答案。

她這是真把他當做情敵,要和他争臨遇了啊。

呵,他的愛情,不僅悲哀,而且可笑。

蕭直回到房裏,瞧見桌上放着一個食盒,這才想起趙松說的酥餅。

他輕輕揭開食盒,瞧着那些可口的梅花香酥,他唇角露出苦笑,送了一塊香酥入口,竟也是苦的。

·

一晃,七日過去了。

這七日,蕭直過得糟糕透了。每日天初亮便出門,子時之後再回府。他不是避佑和,他是躲自己,躲着那個卑劣可恥的自己。

只要一回來,只要一想到她就和他住在同一座府邸裏,他就會忍不住想去見她,想教她知曉心底深潛的情意,想要她同樣也能心悅他,這*在曉得她心中所愛之後,不減反增,日益發酵,越發難以控制,而從昨日起,那*仿佛驟然漲了一倍,将他整個心腔撐得滿滿的。

昨日,是陸臨遇歸京的日子。

十多日前,他們在穎地約好,臨遇歸來時,他會縱馬出城相迎。

可昨日,臨遇回來了,他卻壓根沒去,只遣了麾下副将随皇上的派的人一道去了。

而他自己,卻跑到那個荒涼的平雲湖畔躲了一整日。

他如今才發現,自己竟是個懦夫。

他甚至不敢教她知道臨遇已經回來了。

他不敢見她,也不敢見臨遇。

卻偏偏……怎麽也弄不死那顆早已被她占據的心。他還是那麽卑劣又可恥地想要她,不想把她舍給任何一個人,即便是最好的兄弟,他亦不願。

而現下,已到了日落時分,今日出門前,他應了三柳的請求,答應要回去早些,指導一下三柳主動構思出的書房改造計劃。

三柳大約是瞧出他近日心情極差,才想了這麽個點子來讨他歡心吧。

縱然沒有心情,他還是答應了,不願拂了一片好意。

金烏西沉,蕭直縱馬回府。

誰料,一到府門口,就聽府兵禀了個驚人的消息——陸大人來了。

·

蕭直大步進門,很快跨進前堂正廳,卻連陸臨遇的影子都沒瞧見,趙松卻在這時來禀:陸大人去南苑賞晚菊去了,公主得了消息,也過去了。

将軍府南苑幽園的菊花是幼時蕭直和陸臨遇一起種的,那菊花總比別處開得晚,陸臨遇便統稱為“晚菊”,每回來将軍府,不管是不是菊花盛開的時節,他都要去瞧一瞧,偶爾拔拔草、修修枝,照看得還挺用心。

趙松不覺得這有什麽,沒想一禀完話,眼睜睜瞧着素來鎮定威武的大将軍忽然腳下一個趔趄,高大的身子竟微微發顫,他急了,連忙撐臂去扶,卻被蕭直一把拂開。

趙松定睛一看,驚愕地發現他家大将軍臉色難看極了。

“将軍可是身子不适?”這陣子他家将軍起早貪黑地忙,想來定是熬壞了身子了。趙松擔憂不已,“可要請孟大夫來瞧瞧?”

蕭直只字不答,一手扶着桌案,一手緊緊握拳,默然立了良久,忽然旋身奔出門,直往南苑幽園而去。

正至幽園門口木栅處,卻見一個雪衫白裙的身影盈盈走來。

正是佑和公主無疑。

一瞬間,蕭直心頭恐慌加劇,顱內紛亂繁雜,怔怔地伫足不動,視線緊緊鎖着那愈走愈近的纖秀身影。

佑和以為自己眼花了,待走近了些,看清那人,狠吃了一驚。

那真是……蕭直?他怎會回來得這麽早?一定是因為曉得心上人陸臨遇來了吧!

佑和不滿地哼了一聲,轉瞬,猛然意識到什麽,頓時一陣驚慌。

慘了,被他瞧見她來找陸臨遇了!

若他曉得她跑到陸臨遇面前拐彎抹角地挑撥離間,他一定會很生氣,而且一定會對她很失望,這種玩弄手段的女人,沒人會喜歡吧?

這下慘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佑和緊張不已,明明兩人之間只隔了兩丈餘遠,她卻怎麽也不敢挪過去了,小臉微紅,又是尴尬,又是羞愧,低着頭默默立着,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正躊躇着,忽地感覺眼前一暗,那雙皂靴已經移到自個兒面前,想逃也逃不過了。

佑和捏着手指,不敢擡頭,卻覺眼前陰影驟然靠近,緊接着,兩邊肩膀被緊緊捉着,清新的杜若香氣撲面而來。

“你對他說了,是不是?”喑沉的嗓音霍然入耳,他的大掌幾乎将她捉在懷裏,那張俊臉貼得好近,說話間灼熱的男人氣息就在她面前萦繞,迫得她不得不擡眸。

這一擡眼,立時望進一雙幽深陰鸷的深眸中。

蕭直的眼神,吓了佑和一跳。

“你、你別這樣……”佑和心兒撲通撲通地跳,她呆呆地盯着蕭直的眼睛,竟無端地懼怕起他。

他濃眉緊凝,眸子黑如點漆,明明還是那雙眼眸,佑和卻瞧出那裏頭合了無數的情緒,她瞧不分明,那眼神太深、太沉,讓她心頭發窒,有些悶,有些疼。

怎會不疼?

他變成這樣子,就因為她來找了他的心上人,就因為怕她在他心上人面前亂說話!

這個男人到底是有多愛陸臨遇?

佑和又氣又痛,肩膀被他捉得難受,忍不住對他吼出聲:“你放開我!”

蕭直卻不管不顧,就像沒聽到她說話一般,執着地問着:“你是不是說了?你是不是告訴他了?”

“是!是啊!”佑和一股怨氣直沖頭頂,“我就是說了,怎麽了,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我還沒說完呢,我現在還要去說!”說着,便掙着肩膀,伸手将蕭直往後推。

豈料,不僅沒推開,反而火上澆油,蕭直突然一把将她摟進懷裏,騰出一只手臂,直接繞到佑和雙腿處,将她打橫抱起,轉身就走。

他懷中抱着一個人,卻箭步如飛,不顧佑和掙紮叫罵,直接抱她出了南苑,沿着廊庑,奔回自己院子裏。一路上,引得仆婢、小厮連連側目。

等到進了禦風院,佑和都快被憋得斷了氣。

蕭直的手臂強壯有力,她掙了一路,卻毫無作用,直到他松手将她放下,她才得以從他懷抱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呼呼地喘大氣兒。

誰知,沒喘兩口,那雙手臂忽又襲來,迅速将她揉到他懷裏。

“公主……公主……”蕭直呼吸又重又急,聲音更是啞得不像話,聽得佑和心頭發酥,怔怔然地任他摟着,連大氣都忘了喘。

摟在肩上的手臂越收越緊,她小小的身子密密貼在他胸膛,耳邊盡是他粗重急促的氣息。

四周靜得出奇。

佑和腦袋暈乎乎的,不曉得現下是個什麽情況。只是,被他這樣抱着的滋味太好,好得她幾乎忘了方才發生了什麽。

也許過了許久,也許只是一剎那,佑和分不清了,她只聽得耳邊低啞的男音痛苦又癫狂:“公主……別這樣對我,你別這樣對我……你不要對他說,不要說,我知道他比我好,他哪裏都比我好,我承認……都承認……可是,可是……皇上已經把你嫁給我了,你是我的了……你已經是我的了!”

佑和傻了。被蕭直胡言亂語般的傾訴震傻了。

可那個讓她傻掉的男人卻毫不自知,兀自摟着她,一下也不願意松手。

不知過了多久,佑和終于從震驚駭然中回了魂,這才發覺自個兒喉頭燥得要燒起來了。

“你、你瘋了嗎?”她的氣息有些不穩,嗓音發澀。

“我是瘋了……”蕭直沉聲嘆息,“我試過了……我努力過了,公主……我是個粗人,我不懂你說的那些,我不懂什麽至臻之愛,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我每日都想這樣抱着你啊,你說我卑鄙也好,無恥也罷,我每日都在想……”

一股熱氣突然直沖眼眶,佑和鼻子一酸,她咬着唇,屏住情緒,徐聲問道:“你、你不是斷袖麽?”

“我不是。”悶悶的聲音貼着她的左耳,熱乎乎的氣息拂動她的細發,“那是假的。”

佑和目光發怔,半晌,眼眸一眨,再問:“你……喜愛我?”

“是。”他答得幹脆篤定,沒有絲毫遲疑和猶豫。

她忽然拼命扭動身體,細瘦的手肘撐着他胸口。

“蕭、蕭直……”她一邊掙紮,一邊道,“我……難受,你先松開……”

高大的身子一動,收緊的雙臂霍然松開,他黑眸深沉,俊容微赭,眼眶泛紅,神色緊張地望着她:“你哪裏難受?”

佑和退後一步,喘了口氣,揉了揉微微發痛的手肘,這才擡眸看向他。

她與他一樣,一張臉也帶着紅暈,水眸微紅。

“我問你,那日,你不是聽到了我和樂安說的話嗎?”

蕭直眸中頓時浮現痛色,他垂首斂眸:“是。”

“你聽見了什麽?”佑和逼近他,語聲擡高。

“你說……你喜愛臨遇……”蕭直依舊垂着頭。

“還有呢?”佑和咬唇,再問。

蕭直擡眸,傷痛的眸光直勾勾望着她:“你、你喜愛他六年了……”

“還有呢?”佑和聲音涼了幾分。

“你說……你說他哪裏都好,哪裏……都比我好……”眼中傷痛更明顯了。

佑和小手攥緊,屏住氣息再問:“還有呢?”

“沒有了……我不想再聽你說臨遇多好多好,那樣的話,我不想再聽。”實在……沒有勇氣再聽。

“蕭直!”佑和水眸怒瞪過去,小臉因吃驚和生氣一瞬間由薄紅漲得通紅,“你簡直……你活該!你自作自受!你……”

“是,我活該,我自作自受,”沉滞的男音突然擡高,他目中痛苦沉浮,定定望住她,唇角竟露出笑意,卻是在自嘲,“我自以為是、自取其辱、自作多情,我還卑劣無恥,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我——”

“你閉嘴!”佑和忽然傾身上前,跳着撲過去,細瘦雙臂用力攬下他的脖子,狠狠咬上他的唇,堵住他口中不斷冒出的自貶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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