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瑞士佬嚴謹較真,再小的比賽也要錄像備案,宴若愚在這場比賽裏的所有battle都有清晰的影像記錄。
那段視頻在他參加改名為《MakeitReal》的第四季後被挖了出來,節目組為了制造綜藝感,把同為全國四強的林淮叫來觀摩,做個reaction視頻。
他們還真找對人了,剛給毛選寫了萬字論文的林淮見上場的除了宴若愚沒一個黑頭發,有板有眼脫口而出道:“诶喲,現代資、本、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啊。”
“開玩笑開玩笑的,和平年代了,大家都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哈。”林淮本質求生欲還是很強的,嘻鬧話一說完就趕忙自我否定,看着宴若愚贏了第一個男舞者後往人群外圍走去,那裏站着姜諾,還有宋舟。
“小舟怎麽也在?!”林淮眼睛一亮,一瞪,雙眼皮都眨巴出來了,還沒等他無縫銜接吹一波宋舟,第二個舞者上場後直接奔到宴若愚面前,音樂都沒來得及放就開始freestyle。
林淮笑到肩膀都抖,湊近仔細端詳那個只有0.5個宴若愚那麽高的小蘿莉,無奈道:“我是該說瑞士人小心眼擱宴若愚這兒玩車輪戰,還是該說他們軸,你看那洋娃娃的小眼神——”
他按了暫停,剛好截到小蘿莉的正面照。她年紀太小,身子骨過于柔軟,沒一個停頓是幹脆的,但那股執拗勁兒呼之欲出,好像在說自己寧願找場上最強的battle被淘汰,也不要随便找個弱者當個保送者。
宴若愚雙手交叉在胸前,目光在眼前的小蘿莉身上逡巡,嘴角蠕動似笑非笑,當時的心情估計和林淮此刻的一樣無奈。小蘿莉跳完後,在場所有人都為她的勇氣歡呼,搞得宴若愚很尴尬。
好在裁判全都是公正的,主持人數完“三二一”後,三只手全都指向了他。
他在長達五六秒的唏噓中贏了第二輪,撸起袖子站在原地,果不其然,第三個上場的依舊選他作為對手……
“封印解除,全國的希望奧利給!”林淮給宴若愚送來一聲遲到的喝彩,然後非常自覺地問在對面拍攝他反應的工作人員,“在視頻的視頻裏的紋身後期會被馬賽克嗎?”
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咳嗽一聲:“禁止套娃!”
林淮乖乖地繼續看視頻。之後的七八分鐘都差不多,宴若愚一直贏,體力也一直被消耗,防彈衣款式的馬甲脫下後,後背肉眼可見的沁了一層汗到衣服裏。
“這個視頻要是能上熱搜,我關鍵詞都想好了,就叫#宴若愚當代葉問#。”林淮數不清他battle了幾個瑞士佬,問攝制組有沒有十個,然後甄子丹附體,指着他們怒目而視:“我也要一個打十個!”
扛攝影機一整天臉不紅氣不喘的大哥們真朝他走過來,林淮秒慫服軟:“別啊大哥,爺……也就宴若愚能一個打十個,我都不能被十個打,會死人的。”
林淮樂樂呵呵地繼續看視頻,還有一堆包袱沒抖出來呢,姜諾拉着宋舟鑽出人群到內圈坐在宴若愚身後。
他跟宋舟隔着時間和空間,還是傻笑着撓撓腦袋,後半程注意力沒在宴若愚身上,嘻嘻哈哈說單口相聲的頻率明顯減少。
他诙諧的解說确實弱化了整個比賽的緊張感,只有經歷過現場的人才知道,當宴若愚連贏十個水平良莠不齊的舞者,這場1v1battle于他而言已經變成了守擂戰,只要宴若愚沒輸,其他舞者默認都要挑戰他。
“這不公平。”姜諾抱着宴若愚的馬甲,比起憤怒更多是心疼。
宋舟卻對這種思維見怪不怪:“公平是相對的,誰都有挑戰宴若愚的權利,這就是他們的公平。”
宴若愚又贏了一個,脖子額頭都是汗,工作人員給他遞了瓶礦泉水,他一口氣喝了大半後把剩下的從頭往下澆,摸了一把臉後喊:“suivant(下一個人)!”
話音剛落,他正對着的人群裏走出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性,戴漁夫帽,藍色無帽衛衣,工裝褲和帆布鞋。
“加油宴若愚!加油!”姜諾盤着腿就坐在宴若愚身後兩三米的地方給他吶喊助威,宴若愚沒回頭,背了只手在身後,沖他比了個“OK”的手勢。
用于Battle的音樂都是随機的,但出名的舞曲也就那麽幾首,比賽進行了近兩個小時,過半的音樂宴若愚都曾聽過,且做過熱身或練習的背景音樂。
他現在的對手估計也有這種經驗,動作連貫流暢,每個點都踩得特別準,是目前為止最強勁的攻擂者。
很快,攻擂者結束了自己90s的freestyle。他充分運用了屬于自己的半個舞臺,帶動了他那邊的人群氣氛。主持人将那段音樂重複播放,宴若愚不會傻到去争取東道主的掌聲,就站在原地玩了好幾個poppin裏的技巧,雙手配合移動速度飛快,又恰好能在鼓點上做出停頓,帶給觀衆的感受更多是技術上的享受,并沒有帶來氣氛上的躁動。
評委是中立的,一輪過後,其中一位棄權,另外兩位分別支持宴若愚和攻擂者,平局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并沒有時間稍作休息,主持人又放了一段新的音樂。
兩人的實力不分上下,又平局了一次。戰況越來越焦灼,宴若愚體力不支地彎下腰雙手扶膝,姜諾看在眼裏,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揮動雙手沖那三位評委大喊:“Mustchoose!”
宴若愚直起身子,扭頭望了眼姜諾。
記憶裏的姜諾永遠是安靜內斂的,語速慢聲音不大,思忖的時間多餘開口。他有過類似性格的同窗,那些人可以用英語信手拈來寫出一篇相對論的論文,卻不樂意談論昨天晚上去超市都買了什麽,更別提當着瑞士人的面暴露自己并不标準的口語。
宴若愚輕輕笑了一下,想到姜諾上一次情緒激動是因為姜善,就覺着自己今天就算拿不到三千法郎,也值了。
“Mustchoose!Must!”姜諾固執地喊了不知多少遍,逼着主持人和評委協商。幾分鐘後,主持人宣布修訂後的規則,即之後的battle評定中,評委都不再有放棄權,舞者要麽贏,要麽被淘汰。
宴若愚和戴漁夫帽的攻擂者再次站到人群中央,這一次他們握了手,然後往後退三步拉開距離。
随機的音樂響起,前奏的管弦樂剛響起來,觀衆的呼聲就響亮得足以淹沒音樂。姜諾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只見觀賽者們全都小幅度扭動身子,甚至能踩準節奏鼓掌和跺腳。
宴若愚長吸一口氣,聽出這首歌是瑞士本土民謠的混曲。
攻擂者加入大量民族舞步,整個freestyle沒什麽難度,奈何觀衆太熱情,音樂結束後,還有幾個宴若愚對面的觀衆向前伸平手掌後搖動手腕。
那是法語區特有的輕蔑挑釁動作,宴若愚看得懂,但沒覺得生氣。
歌曲肯定是随機的,只能說他運氣不好碰上這首。他本來就沒多少勝負欲,再加上體力确實耗得差不多了,這麽輸了也不算丢臉。
他也不想跳了,就等着觀衆冷靜後直接棄權,有一個聲音夾縫求生般從一致的慶祝中鑽了出來——
“Notfair!(這不公平)”
一個姜諾跟一百多個瑞士人比嗓門大:“Thissong!Notfair!”
瑞士人出了名的有素質,迅速安靜了下來,百來雙紅的綠的棕的藍的眼睛齊刷刷看向宴若愚那位黑長頭發的同伴。
瑞士人也講道理,主持人問他:“Whatdoyouwant?”
姜諾抿唇,沉默了兩三秒後和宋舟說中文,讓他幫忙翻譯自己的看法。他沒有懷疑這首歌的出現是暗箱操作,但這樣的歌曲風格太特殊,肯定會讓評委的判決失去客觀性。
主持人非常禮貌地解釋:“請不用擔心,我們的評委只有一人來自瑞士,其他兩位分別來自瑞典和愛沙尼亞。”
“But……”姜諾水平有限,表達不出來。
主持人于是提議:“或者我們換首歌,再來一局?”
姜諾果斷搖頭:“他很累。”
宴若愚就在邊上,剛撩起衣服下擺擦臉上的汗,順便抹了一把臉,然後拉住姜諾的手臂,跟他說算了吧。
他确實疲了,剛開始還挺高興,為姜諾對自己的在意沾沾自喜。
可姜諾太較勁了,宴若愚一冷靜,想到他這麽維護自己說不定是出于“拿錢辦事”,心裏頭又空落落的,覺得沒必要這樣。
他也是這麽對姜諾說的:“沒必要,真的沒必——”
姜諾掙開他的手,都沒回頭看他,往前一步直視身材高大的主持人,一字一句,緩慢、固執、堅定:“Hedeservesfairness。”
宴若愚的手停在空中,良久,才收回去。
主持人不可否認姜諾訴求的合理性,退步道:“Whatdoyouwant?”
“你們放本土民謠的混曲,我們也用中國民謠的混曲,怎麽樣?”
宋舟在翻譯前插一句,問姜諾:“你手頭有現成的歌?”
姜諾沒正面回答:“你先問他這樣行不行。”
宋舟把姜諾的話翻給主持人聽,主持人點點頭,回到臺前幕後先跟評委和工作人員商量,都取得同意後發動投票表決技能,問在場的觀衆和參賽者接不接受,舉手反對的只有寥寥數人,其中幾個見自己是少數,默默放了下去。
“OK。”主持人向姜諾招招手,意思是讓他把音樂拿上來播放,姜諾松了口氣,正要給宴若愚加油打氣,一轉過身,盯着他後背不知看了多久的宴若愚紅了眼尾。
姜諾沒時間和宴若愚細說,掏出手機打開一個電子音樂合成器的應用。那是一個他自己編程的打擊墊手機軟件,上面有很多個小方塊,每個方塊都對應一個音色和樂句,從鼓到弦樂器,古今中外一應俱全。
宴若愚愣愣的,才明白姜諾的意圖是要給他現場打碟,現場混曲。
“記住這個鼓點,”姜諾給他放了一段鼓聲,“來不及給你聽那首古風樂了,但鼓點就是這一段的重複,不會變。”
他問宴若愚:“記住了嗎?”
宴若愚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姜諾急了,擡手從後摟過他的脖子将兩人的距離拉近,額頭抵着額頭,低聲急迫道:“宴若愚!”
宴若愚的睫毛翕動。
“你不能這麽輸,你——”他竟一時找不到附和中文語境的說辭了,用英語對宴若愚說,“Youdeservefairness。”
“……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宴若愚跟姜諾說實話,他心裏根本沒底。
“那是因為你之前沒遇到我,你現在終于遇上了,你的硬氣呢?”
這句話最先是宴若愚對他說的,現在被他重新提起來,宴若愚一愣之後笑了起來,人也放輕松。
“對,放開來,等會兒跳就是了。”姜諾也笑,同時感受到宴若愚全盤拖出的信任——他任由自己拿捏後頸的部位,那是一個人最脆弱的地方。
姜諾五指突然用力,微微陷入宴若愚的皮肉裏,宴若愚順即肌肉僵硬,還是緊張有壓力。
“宴若愚……”姜諾叫他的名字,本應該幫他舒緩的,手指卻慢慢加重力道,近似逼迫地問,“你信我嗎?”
宴若愚在那真實的痛感裏孤注一擲地感受到平靜。天地萬物一片漆白,只剩他和姜諾心意相通。
他脫口而出:“我信。”
姜諾旋即松開了手。
轉身往音樂設備疾去的瞬間他閉上了眼,再睜開,像是看到了那段無法改變的過去。
而他絕不能讓覆轍重演,屬于宴若愚的今朝必須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