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姜諾最後穿了件宴若愚的大衣去了餐廳。進屋後和美術館一樣有存衣室,宴若愚熟稔地外衣遞給服務生,得瑟地提醒姜諾這次別再忘帶手機。
随後他們來到二層窗邊,宋舟已經等候着了,身側放了個小三腳架立着相機,正好可以拍到即将擺放食物的地方。
“在拍vlog?”宴若愚入座後問。
“算是吧,我也是第一次來這個餐廳,想記錄一下,”宋舟在他們到來前已經拍了一圈餐廳的外觀,“你要是介意我就撤掉。”
宴若愚搖頭,挪了挪椅子往姜諾那邊靠近,很樂意出鏡。
人都來齊了,服務生上前詢問是否需要上菜,宴若愚和他說英語,問可不可以看看菜譜。
服務生抱歉地笑,将印有餐廳歷史介紹的整本菜單送給宴若愚觀閱,說招待他們三人的廚師是宋先生的老師,想保持驚喜神秘感,特意沒制做菜譜。
宴若愚表示理解,服務生在得知他的忌口後退下。二樓的上座率過半,隐隐能聽到刀叉碰撞和窸窸窣窣的談論聲,宴若愚也就沒刻意壓低聲音,沖宋舟做出鼓掌的動作:“厲害啊,面子這麽大。”
宋舟攤手,聳了聳肩做出無奈狀。他和那位教授只是普通的師生關系,除了課題并無交集,能幫忙訂位置已經是受寵若驚,居然還親自下廚。
很快,服務生給三人上了開胃頭盤和湯。宴若愚和宋舟都只喝了幾口湯,姜諾還會吃冷盤裏的面包,宴若愚怕他之後吃不下,提醒道:“後面還有十多道菜吶。”
姜諾确實覺得面包挺好吃的。餓倒是其次,這頓飯人均人民幣七八千,他想全部吃回來。
“上菜速度太慢了。”姜諾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宴若愚解釋,說他們是故意這麽慢的,法餐吃得是氛圍,拉長就餐時間把胃口吊住,才能持續進行社交聊天。
宋舟點頭贊同:“我之前還擔心你們不愛吃法餐,嫌慢。不過我們三個都是單身漢,吃一個小時也差不多了。”
“我最愛的就是法餐,法餐裏又最愛各種海鮮。”宴若愚絲毫沒有客套的意思,姜諾也可以作證,他對食物沒有鄉愁,在國內也天天西餐,選這樣一家餐廳最合他的胃口。
“你的vlog錄好後發什麽平臺?”宴若愚不忘在适當時機給林淮小老弟來個助攻,“我看林淮最近也在把一些視頻發到b站上,你看b站嗎?”
宋舟喝了口湯,用沉默回答他,不看。他的vlog只上傳到油管,頻道內點擊率最高的三個視頻分別是《StopRaci**》,《對話牛津華裔學者:從跨越邊界的社區到附近的消失》,《RevelationVSOurGeneration》。
“你管這些……叫vlog?”宴若愚目瞪口呆,覺得有必要給宋舟看看林淮上傳在b站的視頻。
同樣是點擊率前三,人家的标題分別是《我們不一樣,我們都一樣》,《土味剪輯:沙雕即生活本真》,《WearetheRevelation》。
“哦,這更說明我們不是一類人。”宋舟特別冷漠,暗暗記下了林淮的ID號。
“你們倆也太沒緣分了。”宴若愚笑,想想都覺得奇妙,但這又能怪誰呢,總不能怪長城防火牆。
“那我給他發個訊息,讓他微博聯系你,”宴若愚好人做到底,正要掏出手機,宋舟連忙說不用了。
“我到時候會私信他的。”聽宋舟那別扭的語氣,這個“到時候”到底什麽時候肯定沒個準,宴若愚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姜諾把手放在他腿上,讓他別說話。
姜諾道:“我也見過林淮,他對說唱的确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不會像老一輩的說唱人一樣端着姿态,而是願意做面向大衆通俗化的嘗試,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現在做的風格是有意義的。”
宋舟放下湯匙,落在姜諾身上的目光幹淨又直白。
他肯定沒體驗過兇苦日子,從不曾仰人鼻息,自然不屑藏着掖着,有什麽就說什麽:“将才華安置在正确的地方也是一種天賦,當年姜善在鏡頭前頻繁地提起你這個制作人,顯然是期待你有一天能站到臺前,也相信你完全有這實力。”
他微微攤手,看了眼宴若愚後繼續說:“但你現在依舊只是制作人。”
姜諾沒什麽反應,但宋舟那一眼把宴若愚給看急了,還以為人家的潛臺詞是自己限制了姜諾的自由和意志,不讓他往rapper的方向發展。
他從來沒這麽小心眼的念頭,當然要給姜諾說好話,頭一回放低姿态給別人做小伏低:“那是因為、因為他心腸好,願意花心思在我身上,照顧我手把手教我怎麽入門上道,要是沒遇到他,今年夏天的比賽場上你肯定看不到我。”
宋舟微微一笑,瞥向姜諾,問宴若愚:“那我能看到他嗎?”
“那當然了,”宴若愚自作主張地幫姜諾答應,沒頭沒腦地吹噓,“名次我都想好了,我第一諾諾第二,你和林淮并列第三好了,多般配。”
“誰和他般配了。”宋舟略微嫌棄嫌棄地皺起眉,服務生上了下一道菜并介紹所用的食材和烹饪方法,他們邊聽邊吃,自然而然轉向其他話題。
宴若愚嘴刁,口味挑剔如他很少能在外吃到對胃口的菜,這頓法餐的菜式他道道滿意,越吃越想見見廚師本人,宋舟肯定也要專門見他一面感謝他的款待,所以當他們吃到最後一道主食,上菜和講解的不再是服務生,而是主廚本人,穿着純白的繡着自己名字的廚師服朝他們走來。
姜諾頓時一臉驚喜,宋舟起身,特別有禮貌地迎上去,和教授同排站着正準備相互介紹,見兩人相視而笑,不由問:“你們之前見過?”
“是的,在美術館。”教授轉向姜諾,“宋在電話裏說他的兩位朋友明天就要去巴黎,我就猜到是你。”他伸出右手,“還沒來得及問你的名字——”
“姜、諾。”姜諾站起來同他握手,說名字時加長停頓,方便他記住自己的中文名。教授重複了好幾遍,自揄地保證肯定不會忘記。
然後他才把捂着姜諾的手松開,姜諾重新坐下,正要給教授介紹宴若愚,卻看見宴若愚坐姿散漫佻達,流連在他和教授之間的眼神微妙。
“你連我們明天要去巴黎都告訴他了啊,看來在美術館裏沒少聊。”宴若愚這話別提有多酸,且不合時宜,一聽就是突然來了臭脾氣,想讓姜諾哄他幾句。
但姜諾總不能當着宋舟的面說教授壞話,不然他得多尴尬,只能委屈宴若愚,輕勸道:“他是宋舟的老師,你态度好一點。”
姜諾耳根子軟,宴若愚一哭就能從他那兒拿糖吃,可沒想到今天這招失靈了,好像姜諾跟中年大叔更投緣,不順眼他這個年紀小的了。
宴若愚頓時有了攀比欲,不再吊兒郎當正襟坐好,把宴家小公子該有的姿态拿出來,好好品品這道蒸扇貝配黑松露。
扇貝入口即化,黑松露産自普羅旺斯,品相口感均為頂級,讓人挑不出錯,沒辦法違心地評價“一般般吧”,反倒是姜諾,到他嘴裏的每道菜都“好吃”,也只有“好吃”,蒸扇貝是最後一道主菜,教授執意要他多說些感受,他才極其無奈地坦誠,說自己吃慣了辣,再好的食物只要不辣,他都會覺得味道淡,給他吃反而糟蹋了。
教授萬萬沒想到姜諾嗜辣,原本想再上幾道符合他口味的菜,但老幹媽辣椒醬是他的技術盲點,只能表示遺憾。
他按計劃上甜點,有放在山竹殼裏烘烤的法式炖蛋,特制巧克力,水果雪葩和面包。這還只是甜點的前菜,真正的甜點制作更為複雜,食用過程也更具儀式感。教授握住姜諾的手調整掌心朝向,然後在他的虎口處刷到一點杉樹醋,再撒上鹽,讓他先品嘗虎口處的味道再吃甜點。宋舟有了姜諾的示範不需要教授再觸碰,教授拿着小醋碗走到宴若愚旁邊,宴若愚竭力擠出一個笑,擺手對教授說:“merci,c‘estassez(謝謝,我就不吃了鴨)。”
教授同樣報以微笑,最後上了蛋糕和用紅酒煮過的梨子。桌子是四方的,他很自然坐到三缺一的那一邊,很自然地和宋舟聊起了學業以及業餘生活,再很自然地把姜諾加進來,從交流的信息中提取出他的職業以及興趣愛好。
宴若愚吃了幾口甜點後就開始刷手機,對他們的談話做出一副不敢興趣的樣子,餘光卻很誠實,一直往那位談笑風生的教授身上瞄。
他默默在心裏頭哼哼唧唧不服氣,查尋這人的信息,從臉書到SCI工程技術類期刊,不得不承認這只老狐貍是個貨真價實的高級知識分子,風儒而雅,生活有情調。
而最要命的是,他單身。
宴若愚扶額,還沒意識到攀比欲早已不知不覺轉化成危機感。
俗話說的好,比小狼狗下面兒更硬的是老男人的鑽戒,瑞士人天性克制,普通學生才沒那麽大面子值得他特意留出座位設計菜譜,那老男人肯定是別有所求,不然不會對姜諾這麽用心。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宴若愚旁觀者清,正要提醒姜諾別給老男人留任何聯系方式,老男人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說附近剛好有個音樂酒吧,每天晚上這個時候都會有本土樂隊演出,他們可以一起去感受獨屬洛桑的特色。
這個提議讓姜諾很是心動,正猶豫呢,宴若愚忙不疊插嘴,說自己累了想早點回酒店。
“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也跟我回去吧。”宴若愚着急得都要在桌子下面摸姜諾的手了,宋舟看出姜諾還是挺想去的,選擇尊重他的本意,幫襯道:“我們最多在那兒待一個小時,然後親自把他送回來。”
宋舟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宴若愚要是再攔着,可就真成了限制姜諾自由的人了。
“……那你記得早點回來。”宴若愚胸膛裏憋着氣,再待下去就要露餡了,嘟囔着嘴先行離開。
入住的酒店也有吧臺,他一連叫了好幾杯特調酒,帶了一打啤的回套房,坐在客廳的窗邊,眼光下瞥酒店入口,從飄飄小雪喝到大雪。
他仰頭,鋁制的啤酒罐裏滴酒不剩,讓他更為蠢蠢欲動想去那家酒吧。也就是這時候,姜諾從一輛黑色轎車的後座出來,開車的教授下車給他撐傘,沒讓雪落到姜諾的肩頭。
宴若愚松開撚着窗簾的手指,沉寂了幾秒後關了所有的燈。
幾分鐘後門從外打開,走廊的燈光照映出姜諾禮貌的輕笑,教授還在他身邊,都送到這兒了,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
那教授從第一眼就被姜諾眉眼間的幹淨和純粹吸引,像破廟裏的佛像無人問津千百年,他就在那兒靜等千百年。
這般溫和沉着讓教授着迷,他想知道:“你們相信什麽?”
教授還沒得到答案,房間裏的燈全部亮堂開,站在門口的兩人同時往客廳看去,坐在窗臺上的宴若愚死死盯着他,陰戾道:“Tum‘as(滾)。”
“……我們是不是有些誤會。”教授說的是英語,宴若愚答非所問地回:“Ilestamoi。”
教授一愣。
旋即微微一笑,都沒說“再見”,幫姜諾關上門。姜諾懵了,慢慢朝宴若愚坐過去,問:“你和他都說了什麽?”
宴若愚低頭,牙關緊咬,等姜諾走近,才發現他把手裏的啤酒瓶捏到變形。
姜諾也聞到了酒味,擔心地問:“你喝了多少?”
宴若愚頹然擡頭,眼眶濕紅:“原來你喜歡和這樣的人做朋友,有知識有文化,比我好相處多了,對吧。”
“……你喝醉了。”
“我沒有!”宴若愚撒酒瘋似地大喊否認,姜諾想要扶他,他一把抽出手臂,疾步走進卧室,“嘭——”的一聲摔門并上鎖,不讓姜諾進來。
姜諾在門口敲等了十來分鐘沒得到任何回應,只能回自己的房間。
他沒休息好,一晚上輾轉反側,想不明白自己哪裏做錯了。想多了他自己也莫名其妙,覺得這份工作何止是制作人,簡直是新的一個娘,什麽都要照顧到。
他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期間聽到客廳有些動靜,但沒在意。起床後他認認真真收拾行李,在客廳等了半個多小時,宴若愚的房間裏沒有絲毫動靜。
他敲門,喊名字,裏面沒有回應,無奈之下推開門,裏面空無一人,行李箱還在。他只能給宴若愚打電話,那頭回複他的卻是一個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姜諾頓時警鈴大作,翻宴若愚的行李,大腦一片空白。
回過神來後他趕忙給在巴黎的裴小趙打電話,告訴他宴若愚不見了。
裴小趙先是沉默,他應該比姜諾更早發現宴若愚擅自失蹤,沒驚慌,疲憊地安慰:“你別擔心,先坐原定的航班來巴黎。”
姜諾怎麽可能不擔心,已經把宴若愚的行李全翻了個遍,裏面什麽都有,就是沒護照:“那他現在人到底在哪裏,還會來巴黎嗎?”
“我也想知道啊,”裴小趙苦笑,長嘆一口氣,“目前只能查到他訂了今晨最早的航班,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