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傅臣

姜姒假作去追了郭嬷嬷,說周氏不吃甜,之後才讓郭嬷嬷與八珍陪她一塊兒回了周氏身邊。

周氏正在跟一名臉上長滿皺紋的老尼姑說話,還算是相談甚歡。

那師太連說“夫人是個有福氣的人”,把周氏喜得合不攏嘴。

郭嬷嬷于是趁機道:“聽說淨雪庵的簽最靈,夫人這一次有孕,還是老天爺眷顧。老奴想,要不夫人也進去搖簽,求個心安呢?”

看了姜姒一眼,周氏見自己女兒微微點了點頭,便道:“我也是聽說過的,能在這裏求個大吉大利的簽文,可是絕佳的好事。”

旁邊的師太法號靜安也一笑:“夫人既有此意,便請随貧尼來。”

前面靜安師太引路,姜荀帶人走在最後面,很快便到了之前姜姒跟着郭嬷嬷去的那個小佛堂,貼着金銀銅箔的簽筒便放在上面,此刻不似之前一般無人,而是有幾名尼姑跪坐在蒲團上,正在誦經。

香煙正袅袅,幾名尼姑都與靜安師太行合十禮,唯有跪在最前面的那一灰藍色袍子的不曾動。

姜姒不由多看了一眼,不過周氏這邊已經招手叫姜姒過去:“姒丫頭你來,與我一同給大士上柱香。”

小尼姑奉上了香盒,姜姒跟着周氏捏了三根線香,點上之後兩手并指掐着線香,便朝着前面觀音大士的像拜下去。

三拜過後,周氏上前去插香,姜姒也跟上去。

她盯着那明滅的香火,一點星芒,如果求神拜佛真的能有用,今世……

不求榮華富貴,但求平安喜樂。

淡淡一笑,她已經收回了手。

郭嬷嬷眼神閃爍之間,還帶着幾分忐忑,上前便問道:“靜安師太,搖簽的事……”

周氏是知道淨雪庵的規矩的,她一擺手,道:“你們退後一些,我來搖簽便是。”

求簽這種事,是心誠則靈,姜姒不知道周氏心誠不誠,她只知道郭嬷嬷該倒黴了。

退到一邊,姜姒悄悄跟八珍說了兩句話,便站在那裏不動了。

周氏還算是虔誠,即便是知道簽筒曾被人做過手腳,可她的女兒已經将一切都處理好。

有時候,她真覺得姒丫頭太能幹,似乎一瞬間就長大了。

不過還是個孩子……

都是她太沒用。

閉上眼的時候,描着千瓣蓮花樣的竹簽已經從簽筒之中掉出,“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郭嬷嬷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緊緊地盯着那一支掉在地上的簽,周氏親手給撿起來,卻被旁邊靜安師太接過。

“還要勞煩師太解簽了。”

靜安微微一笑:“貧尼來為夫人看一看。”

目光剛剛落到下面,便是猛然一變。

旁邊郭嬷嬷立刻想到事情成了,竟笑一聲,後又覺不妥,換了一副口吻道:“我家夫人這簽怎麽了?往日雖有道士說我們夫人不吉,可都是瞎說啊!”

周氏眉頭一皺,對郭嬷嬷已是極端厭惡。

她對靜安道:“無妨,靜安師太盡管解簽,有話直說便是。”

豈料,那靜安師太眉眼舒展開,卻是合十一笑,搖頭道:“非也,貧尼早說夫人乃是有福之人,今日這一簽,竟是本庵堂簽筒裏兩只上上吉之一!”

什麽?

郭嬷嬷下意識就要驚叫出聲,這一只貼着銀箔的簽筒裏全是大兇的簽文,怎麽可能搖出上上吉來?

“師太可看錯了?”

她失聲問道。

靜安師太回頭掃了她一眼,似乎覺得奇怪,又道:“此乃第五簽,簽題‘禦溝流紅葉’。君今百事且随緣,水到渠成聽自然,莫嘆年來不如意,喜逢新運稱心田。”

後面一段是簽文。

姜姒一聽,便是臉上一笑:“果真上上簽。”

周氏熟讀詩書,可也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只問道:“你們都說是好簽,可也沒跟我說好在哪裏啊?”

靜安師太因問:“求的是什麽?”

周氏看了姜姒一眼,卻沒說話。

這一瞬,姜姒忽然心頭一跳。

簽是上上吉,可周氏求的……

這簽說的是某朝宮內一宮妃不得寵幸,于是在紅葉之上題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而後紅葉流出禦溝,被一舉人拾得,在上題詩和之,曰“愁見莺啼柳絮飛,上陽宮女斷腸時,君恩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寄與誰”,也從放入禦溝之中。後來此事被天子所知,竟不怪罪,反而把宮妃嫁給了這一舉人,最後二人竟百年偕老。

靜安師太沒聽周氏說話,便道:“求仁得仁,上上大吉。不必過于憂慮……”

本就是上上吉的簽,沒有任何不好。

可姜姒這裏聽着,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更覺得有滋味的是郭嬷嬷,她整個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眼,傻愣愣站着,拿眼去看之前那個小尼姑,小尼姑也是震駭。

姜姒去扶了周氏的手,只道:“不管娘求的是什麽,總之是上上大吉,還是先去禪房,與靜安師太細說吧。”

“也好。”

周氏不好在外頭說所求之事,便随着往外面去。

姜荀站在靠外的位置,讓了一步,道:“伯母請。”

聲音清雅,前面一直沒回過頭的那一名女尼手裏掐着的佛珠頓了頓,又繼續往前面轉了。

八珍見郭嬷嬷落在後面,頓了一下腳步道:“郭嬷嬷?夫人搖了好簽呢,真是老天爺眷顧,還是你給出的好主意。回頭拿着這一支上上吉回去,老爺他們定然也高興。可見啊,人在做,天在看,甭管旁人怎麽說,拿到手的簽文不會假。嬷嬷也要去搖一回嗎?”

郭嬷嬷聽了這話,心裏那種對神佛的敬畏又起來了。

簽文到了手裏就是真的,假的老天爺也不認。

她看了小尼姑一眼,小尼姑搖搖手,表示自己什麽也沒做。

怪了,難道是老天都在幫夫人?

不過聽見八珍的話,她也心動起來,道:“八珍你先去伺候吧,我也去求一支簽。”

說着,她也朝前面走了去,神神叨叨地跪在前面,取了銅箔簽筒,搖晃起來。

不一會兒,一根簽掉出來,第三十七根。

旁邊有尼姑看見了,便忍不住輕輕驚呼了一聲,臉色有些難看。

郭嬷嬷還沒反應過來:“小師傅,我這簽……”

前頭一直沒轉過頭的那一名尼姑,回頭看了一眼,便嘆道:“今兒一個上上吉,一個大兇,也是古怪。”

“大兇”二字落入郭嬷嬷耳中,讓她連話都說不出來。

怎麽可能?!

她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有人搞鬼,而是觀音大士降罰!

身形搖搖欲墜,整個手也都抖了起來。

八珍看郭嬷嬷臉色蒼白,忙上去扶她:“郭嬷嬷?”

“……不,不可能!我……我不問簽了,我們走……”

她像是見了鬼一樣,立刻離開了佛堂,八珍看見郭嬷嬷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嘻嘻笑了一聲,才跟上去。

佛堂裏,為首的那女尼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蕭縱從旁側走出,也看了外頭一眼,卻道:“出了一支上上吉的簽,母妃一直執着于求一支上上大吉,今日指不定是個好兆頭呢?”

那女尼不是旁人,正是在淨雪庵落發清修的章太妃,如今法號慧安,她只微微一笑,嘆氣:“哪裏來的那麽多好兆頭?我從不曾搖出來……”

不過擡眼時,看向那簽筒,章太妃卻還是捧了過來,便道:“依你吧。”

淨雪庵日子清苦,蕭縱如何不知?

他只滿眼孺慕地看着章太妃,又看了看前面兩只簽筒,頓時一笑。

母妃曾說,先帝在時,搖出過上上吉,戲言說若她也搖一個出來,才是一對兒。如今先帝已去,可章太妃不曾搖出過上上大吉,也是憾事。

念頭剛轉過,簽已落地。

像是尋常時候那樣,章太妃随手撿起,失望過太多次,也就坦然接受每次的失望,她随意一看,正想說哪有那麽容易,可所有聲音已在瞥見簽題之時卡在喉中!

竟是上上大吉!

蕭縱故作好奇上前:“母妃?”

“……上上,大吉。”

章太妃過了初時的怔忡,看着掌心這一支簽文,卻忽然淚如雨下。

蕭縱看着,暗中嘆一口氣。

他已年過而立,命中克妻,嫡妻死後再未續弦,雖是皇帝手足,卻并未在前朝奪嫡風雲之中受到波及,反而如今得了皇帝重用,掌五城兵馬司,封為魏王。

章太妃出家也有許多年了,今日這簽文……

不說也罷。

蕭縱早給自己身邊人打了眼色,會料理剩下的事。

姜四姑娘這一局,他借了一用,也幫她圓上,出不了錯。

姜姒此刻還不知自己那一局還有旁的用處,她安置好了周氏,聽聞後院秋海棠開得好,便出來先看一眼。

淨雪庵香火甚旺,假山石亭無一不有,端的是雅致又出塵。

八珍想起方才的場景還發笑:“郭嬷嬷快被那簽文給吓死了,您說她會發現嗎?”

“自會想明白的。簽文這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姜姒并不介意郭嬷嬷發現,“要的只是她心慌意亂。左右留她不得,如今已在半道上,她還心懷不軌,沒眼力見兒的。”

主仆兩個走到清幽處,落日下來時,山溪清冽,前面是假山重重,還泛着湖光。

姜姒起了游興,剛過了假山,便聽見兩聲怪異的鹧鸪叫。

眉頭一鎖,她警覺頓住腳步,忽然打量打量自己四周。

“姑娘?”

八珍有些奇怪。

然而姜姒沒回答她,手指驟然收緊,掐得她掌心生疼,只看着前面身穿藏藍八寶紋錦袍,從假山洞裏走出來的俊秀男子。

傅臣人在假山之畔,身旁流水潺潺,見來的是她,眼底霎時冰消雪融,由是一笑:“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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