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涵見
雷雨連綿不休,崎岖山路泥濘難行,蕭絕便暫時留在雀翎臺。
他敞開殿門,任斜風細雨撲進來,沖散空氣中殘存的血腥味。
特命人冒雨送來一壇好酒,蕭絕以酒澆地,先祭崔玉書,随即仰首長飲一口,烈酒燙喉,燒心灼肺。
寒霜出鞘,酒灑劍身。
“喝——!”
蕭絕豪情一呼,手中淬了酒的長劍被舞得氣勢如虹,如生殘影。瓷瓶陶器受劍氣掃蕩,相繼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聲倒像在為這段淩厲張狂的劍舞奏樂。
半途發帶松了,衣袍亂了,他全然不顧,幹脆踢掉長靴,赤着雙足旋轉騰挪。
地板幹淨而冰冷,蕭絕卻似踏在血泊裏,崔玉書的血将他的雙腳染得血紅、燙得發顫。
飒飒聲中,蕭絕披一身寒光劍影,三千青絲随衣袂翻飛狂舞,如鬼似仙。
驀地,左腳踩中一塊碎瓷片,他身形一晃,重重摔倒在地。
他躺在那兒,将碎片拔出,擡手看看指尖染的血色。
這只手沾過很多死人的血,第一個便是他的母親,最新的一個是他的義父……寡親緣、薄情愛,大抵就是他的宿命了。
蕭絕低低笑了起來,整個人都在顫抖。
那個罰他夜夜跪受鞭刑的老匹夫死了,他高興,笑到眼角泛淚還不肯停下。
他将酒壇揮至殿外,遙聽見酒壇子碎了,便順勢翻個身,側卧在地板上睡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雨将将要停,積蓄在峰頂的雨水沿山坡奔流而下,滔滔水聲似山中平添了一道飛懸瀑布。
Advertisement
他起身攏好衣衫,環視一番雜亂的大殿,心煩不已,靠在殿門眺望遠處濛濛山色,出神許久,轉身去了暗室。
腐臭味越發濃郁,蕭絕掩鼻屏息也無法完全忽略。
他秉燭細查,發現這間暗室有些……過于簡陋了。
偌大的一間屋子,南北兩側各有一排近兩人高的木架,上面除了擺放一些稀罕的刀劍兵刃外,再無其他東西。
木架上的許多格子都是空的,這和蕭絕記憶中的暗室相去甚遠。
他将兩排木架仔細檢查一遍,沒發現任何機關異常,而暗室中間那堆頭顱旁,并排擺放着兩個不太大的木箱。木箱上了鎖,他用佩劍削開箱蓋,裏面裝着的也不過是些珠箔玉器。
而且都沒裝滿。
縱然踏仙閣每年都會向魔教上繳些許財寶“表忠心”,但崔玉書好歹坐鎮踏仙閣近三十載,不可能只有這點家當。
蕭絕踱至顱堆前,俯身與崔玉書的猙獰雙目對視。
“狡兔有三窟,義父的秘密究竟藏于何處?”
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蕭絕不再多待,他吩咐值守影衛不準任何人打擾閣主閉關後,便出了雀翎臺,回自己的寝房。
他并不擔心有人擅自違令,畢竟沒人喜歡挨崔玉書的鞭子,一個個恨不能離雀翎臺越遠越好。
蕭絕在香樟木桶裏泡了近半個時辰,皮膚被水浸得發皺,鞭痕周圍也被泡得泛白,才将那身難聞的死朽味道祛除幹淨。
剛披好裏衣,他便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尖而利的慘叫,緊接着便有人急呼“休走”“站住”,蕭絕打開房門,一道鬼魅黑影從檐下閃過。
“抓住他!”
“又有人死了!別讓他逃掉!”
……
蕭絕縱身追了上去。
那人輕功雖不比絕影那般登峰造極,卻也極快,蕭絕奮力急追,雖然難被甩開,卻也無法拉近二人距離。
天色漸暗,那人身披玄色鬥篷,一頂大兜帽将其面容遮得嚴嚴實實,幾乎融于夜色之中。
蕭絕本能要用暗器,這才想起自己出門出得急,除了寒霜,再沒帶任何東西。
他只披了件單薄裏衣,未束長發都還是濕的。
于是揮劍砍斷一截樹杈,斷枝猶如弦上利箭,直釘那人後心。
黑影側身避開,蕭絕趁機追上,寒霜劍削其兜帽,黑影旋身縱上一株粗壯楊樹,揚手一揮,鬥篷如張大網從天而降。
手腕急舞,長劍将鬥篷瞬間斬得七零八落。
布料碎片混着枝頭雨水分揚而落,再看時,枝頭已空空如也,唯獨東邊樹林搖晃未竟,蕭絕施輕功朝那邊追去。
黑衣客越行越疾,慌不擇路般縱下枝頭,鑽入一片密林之中。
縱然蕭絕在不至峰生活近十年,卻從未到過此處。這裏林叢茂盛,鮮有人至,樹木花草大多長得野蠻,攜鈎帶刺,沒多久他的衣衫便被勾破,甚至隐約見了血色。
峰頂積水汩汩而下,本就藤蔓雜生的林間更為泥濘難行,他是如此,那黑衣客也定然如此。
蕭絕聽聲辨位,以劍劈開荊棘向密林深處搜尋,那人卻似憑空消失一般,不見蹤影。
這裏雖多草木,但不可能藏得滴水不漏,他借着熹微天色環視四周,在不遠處的山壁上發現一個涵洞。
那洞口懸在崖壁高處,被峰頂積水和周圍爬藤遮住大半,十分隐蔽。
天際隐有悶雷滾過,似又要落雨,蕭絕便縱身而起,順爬藤向上,穿過水簾鑽入涵洞中。
本就微弱的光線被洞口的天然屏障又削弱大半,蕭絕此刻猶如置身黑夜。
他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豎耳側聽,隐約察覺山洞深處有細微聲響。只是外面水瀑聲太近,擾亂他的判斷,他便摸着山壁朝裏面走了幾步。
約莫走出十數丈遠,身後的水聲漸小,而前方的聲響也越發清晰。
他握緊佩劍,循着動靜刻意放輕腳步向前行去。
這方涵洞極深極大,曲折蜿蜒,不知所終。
黑暗中,那聲音也忽近忽遠,蕭絕有點摸不準,或許自己走了半天都是在原地打轉。
忽而身側一陣窸窣輕響,蕭絕側耳一動,寒霜已斬下數刃,便聽見幾聲“吱吱”,那動靜便消失了。
他探腳過去踢了踢,應該是幾只老鼠。
蕭絕繼續向前,沒行幾步,暗色中忽有只手從背後握住他的肩膀,他凜然回身直砍,刀劍擦出零星花火,一瞬的光明讓他看清了來人的劍眉星目。
“怎麽是你?”
二人異口同聲,一個訝異,一個嫌惡。
蕭絕冷哼一聲,手中寒霜徑直刺向來人胸口,傅少禦堪堪避過,反手格開又向他脖頸削來的一劍,嘆道:“你我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每次見面都要如此激烈,不好吧?”
“問閻王去。”縱然沒有人用千金買他首級這回事,蕭絕也想拔了他那條讨人厭的舌頭。
擡手揮劍又刺,卻落了空,四周悄然無聲,傅少禦憑空消失了。
蕭絕皺眉,正疑惑間,忽然持劍右臂被鉗住,緊接着側後方貼上一具溫熱的身軀,傅少禦的笑聲在耳畔響起:“我可舍不得死。”
“你——!”蕭絕虎口發麻,寒霜被震落脫手,他被點住穴道不得動彈,不禁又驚又怒,“你搞什麽鬼把戲!”
傅少禦替他将佩劍撿起,劍刃貼着蕭絕的臉頰輕拍兩下,道:“我先替你收着,免得你又來亂刺一通。”
蕭絕試圖沖開穴道,可內力提不上來,強行運力便會全身劇痛。
“別費力氣,閣下只要乖乖聽話,不再一心想着送我去見閻王,傅某自然會替你解開穴道。”黑暗中,傅少禦的聲音經涵洞四壁折返回來,将蕭絕立體包圍住。
蕭絕咬牙道:“你剛剛如何憑空消失的?”
傅少禦不答,只道:“你的名字。”
蕭絕不肯乖乖就範,傅少禦轉身就走,很快腳步聲便聽不見了。
黑暗中,蕭絕似木頭人一般貼着山壁站立,沒多久便被洞頂凝結滴落的水珠打濕臉龐,長發黏在前胸後背,極不舒服。
“喂!”
他叫了一聲,無人應答。
“吱吱——”
細微聲響從腳邊傳來,褲腳似被老鼠咬住,蕭絕面露嫌惡,又揚聲叫他:“喂!傅少禦!”
依舊沒有回音,那老鼠越發猖狂,尖牙咬緊不放,四爪扒住長靴要往上爬,他咬牙道:“蕭絕!”
話音未落,那人低沉溫雅的笑聲在身後響起:“好名字。”
“你耍我!”飽含怒火的眼色湮沒在黑暗中,毫無威懾力,聽在有心人耳中反多了幾分嬌蠻的興味。
傅少禦将他腳邊的老鼠踢走,也不為他解開穴道,而是微矮下身,将蕭絕攔腰扛在肩頭。
這樣免不得肢體接觸,蕭絕身上的單薄衣衫讓傅少禦微微一怔。
“怎穿得這樣少?”
大手在他的腿上摸了摸,蕭絕殺心更甚,奈何動彈不得,只能嘴上問候傅少禦祖上十八代。
傅少禦也不生氣,笑道:“你這張嘴好生厲害,我不會點啞穴,你若再罵,我就只好舍身取義,求個清淨了。”
哪有習武之人獨獨不會點啞穴的?
這話無非又是在戲弄他。
蕭絕罵得更加厲害,他向來寡言,能動手的絕不廢話,這還是平生第一次如此罵人。
傅少禦扛着他拐過幾道彎,才把人放下。
蕭絕忽然止聲,只因黑暗中那人如猛獸般驀地撲至近前,灼熱的氣息噴在他的面上,距離太近,蕭絕甚至看清了傅少禦熾亮的眸子。
“怎得不罵了?”
傅少禦的聲音壓得很低,似暗藏危險,但也僅僅只是一瞬。
一道火光倏然亮起,蕭絕下意識閉了閉眼。
傅少禦将火把插到石塊間,開始脫衣服,蕭絕立刻警惕瞪他,火焰在異色雙瞳中幽幽跳動,十分勾人。
“這麽看我做什麽?非禮勿視,不懂嗎?”
傅少禦打趣間,脫得只剩一件玄色裏衣,可他的手未停,就那樣在蕭絕憤恨警覺的目光中,慢條斯理地解開裏衣,露出精壯的胸膛。
他重新走回到蕭絕面前,伸手去解衣帶,蕭絕眼尾都泛起了紅色。
“你幹什麽!滾開!”
“脫衣服還能做什麽?休要吵鬧,乖乖聽話。”
傅少禦給他脫掉被荊棘勾破的裏衣,怕蕭絕咬舌自盡,沒給他連同亵褲一起扒掉。
涵洞內的濕氣撲在光裸身上,激得人發抖,緊接着,蕭絕身上一暖,傅少禦的那件玄色裏衣将他裹了個嚴實。
“上次贈血解毒,這次贈衣禦寒,你再如何氣我,也該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