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桃花游
蕭絕盯着頭頂的床帳出神,任由傅少禦給他擦拭幹淨身體的痕跡。
“在想什麽?”
傅少禦将他搭在額頭的手臂拿開,對上他眸光流轉的異色雙瞳,忍不住低頭去吻他,卻被按住了嘴唇。
他滾了滾喉結,咬住對方微涼的指尖。
蕭絕聲音啞得厲害:“昨晚我對你的警告,你忘了?”
“哪句?”傅少禦反問。
“別對我太好那句。”蕭絕回答。
傅少禦笑了,一手撥開掩住他左眼的發絲,道:“為什麽害怕別人對你的示好?你分明值得。”
是麽?
他并不這麽認為。
一個殺人如麻的怪物,不配擁有與“美好”沾邊的任何東西。
蕭絕眼神冷了下來,他一把推開伏在身上的人,攏好衣襟,戴好眼罩,長發未束就往門外走。
“我不想死。”身後冷不丁響起這樣一句話。
“什麽?”他頓住腳步,回頭看向床邊。
“你讓我離你遠些,否則便如惡鬼纏身,非死不得解脫。”傅少禦靠在床頭,目光款款,“死多無趣,人生還有大把好時光,我一點也不想死。”
蕭絕抿起了唇,搭在門上的手微微顫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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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傅少禦話鋒一轉,反問道:“你又如何知曉,我不是那只惡鬼呢?”
門外春雷陣陣,有一道閃電劈落屋內,竟将男人眼角眉梢的笑意照出幾分邪氣。
蕭絕看得心驚,不顧室外風雨交加,推門而出。
他順着回廊游蕩,反複思索着男人的那句“不想死”,是想一直被自己糾纏,還是不想與他再有糾葛?他說的惡鬼又是何解?他們之前到底有過什麽交集?
思來想去,他又把傅少禦和那個少年聯系在了一處。
會是同一個人嗎?
畢竟當初少年自始至終戴着半張銀制面具,崔玉書很有可能是随意砍了誰的腦袋丢到他的跟前,讓他徹底斷了念想。
可若是同一個,傅少禦為何不認他?又為何當初在山洞裏,說出“望你到時不要恨我”這樣的話?
傅少禦……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公子?公子!”
蕭絕回過神來,便見燕飛霜柳眉微蹙一臉關切地站在他面前。距離很近,他下意識要拔劍,才發現腰間是空的,寒霜未帶。
燕飛霜沒注意他一閃而過的殺氣,問:“公子你病了嗎?臉竟這樣紅。”
臉紅了嗎?
蕭絕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耳朵尖兒還殘留着燙人的熱意。
他搖搖頭:“無事。”
“真沒事嗎?我見你上次燒得厲害,吓人得很,”燕飛霜還不放心,“別是還未痊愈,又被倒春寒弄病了。要不我還是請大夫來瞧一瞧吧?”
“不必麻煩,”蕭絕頓了頓,又問,“上次我發熱,是……傅少禦在照顧嗎?”
“嗯,你一直抱着他不肯松手,傅大哥好像那幾個時辰都沒合眼,”燕飛霜笑道,“傅大哥說你們是少時舊友,久別重逢也絲毫未見生疏,如此情義當真令人羨慕。”
少時舊友。
這四個字在蕭絕心海投下一塊巨石。
他想馬上回去,揪着傅少禦的衣領問一句,“十年前你可曾去過踏仙閣?”
但很快,他又把這個念頭壓了回去。
不能冒險。
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不能在現下這個時間開口。
他這樣問等于自曝身份,傅少禦是行正路、講俠義的武林正派,若只是烏龍一場,對方不一定能容得下他。
退一萬步講,縱然當真是他,十年過去了,當初那幾日的“情誼”又能殘存幾分?
蕭絕持悲觀态度,但又不可避免地心存一絲僥幸。
傅少禦對他而言,到底是變得特別了。
“公子,你又走神了。”
燕飛霜嗔笑,繞到他面前,指了指東邊的院落:“我要去看下我那個倒黴哥哥,公子你如果想游園子,我命人給你送把傘來。”
蕭絕道:“我同你一起去。”
燕飛霜怔了一瞬,笑得更加開心:“好啊!”
紙傘不着痕跡地向身旁傾斜,綿綿細雨打濕了姑娘家的那點心思,燕飛霜不時向旁偷瞄一眼,鵝蛋似的臉頰飛起紅暈。
只是剛踏進那間院子,一道怒吼就打破了這紙傘下的靜谧。
“嘶!沒長眼的東西,滾!”
房門打開,一名小厮誠惶誠恐地退出來,見了檐下的二人,連忙垂首行禮,喚了聲“二小姐”就跑遠了。
門內傳來另一道明朗的聲音:“你亂發什麽脾氣?要怪也是該怪你自己貪杯。”
“表哥也在,我們進去吧。”燕飛霜明顯松了口氣。
她最發愁和燕星寒單獨相處,若不是娘親非要她來看一眼,她根本不會踏足這裏半步。
“怎得就是我的錯了?你若不劈暈我,我怎會出事?阿嚏——”燕星寒裹緊被褥,瞪着床邊的施奕。
“若不打暈你,你不定還要說出什麽荒唐話。得罪了傅大哥,你想要姨丈親自教訓你不成?”施奕把藥碗遞過去,“快些喝了。”
“不喝,苦死了。”燕星寒嫌惡地皺起鼻子。
“都多大人了,還嫌藥苦,”燕飛霜踏入門內,嗆聲道:“傳出去丢人不?”
燕星寒低罵她一句“死丫頭”,眼見得她身後跟着的人,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他把摔落池塘這事歸咎于傅少禦,而蕭絕是傅少禦的朋友,自然也被燕星寒歸于同黨連坐處置。
“你倆別見面就吵,讓蕭公子笑話,”施奕把湯藥又往前遞了遞,“把藥喝了,你的胳膊也好快些恢複,不耽擱下月成親。”
燕星寒右臂被夾板固定,吊在胸前,他理直氣壯地說:“喂我,”随即把目光轉向床邊,“麻煩蕭絕來吧,阿奕他笨手笨腳的,做不來這種事。”
“星寒!不得無禮。”施奕厲聲道。
燕飛霜也不樂意:“你左手也廢了嗎?竟還學會使喚人了!”
“我左手不爽利,再說只是朋友幫個忙而已,哪裏算得上使喚?”燕星寒瞪了妹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哪兒那麽多話?”
燕飛霜還要頂嘴,蕭絕已跨過她身邊,把施奕手中的藥碗拿了過來。
“沒關系,若是燕公子喜歡,蕭絕可以每天都來幫忙。”
“當真?”燕星寒本意就是羞辱他,順帶膈應傅少禦,見對方主動送上門來,便順竿往上爬,“那我便不客氣了。”
蕭絕笑如春風,舀起一勺湯藥喂到燕星寒嘴邊:“自然不必客氣,蕭絕樂意之至。”
燕飛霜氣得火冒三丈,想要跟她哥吵架,被施奕眼疾手快拽出了房間。
“表哥!你看他!實在太過分了,為什麽攔着我?”
“他的脾氣你最清楚,你越跟他吵鬧,他越是要跟你作對。”
“那就任由他這樣欺負蕭公子?人家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傅大哥的朋友,燕星寒怎麽一點教養風度都沒有?小肚雞腸的,枉為七尺男兒,辱我燕家門楣!”
燕飛霜刻意擡高了音量,又被施奕捂着嘴巴往廊下走遠了些。
燕星寒将她這話一字不落全聽了進去,暗道他這個小妹實在狼心狗肺,胳膊肘往外拐。先前她就因傅少禦瞧他百般不順眼,這會兒又因蕭絕如此不留情面地數落他,教他如何能咽下這口惡氣?
他心生怨怼,卻不露聲色,甚至和蕭絕稱兄道弟起來。
一口一個“小絕”“阿絕”叫着,使喚起人來,越發得心應手。
起初幾天還只是端茶喂藥,後面就要蕭絕幫他穿鞋更衣,就差如廁時沒讓人家過去幫他扶鳥了。
燕飛霜氣得牙根癢,又對蕭絕滿心愧疚,在施奕的提議下,她去找傅少禦出門逛街,一并将蕭絕拖出了家門。
“說是要好好招待蕭公子,可這幾天一直陰雨不斷,不是出門的好天氣。今日總算放晴了,不然我非得去找個術士做場道法。”燕飛霜開玩笑地說。
施奕笑道:“說到底,還不是你自己在家待不住了?”
“家裏有煩人精,當然待不住,”燕飛霜回頭對蕭絕說,“公子是第一次來上冶嗎?上冶有許多好玩的地方,咱們可以天天出來換着法兒的玩,保準公子不會膩煩。”
傅少禦附和道:“霜妹的提議不錯,我也許久沒來上冶了。”
蕭絕看過去,傅少禦沖他眨了下左眼,他又快速轉開目光。
自從那次親密接觸後,他就一直在回避傅少禦,不進行眼神交流,也甚少說話,但他明白這只是流于表面的形式。
只要傅少禦在身邊,他就會留意關于他的一切。
哪怕不去看他,也會不自覺地豎起耳朵,捕捉他的聲音。
“那好啊!”燕飛霜一拍巴掌,興奮地跳到前面,倒退着邊走邊說:“讓我想想,先帶咱們傅大俠去哪裏玩好呢?牡丹園?但這不是牡丹開的季節……”
“現下桃花盛放,郊外那片桃林應該風景甚美,”施奕拉着她的胳膊把人拽到身邊,道:“好好走路。”
“啊對!”燕飛霜又晃到蕭絕與傅少禦中間,左看看右看看,一臉期待地問:“兩位哥哥意下如何?咱們這就去吧?”
蕭絕沒發表意見,就聽見傅少禦說:“我都聽他的。”
“公子?”燕飛霜一臉殷切地問。
感到男人投過來的帶着淺淡笑意的目光,蕭絕扭頭看向路邊熱鬧的攤位,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咱們這就出發!”
燕飛霜如一只剛出巢的雀鳥,蹦蹦跳跳地在前領路,叽叽喳喳說個不停。施奕在旁不時應着幾句,不讓她太無聊。
桃林距離城門不過三裏,遠遠看去一片緋色,将久違放晴的天空都染了豔麗。
城中不少人徒步來此游玩賞景,甚至有小販在桃林下支起攤位吆喝叫賣,熱鬧之景堪比上元節燈會。
“哇,那邊好美!”燕飛霜跳起來向遠處張望一眼,就鑽入人潮,往桃林深處跑。
“跑慢點!”施奕趕忙跟上,生怕她磕着碰着,愛護的心思,倒是比燕星寒這個親哥哥要稱職許多。
周圍依舊熙熙攘攘,可蕭絕卻覺得身邊只剩下了那一個人。
兩人并肩而行,廣袖掩映下的手不時輕擦而過,蕭絕以為傅少禦會借機說些什麽,可豎着耳朵等了半天,男人卻只字未言。
“少禦哥?”
一聲不太确定的呼喚從身後傳來,聲音溫軟,令人如沐春風。
循聲回望,就見一白衣女子輕紗遮面,杏眸含淚,正柔情脈脈地凝視着傅少禦。
蕭絕的面色瞬間冷若冰霜。
傅少禦在袖下勾了勾他的手指,才迎上那姑娘走過去,道:“蘭芷,好久不見。”
女子摘下薄紗,露出一張姣好的臉,配上那水光潋滟的雙眼,當真教人憐愛不已。
“少禦哥,你……是來參加婚宴的嗎?”
“嗯,”傅少禦點頭,沒多作解釋,“你怎麽在這兒?”
蘭芷扯出一抹笑容,仰頭看他:“外祖母家在上冶,父親讓我先住過來……從外祖母家出嫁,更方便些。”
話還沒說完,兩行熱淚已奪眶而出,沿着臉頰滾落。
貝齒輕咬,她終于忍不住心中委屈,顫聲道:“少禦哥,你知道的,我心有所屬,不想嫁他。”
“我懂,”傅少禦輕嘆一聲,道:“委屈你了。”
“若不是父親以命相逼,我是寧死也不肯從的,我喜歡的人從始至終都……”
“蘭芷。”
無波無瀾的一聲稱呼,讓女子渾身一震,回過神來,她連忙擦去淚水,一雙被水光浸潤的眼睛紅紅的,透着幾分無措與悲戚。
“對不起,是蘭芷失态了。”
傅少禦回眸看了看身後,蕭絕已不知去向。
他斂起劍眉,道:“成親是喜事,把眼睛哭腫了,還怎麽做新娘子?改日我會備份賀禮差人送去,祝你……”
他頓了頓,目光終究放柔軟了些。
“平安順遂,無怨無悲。”
蘭芷聞言,褪去了傷懷神色,笑容反而顯露出幾分真心。
當年她大病不起,自覺命數将盡,了無生趣,唯願死前可以見上傅少禦一面。父親不忍讓她郁郁而終,輾轉找到了傅少禦。
她本不抱希望,可傅少禦不僅來了,還帶來了救命良方。
自那時起,這顆心、這條命,便都是這個人的了。
哪怕對方一點都不想要。
“這位公子,來瞧瞧咱這發帶、手帕、香扇、簪釵,都是頂好的手藝,買來送給娘子最合适不過了。”兩人并肩走到一處小攤前,賣東西的大娘極其熱情地拉住了傅少禦的袖子。
蘭芷擺手,想替傅少禦推拒掉,卻見他挑起一根約莫二指寬的紅色發帶,問:“這兩端繡的是雀翎?”
“是是是,”大娘連連點頭,“雀翎好看不俗氣,寓意也好,送你娘子她肯定喜歡。”
“但願如此。”傅少禦付了錢,将發帶小心折好放進袖中。
蘭芷閃過一抹訝色,顫聲問:“少禦哥……可是有心上人了?”
傅少禦面不改色道:“早已私定終身。”
蘭芷怔了下:“不知是哪家姑娘如此好福氣。”
“是我幸運。”傅少禦笑笑,沒有多言。
“起風了,我該回去了,”蘭芷重新戴好面紗,對傅少禦施了一禮,“賀禮就不收了,少禦哥當日多喝兩杯喜酒便是,珍重。”
傅少禦點點頭,見她轉身同侍女一起往遠處走去,他回身去尋蕭絕。
桃林很大,越往林深處,人越少,桃枝也越發繁盛。
清風漸起,漫天花雨下,一身玄衣的蕭絕就倚躺在蒼虬的桃枝上,枕着單臂,閉目養神。
他折下一枝桃花,放在鼻下輕嗅,随之反手釘向身側。
傅少禦縱身躍起,接過破空而來的桃花枝,足尖在樹杈上輕點,卷一身香氣,輕飄飄落于蕭絕的枝頭。
“滾開,這裏禁不住兩人,你另去別處尋你的爛桃花。”蕭絕連眼睛都沒睜。
“沒關系,摔不着你。”傅少禦擠過去,“看這是什麽?你可喜歡?”
蕭絕眉間發癢,睜開眼,便見一根紅色發帶在自己面前晃蕩。
“送姑娘的沒送出去,轉來送我?”他挑眉問道,語氣刻薄。
“又拈酸吃醋?你換上給我瞧瞧,不好看可以再去換一根。”傅少禦探手去解他的發帶,蕭絕不讓他碰,兩人在枝杈間交起手來,施展不開,也不知是誰的衣袍被枝桠勾住,身形踉跄着,雙雙向樹下跌去。
電光火石間,傅少禦摟過蕭絕,把自己墊在他身下。
兩人摔在層層落花之上,倒也不覺得痛。
傅少禦擡手把蕭絕發間沾着的一片花瓣拿開,笑盈盈地解開他已經松散的發帶,墨發如流水傾瀉而下,從兩側遮住兩人近乎相貼的面龐。
“特意買來送你的,沒有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