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書生篇【7】

“相公,此去路途遙遠。”

“勿忘歸期……”

小書生走了。

念安樓的花魁卻一日又一日在那滿庭花開的院落中等待着,等待着小書生的回歸。

桃花謝了很久。

每月的十五,那端橋邊又漫上了燈火,護城河超的夜色下,總有年輕美貌的女子坐在那兒挑着花燈,桃花樹下,卻沒有那跪伏在地臉頰微紅細心描繪的書生。

忽有一日有人架馬而來,停在了寂靜的院落之外,翻身拿了東西,下了馬後前去敲門。

咔噠。

門抽了鎖。

穿着布衣素裙的女子推開門,手扶着門側,看着敲門的人,柔聲問道:“請問有什麽事嗎?”

男子乍時望見這樣的絕色,失神了好一會兒,在對方再次詢問的時候回過神來,慌忙伸出手,“這是……這是從向陽城送來的包裹,請問是妲斐姑娘嗎?”

美人彎唇,“是我。”

男子便将包裹放進她手中匆匆離去,速度快的,像是身後有妖魅在追逐一般。

妲斐看了一眼輕笑低垂了頭,她解開系帶,裏面是折得整整齊齊的花色襦裙,旁邊還有一個木盒,妲斐拈起木盒輕輕打開,是一根發簪。是玉打磨過的,因為玉不是很純粹,難免有些瑕疵,但勝在做這只玉的人手工精巧,倒也是很好看的。裏面還塞了一封信。

妲斐拆來看了。

不愧是有才的文人,寫的信讓人讀起來很舒服。內容寫來了書生近日路途中的的所見所聞,詢問她的生活如何,囑咐着她身為柔弱女子要注意安全,結尾是報了預計一月後停留的地方,若妲斐要寫信給他,就寄往這個地方。

看完後妲斐将信紙折疊起來,收入桌箱中,“小書生還真是記憶好。”居然将她曾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她将包裹帶回自己的卧室,換下了身上的布衣素裙,穿上了岳昭寄來的花色襦裙,也戴上了那只發簪。

鏡子裏的女子膚色雪白,眉如黛,眼若桃花,一身花色襦裙襯得人靈動萬分,妲斐雙手捧着下巴,欣賞着鏡子裏自己的美貌。“真好看啊……”

“書生肯定是很想看見我穿這件襦裙的樣子。”說不定還偷偷畫了好幾回。

她彎了眉眼,去翻來之前岳昭留下來的筆紙墨硯,磨了後毛筆一沾,在白紙上描來描去,最後眉頭一皺,顯然很是不滿意,思來想去,在畫邊留白處添了一些字,又寫了一封信。

信裏寫收到發簪和裙子很開心,又寫在家裏池塘中養了好幾條魚,等着明年肉多了就撈上來烤了吃,還寫了去街市上買東西因為長得好看被別人輕薄的苦惱,最後總結。

“小書生你什麽時候回來呀,我種在院子裏的竹子都快有我的腰高啦。”

寫完後等風幹,打算明日寄出去。

無論古代現代還是高科技的未來,快遞這種行業,永遠是長盛不衰的東西,根植于人性,蔓枝于社會發展,最後成就蒼天大樹,不可或缺。

一月後。

已是秋末。

原本的青葉已經染了一層褐色,風一吹,便簌簌的掉落在地,不多一會兒,就是一層枯枝落葉,腳踩上去,還會發出清脆的咔吱聲。

岳昭正在儲陽城的客棧中,拆開妲斐寄過來的包裹。

畫筒,信紙,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漂亮石頭。

他先是把信紙打開,一字一句認真的看着信紙上的內容,原本疲憊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眼底浮現了笑意,蒼白的皮膚上因為湧上來的潮紅而多了幾分血色。

在看到妲斐說自己去街市上逛被登徒子輕薄的時候,捏着信紙的手指一緊,心慌的看下去。

好在妲斐說因為她長得好看那些登徒子連她的手都沒碰到就被別人義憤填膺的打跑了。

岳昭松了一口氣,卻又因為這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得意而失笑不已。他的妻真是一個愛美的人,只忠愛于自己的美。

“小書生你什麽時候回來呀,我種在院子裏的竹子都快有我的腰高啦!”

岳昭又是難受又是心疼,正要提筆回信,門忽然開了,“岳兄!岳兄!我回來了!”

岳昭連忙将之前放在桌旁的信紙收入懷中。

進來的人速度太快,岳昭只來得及将信紙收了起來,包裹裏的其它東西都沒來得及。

那人一進來,眼尖的就看到包裹裏的石頭和畫筒,“哎?岳兄,是家裏人給你寄東西了嗎?”說完,伸手迅速拿過話筒,“還有畫筒,裏面裝的什麽畫,我看看!”

“別碰它!”

那人動作一頓,看着顯然是動了真怒的岳昭,心下奇怪,認識岳昭這一個月以來,岳昭給他的感覺一直是一個比較內斂沉默,溫和好欺的書生,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岳昭。

那種眼神,讓人有些害怕。

他的喉嚨動了動,吞了一口口水,“別激動,別激動,岳兄,我這就給你放回去。”

他無比好奇畫筒裏裝的是什麽畫才能讓岳昭如此,但理智告訴他現在的岳昭不能惹,便将畫筒放回原位,放回去的看到那些五顏六色的鵝卵石,心裏模模糊糊掠過一絲念頭。

看起來倒是像女子寄過來的東西……

岳昭抿唇将包裹打了個結放進桌下的抽屜裏,上了鎖後,知道自己剛才反應不太對,便道了歉,“很是抱歉,蘇兄,剛才對你發了脾氣。”

“哎~這有什麽……”蘇正棋的目光似不經意掃了那緊鎖的抽屜,滿不在意笑道:“人都有自己在意的東西罷了,是我的不對,随意動岳兄的東西。”

“對了。”他轉移開話題,“我回來是因為趙兄他們尋了個好玩的地方,讓我帶你去。”

“我還要看書。”岳昭沒有猶豫的就拒絕。

蘇正棋卻是伸手拉住了他,勸道:“岳兄,看書回來再看也可以的,和我一起去找趙兄他們玩玩吧,我保管那個地方讓你心動!君子出口絕無戲言!那地方真的好玩!”

他力氣大,岳昭幾乎是被他拽着離開客棧,“我的書箱……書箱……”

“岳兄你的書箱有什麽好帶着的!都舊成那個樣子了!再說了去那個地方怎麽能帶着書箱呢?讓別人看出你是書生豈不是被笑話?”

岳昭隐隐約約有些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了。

當蘇正棋拉着他在青樓外站立笑着問他這個地方如何時,岳昭臉色一黑,“我不想來這種地方。”袖子一甩,掙脫開蘇正棋,轉身就要回客棧。

蘇正棋又連忙拉住他,“別這樣啊岳兄!我知道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總會有排斥心理的,畢竟世人都看不起它,但是你相信我,進了一次後,你就知道它的妙處了!簡直是……”他閉上眼睛,一臉享受,“銷魂蝕骨啊——”

“尤其是這裏面的花魁!我保證比你見過的任何一個姑娘都還早漂亮!”

沒有誰會比他的妻更好看,他讨厭這種這種地方。

“蘇兄,你放我回去,我的書還沒看完——”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想将自己的手從蘇正棋手裏解放出來。

蘇正棋卻是硬着一條要将他帶進去的心,不肯放手。

他就不信,岳昭經歷過了一次來青樓的滋味,還會像現在這樣正人君子,畢竟男人的本性就是好色,他第一次來也覺得有辱斯文,現在還不是樂在其中?

于是就這樣硬生生将岳昭拽了進去。

有人看到這副情景,也只是想又是一個第一次來青樓的,看現在這掙紮抗拒的模樣,只怕不稍一會兒,就要留戀不已,戀戀不忘這裏的好了。

蘇正棋拽着岳昭找到了趙路一行人,出聲喊道:“趙兄,魏兄,我将岳兄帶來了。”

岳昭擡眼看過去。

趙路和魏岚已經一人摟了一個姑娘,全然沒有讀書人該有的姿态,反而像是個浪蕩的輕浮公子。

岳昭胃裏一陣惡心,再一次覺得自己當初就不該因為省錢而和這些人湊一堆,本以為都是品性高潔的的正人君子,哪裏知卻是一群沒臉沒皮敗壞士人名聲的垃圾。

趙路和魏岚看到他朝他揮手,“岳兄,快過來過來,今日你可是有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暫且留下來了,再走就是不識擡舉了。

岳昭面無表情坐了下去,“趙兄,魏兄,你們讓蘇兄拉我過來,就是為了這種事情?”

趙路和魏岚對視一眼,紛紛笑道:“這不是看你一直在埋頭讀書,心疼你,讓你來放松放松嘛。”

趙路不舍的看了一眼懷中的女子,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去,那是岳兄,才華橫溢,你可要好好伺候。”

那名女子嬌笑着說好,正要起身來岳昭這裏,岳昭冷聲說不用了,她便又笑着坐回了趙路懷裏,只是目光掠過岳昭的臉,眼中露出可惜的神色。

趙路皺眉,“岳兄,你這太不領我情了吧。”

岳昭神色未變,“趙兄有趙兄自己的喜好,我自然不能橫加幹涉的,可是身為讀書人,能離這些東西遠些就離得遠些,我不想碰,還請趙兄不要勉強我。”

趙路嗤笑一聲,“行吧,岳兄有岳兄的堅持,岳兄品性高尚,自然是我們這些人不能比的。”他低頭親了一口懷中的女子,隐去眸中情緒,那女子被他抱着腰的手掐得有些疼,卻也忍着,笑意盈盈的。

真是一群人渣。

明明心裏嫉恨那書生,還擺什麽兄弟情。

魏岚見場面不對,笑道:“岳兄不願意,那我們就不勉強了,不過待會兒會有花魁上場跳舞,岳兄再留一會兒,和我們看看,我聽說那花魁好看得很。”

岳昭心念一動。

想到第一次看見斐斐,斐斐提着裙擺回頭笑的模樣。

他低垂下眼眸,不再說什麽。

魏岚看他沉默的樣子,将身邊的酒推了過去,“岳兄,不妨喝一杯酒?”

岳昭接過酒杯,端在手中摩挲着酒杯邊緣,卻是不喝。斐斐說了,青樓裏的酒,能不喝就不喝。

他在那裏坐着,魏岚他們讨論了起來。

“聽說這花魁很有性格,說自己還是清白之身,沒有一個人成為她的幕下之賓,她要自己挑選和她歡好的人。”

“呵,還清白之身,人在青樓裏,還有什麽清白可言,就是給男人幹的。”趙路飲了一杯酒,動作不安分起來。

粗鄙不堪!

岳昭的臉色更冷了起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廳內開始喧嘩起來。

“花魁出來啦!”

“阿媚姑娘!!阿媚姑娘!!”

岳昭執着酒杯,擡頭看去。

臺上的女子一襲薄紗,身形若隐若現,面容姣好而妖魅。

岳昭別過眼。

魏岚看着那花魁的目光癡迷,側頭問他如何,岳昭皺眉,“不如何。”

這世間所有女子加起來,都比不過斐斐的一根頭發好看,更何況那臺上的花魁臉上不知道塗了多少脂粉,白得像個鬼一樣。

他的斐斐肌膚晶瑩剔透,如雪似玉,就算是塗脂粉,也只會塗上薄薄的一層,伸出觸上去,又軟,又嫩。

冰肌玉骨,渾然天成。

喉嚨微動,岳昭一口喝下手中的酒,“看完了,我回去看書了。”說完,起身離去。

這下再沒人阻攔他了。

“這岳昭難不成真是那種不為美色所動之人?”魏岚皺眉,“這花魁的姿色也算青樓裏頂尖了,他看了之後,居然一點想法都沒有。”

趙路冷哼一聲,“說不準心裏心動得不行,為了面子強忍着。”

蘇正棋目光不錯那臺上的花魁,嘴裏道:“說起來,我回去去找他的時候,看到有人給他寄了一些東西,有一幅畫,還有一堆漂亮的小石子,我不過拿過那個畫筒想打開看裏面是什麽畫,他便發怒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有點吓人。”

“這樣——”魏岚思索,“那畫呢?”

“被他鎖在客棧的抽屜裏了。”

“莫不是一副春宮圖?”趙路惡意的揣測。

“應該不是。”魏岚手裏的折扇抵住下颚,“也許是哪個大家的絕世名畫,他這麽防着,說不定是想用它賄賂考官。”

科舉考試經過幾朝改革。

到如今分為四次考試。

童生試,秀才試,貢生試,會試。

他們此去京都,參加的是最後一場,會試。

會試又分為兩個階段。

筆試,殿試。

筆試取前三名進入殿試,經過皇上審查,确定狀元,榜眼,桃花,然後天下公榜。

科舉考試是士人飛黃騰達的捷徑,因此每次科舉考試,不乏有用金錢,名書名畫賄賂考官的人,曾有一人當初還賄賂上了殿試,後被皇上察覺不對,細查之後發現弄虛作假,便将那人以欺君之罪滿門抄斬,涉事官員無不落馬,被摘了烏紗帽,關入大牢。

就算如此,此種現象自然沒有消失,只是做得更隐匿更有分寸了一些。

“若是這樣……”魏岚眯了眯眼睛,“對我們這些人太不公平了。”

“蘇兄,你尋個機會,将那畫偷過來,讓我們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魏岚沉吟道,“若不是我們想的那樣,就算了,若是我們想的那樣,就要早作準備。”

“科舉講究的是一種公平,我們不能放任別人壞了這份公平。”魏岚義正言辭道,仿佛真的沒有一點私心。

他們四人中,魏岚和趙路住一間房間,蘇正棋和岳昭住一間房間,蘇正棋動手,總比他們要來得方便些。

蘇正棋也同意了這件事,三人計劃着如何偷取岳昭身上的鑰匙,将他的抽屜打開拿出那副畫。

岳昭并不知道三人在背後算計于他,他回了客棧,鎖了門,打開抽屜拿出話筒,摘了上面的塞子,發現兩幅畫疊在了一起。

他取出來攤平開,心中郁氣消失得幹幹淨淨,唇角彎了起來。

兩幅畫,一幅是他曾經給斐斐畫的,一幅是斐斐自己畫的。

斐斐果然沒有畫畫的天賦,她畫的那幅實在辯不清模樣,似乎也知道自己畫不出來,她在旁邊提筆寫道:“小書生,我認真的想把我穿着你寄過來的襦裙戴着你寄過來的發簪的好看模樣畫下來給你看,但無奈手指不聽使喚,為了讓你念着我,只好萬分不舍将那床頭挂着的那張寄給你。要不你自己想着給我畫吧,等你回來,交到我手裏,讓我看看我有多麽好看。”

“落筆。”

“汝妻——斐斐。”

“吾妻……斐斐。”岳昭的手指撫摸過那些秀麗的字跡,良久,他看向那幅他在護城河邊夜色下給斐斐畫的畫像。

畫中美人坐在岸邊,裙擺一層又一層散開,小腿隐于水中,纖細的指骨挑着一盞靈巧精致的花燈,她仰着腰,側頭看了過來,漆黑的眼睛裏像是有萬千星辰。

“小書生,你可要把我——畫得好看些呀。”

他低垂下頭,目光和畫上的美人對視,眼眸又暗,又沉,壓抑不住的情思,快要溢了出來。

終于,他伏下腦袋,吻上畫中人的眉眼,聲音又低又啞,“斐斐……”

“吾妻。”

你可知,我有多想你,多……貪戀你。

作者有話要說: 甜起來狠得下心。

虐起來我也狠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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