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書生篇【番外一】

岳昭死的時候七十九歲。

他死的時候,正是初冬,京都下了一場很大的雪。他靠在床上不停的咳嗽,冬意太冷,冷到骨子仿佛成了冰柱一樣。

岳昭知道他快要死了,外面跪着的他的門生們也知道他快要死了,他們求着想要見他最後一面,新帝站在那些門生的面前,一句不發靜靜的看着他緊閉的屋門。

岳昭深呼吸一口氣,看向了床對面的鏡子。

他眼睛已經不太好使了,只看到鏡子裏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但是他知道裏面倒映的他是什麽樣子。

滿頭白發,眼睛混濁滄桑,衰老的面容像是樹幹的枯皮,完全看不出年輕時的俊美模樣。

岳昭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下,随即重重的咳了下,身體往前傾,血噴在素白的被子上。

外面的門生聽到聲音,驚聲道:“老師!”

旁邊的奴才連忙扶着他,哭聲哽咽。

岳昭仿若未聞,他吩咐扶着自己的奴才,“取紙筆來。”

對方抹掉眼淚去拿了過來。

岳昭擦幹淨嘴上的血跡,讓奴才将紙筆放在桌上,淡淡道:“出去吧,不要讓人進來。”

“大人……”

“出去。”

奴才出去了。

房間裏真正的清淨下來,門外的世界仿佛和他隔絕了一樣,那些聲音,全部傳不進他的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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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昭掀開被子,起身。

他的身體從一年前開始便急劇敗壞,太醫說好好休息還能活幾年,他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仿佛解脫了一般。

然後開始不斷處理事務,協助新帝整肅朝臣,新帝屢屢讓他休息,他卻置若罔聞,只想着這樣也好,這樣……他就能去陪斐斐,去求她的原諒。

岳昭換了一套青衫,将自己整理得幹幹淨淨,随即緩步走到書桌面前,坐在椅子上,拿起了筆。

他一生給她畫過太多的畫,不計其數的,被他一封又一封藏了起來,藏到別人尋不到的地方,與塵土歲月腐爛。

他想他快要死了……

在生命的最後一點盡頭,他總得做點什麽。

握着筆的手微微顫抖,他用另外一只手,扶住它,然後俯身,睜大了眼睛,這樣才好看清自己寫的是什麽。

吾妻……斐斐……

歪歪扭扭的字落在紙上,岳昭還記得斐斐誇過他的字,說矯若游龍,翩若驚鴻。

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妻。

吾與妻于念安樓見,驚為天人,別離後,輾轉反側,多次妄念。

得汝為妻實乃天幸,心悅而喜,誓之約永不背棄。

為名利所迷,終不得行諾。

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原諒吾,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誓言已違,今報應至,吾孤身一人,凄凄慘慘戚戚。

大限将至,常念往事,醒來空覺一人,入夜卧榻悱恻,不得入睡,吾妻,吾甚悔之。

聞人有來世,願來世遇你,不背棄之。

一陣寒風吹開槅窗,他口中吐出血來,落在紙上,将那些字跡淹沒,岳昭伸手想要去擦幹淨,卻越擦越模糊。

“斐……斐。”

“斐斐……”

淚珠從混濁的眼中流了出來,他怔怔看着那污了的紙頁,然後癡癡笑了起來。

原來,斐斐從未原諒過他,連這與妻書,都不願給他留下。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順風飄落進來,落在他的頭發上,衣服上。

風更盛,床幔随着寒風飛舞,點着的燈火被吹翻,落在了床幔上,很快燃了起來。

岳昭回頭,恍惚中,那些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變成了高高伫立在護城河邊的花樓。

羅紅的燈籠高高懸挂,來往的女子頭戴點了金的簪。抹了朱的唇,在夜色下悄然綻放出花一樣的姿态。

行走間銷魂蝕骨的香,随着清風明月消散在夜色之中。

美人芙蓉,嬌聲笑靥。

“小書生,來呀。”她們在叫他,朝她揮着手,“她在這裏等着你呢!快來呀!”

岳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們紛紛讓開了一條道,捂着唇笑着說,“她就在前面等你,快去吧!去了你就能見到她了。”

他踉踉跄跄的走過去,眼神越來越明亮。

近了,近了……

他看見了。

那站在木梯盡頭的人,手指搭在木欄上,眉梢眼角都是萬般的風情。她在看他,朝他伸出了手。

岳昭露出喜極而泣的笑容來,他狼狽爬上木梯,正要和她相握。

轟——!

火焰映紅了天邊,橫梁斷裂。

“老師!”

“大人!”

……

新艾歷六年。

坐丞相之位長達四十七年的岳相,辭世。

新帝大為悲恸,命人将之厚葬,并親自題寫碑文。

“岳相對衛鳶公主果然愛到了骨子裏,衛鳶公主瘋了想要殺他,刺殺不成自殺而死,他此後一直未曾娶妻續弦,連個小妾都沒有,真是癡情之人!”

“可不是嘛!岳相一生,忠了衛鳶公主,忠了君,我倒是有些好奇,他有沒有……”

忽然一聲清脆的茶杯碎裂的聲音,讨論的倆人側頭看去。

年邁的老人拾起茶杯碎片,朝他們溫和的笑笑,随即賠了錢後,轉身離開。

風有些大。

老人的手塞進袖子裏,路過一株發了綠芽的柳樹,他頓下足,擡頭看去。

春天就快要來了。

他笑了笑。

可笑啊,連這唯一的深情,都是不被別人知道的一段故事。

埋藏在悠悠歲月裏,成為無法見世的埃塵。

……

……

“長頃将軍!春天快要來了啊!”

“此次讨伐蠻族,長頃将軍可是立了大功,等到班師回朝,陛下定會重重嘉獎你!”

“要我說啊還是岳相慧眼識英雄,若不是岳相三十年前向陛下舉薦長頃将軍……”

“可惜岳相……”

大漠冬末的風總是很寒冷的。

刮過的地方,人的寒毛直立立的豎起來,腦袋一個激靈,滿臉都是風沙和冰渣子。

穿着盔甲的男人坐在石頭上,旁邊長矛深深插在石沙中,他撐着下颚,看着大漠的遠方,目光深邃而悠遠。

“你在看什麽啊?長頃将軍。來!喝酒!”

男人擡手,接過了丢來的酒壺,打開酒塞,仰頭灌了一口,低下頭來時,滿臉刀劍的風霜。

“我在……”

“找人。”

“找人?找誰?大家夥不都在這裏嗎?難不成有人脫隊了?”

抱着酒壺,男人調整了坐姿,往後一靠,靠在了長矛上,從這裏看去,天是無垠的,灰暗的,風沙呼嘯在耳邊,他閉了眼眸。

“再休整一會兒,啓程吧。”

……

……

聞人有來世……人真的有來世嗎?岳昭不清楚,但他知道的是,在他死去之後,他活了過來。

他趴在船上,朝水裏的自己看去。

背着書箱的少年,眉眼隽秀,容顏俊美,透着青澀的氣息,唯獨不同的是,那雙眼睛裏,裝了太多看不透的東西。

船夫撐着漿,道:“你這小書生倒有點意思,一醒來就呆呆的樣子,又看手又看衣服,還往水裏瞧……”

岳昭側頭問他,“到哪裏去?”

“當然是到念安城了,明日就到,小書生你別急。”

岳昭猛的攥緊手,

他重生了,重生回在他到念安城的前一天。

震驚,狂喜,迫不及待,這些情緒都被他很好的掩藏進了眸裏,他長長的呼吸一口氣。

是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嗎?給他一次是選擇斐斐……還是選擇權勢的機會。

他露出了笑容。

這一次,他不會再抛棄斐斐。

他要留在念安城,陪着斐斐,沒有人能再将他們分開。

生同床,死同穴。

“船家,麻煩你再快一些。”他擡起頭來,少年的面容,溫雅而燦爛。“我要早些去念安城,那裏有我很重要的東西。”

“好勒!”船家笑着回複。

是上天給他的一次機會。

給他彌補挽救的機會。

岳昭一直這樣想着。

可當他站在念安樓裏,滿眼看去都是陌生的時候,當他抓着媽媽的袖子問着斐斐在不在媽媽笑着說我們念安樓念念花花春春都有就是沒有叫斐斐的姑娘的時候。

他才知道。

這是懲罰。

上天給他的懲罰。

“我已經不想要那些東西了,我現在只想要你。”

“當真?”

“若有半分虛假,我便……”

“你便如何?起個最毒的誓言來看看?”

“若有半分虛假,我便再也聽不到你,見不到你,找不到你。”

“你這個最毒的誓言還真是有趣,居然不是天打五雷劈或者上刀山火海。”

“對我而言。”

“這便是最毒的誓言了。”

是因為那天他還對那些東西抱有念想受陛下傳召去了宮裏嗎?還是因為他那天沒有好好保護她,還是因為……

“我不信……我不相信……”他搖了搖頭,踉跄着退後兩步,忽然他卸了書箱丢下,朝樓上沖去,眼神發紅,“我不相信!斐斐一定在這裏,她怎麽可能不在這裏!”

他在念安樓和她相見,他撞到了她,還給她說對不起,她還問他的名字,怎麽可能不在,怎麽可能不在這裏?!

他瘋狂的找遍了念安樓的每一寸,卻找不到那人的一點痕跡,仿佛她從未出現在這世間過一樣。

媽媽又氣又怒,讓龜奴把他打了出去,他滿身傷痕趴在念安樓前,“不……不……我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

他不相信,斐斐不在這裏。

她一定還在這裏,在這裏等着他來找她。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将臉上的血痕滲出來的血擦幹淨,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目光在人群中茫然尋找。

“我不相信。”

他說。

後面念安樓的媽媽罵他瘋子。

“我不相信。”

他仿佛也只會說這句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番外,明天發。

與妻書——林覺民。

如果有問題我就删掉。

然後因為你們說太慢了嘛QAQ

我才快起來。

結果評論有說完結太倉促故事沒交代清楚。

書生篇結束後我會兩天不再更新新章節,用來修改書生篇。

到時候你們可以從頭看一遍。

我一直想岳昭重生回沒有斐斐的世界會是怎麽樣的心情。

他不會再聽到她的名字,不會再見到她的面容,不會再尋到她的絲毫痕跡。

這就是懲罰啦。

你們可以評論留言該修補的地方,明天之後我好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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