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五滴燈油
無論如何,北村的這一樁禍事還是要解決的,但自此之前黎雲笙提出了一項條件,即全體村民必須随自己一起,前往那座積攢了十年怨氣的土坯房。
執念從哪裏開始,也該從哪裏結束,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們,決不能缺席。
可那些貪生怕死的村民們,怎麽會輕易答應?李銘原本想挨家挨戶去說服的,結果無一例外吃了閉門羹,甚至還遭到了無理謾罵,若非祁陌和黎雲笙及時趕到,恐怕一頓暴打也是在所難免的。
最後雪色生氣了,揚言不能再容他們浪費時間,幹脆這個惡人自己來當,于是雙翼一展化作體型數米、被金色光焰包圍的巨大白鳥,盤旋在北村上空,揚言誰不肯乖乖前往,自己就放火将這座村子燒個幹淨。
沒有誰會不懼怕這樣的威脅,村民們都以為是神靈發怒,擔心降災在自己頭上,只好各自出門,戰戰兢兢朝土坯房的方向走去。
有時候,懷柔無用,只有簡單粗暴的方法才最有效。
夕陽落山,夜幕再度降臨,黎雲笙早已在那裏等待着,他以血作引,用百張符紙在房前布下陣法,只為徹底摧毀執念離魂鏡。
“今天請諸位來呢,沒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們能親眼看看,自己當初犯下的錯事,今朝釀成了何種後果。”他點燃了一根煙,立于風中神色冷峻,“我們通些法術,能治厲鬼邪靈,但人心惡毒,我們是治不好的——換句話講,十年前北村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很清楚,諸位心裏該更清楚,你們若不思悔改,遲早要重蹈覆轍,屆時我們便也無能為力了。”
前後不過十年,在場的村民,大多是當年參與迫害吳雙和玉蓮的人,他們了解實情,又或是說,從來心底都和明鏡一樣。
但縱使如此,仍然有人堅持嘴硬。
“誰知道你們在裝神弄鬼些什麽?不思悔改?我們有什麽可悔改的!”
祁陌在旁清冷冷地一笑:“恕我直言,你所懼怕的事情,就是需要悔改的事情。你若沒有做過虧心事,那很好,不如大膽走進這間土房,看看那對當年被活活燒死的夫婦,将要如何審判你。”
“……”那人瞬間噤聲,将頭低下去不敢再多說什麽了。
“照我看來,這一座村子就算被毀也并不可惜。”祁陌沒有理會那些村民厭惡與畏懼交織的眼神,他只是很從容地在和黎雲笙交談,“你想救贖他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無異于天方夜譚。他們的良心早已被侵蝕幹淨了,你我便權當天職使然,将這一滴燈油湊齊,也就罷了。”
黎雲笙嘆了口氣:“無所謂了,因果輪回是确實存在的,他們不悔悟,也終究要有受懲戒的一天,我又何必費心呢?”
然後他便轉過身去,将手按在腕間的紅葉手钏上,低聲念誦啓動了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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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張符紙所迸發的光芒,一瞬将土坯房籠罩在內,雪色在空中扇動翅膀,她驀然發出一聲清冽長嘯,但見一道金色光柱深深沒入屋頂,爆炸聲驟起,餘波四溢,震得黎雲笙倒退數步,那巨大的威壓如有實質,直令在場村民難以自控地跪倒在地,很多人已雙手合十,顫抖着禱告起來。
離魂鏡碎,土坯房在夜風中坍塌,待煙塵逐漸散去,視線中已出現了年輕男人的身影,正是吳雙,而吳雙的懷中,還緊緊抱着自己的妻子玉蓮。
十年前已死的人,此刻毫無征兆出現在面前,村民的隊伍中一陣騷動,他們臉上的驚恐之色難以掩飾,甚至有人已經起身欲逃了——但是沒能如願,因為雪色就守在不遠處,誰敢擅自離開一步,光焰就會落在誰的腳下。
聽得吳雙沉聲道:“二位,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
黎雲笙笑了:“你還認得我倆?”
“當然,十年前那場大火中,你們出現過,我記得。”
獵殺者重返過去,雖然無法改變歷史,但留下的痕跡是存在的,并不會被抹去。
“真抱歉,我們對往事無能為力,只能作為見證者,卻難以伸出援手。”
吳雙和懷中妻子對視一眼,玉蓮不禁莞爾,笑如出水芙蓉,美不勝收。
她柔聲回答:“我們已經很感謝兩位了,你們是良善之人,存有憐憫之心,這就足夠了,至少能令我夫妻二人,不會對這涼薄世間完全失望。”
“還有一個人,我想你們也應該見一見。”
黎雲笙側身讓開,擡手指向不遠處。
李銘正站在那裏,一步也不敢向前,他怔怔注視着吳雙和玉蓮,不知不覺已淌了滿臉淚水。他嘴唇翕動着,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出口。
吳雙緩步行至他面前,半晌,忽而溫聲問道:“我和玉蓮如今是孤魂野鬼了,鬼與人是有差別的,你怕不怕我們這般模樣?”
“我……不怕。”李銘輕輕地搖了搖頭,将近四十歲的大男人,卻哽咽得像孩子一樣,“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對不起,我當初懦弱,沒、沒能……”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吳雙淡然應道,“我也曾無數次怨過你,但後來想想,我怨你什麽呢?你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并沒有什麽錯,我反而該感謝你,畢竟你是這座村子裏,唯一肯真心待我們的人了。”
兩個男人伸出手去握在一起,盡管并不能真正觸碰到彼此,卻也算令這十年的執念,有所了結。
至此,什麽恩怨都該放下了。
吳雙說:“我最後想求兩位一件事情。”
祁陌微笑:“你想求我們渡你的妻子輪回?”
“沒錯,我自知罪孽深重,唯有灰飛煙滅才是最終歸宿,那沒關系,但我不希望玉蓮經受這些,她應該擁有來世。”
“好,我答應你。”
“多謝。”
眼看着吳雙和玉蓮彼此相擁,含淚道別,李銘紅着眼眶轉身,深深朝黎雲笙和祁陌鞠了一躬。他獨自朝來時路緩步走去,背影仿佛滄桑了許多,且沒有再回頭。
祁陌取出那盞白玉古燈,凝視着燈芯處閃爍不息的微芒,良久嘆息一聲。
“這一盞燈重新亮起,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黎雲笙摘下了紅葉手钏,垂眸緩慢摩挲着:“我們一直走,總有等得到的那天。”
“在那之前,我們始終會結伴同行麽?”
他揚眉一笑:“可以,橫豎除了你,我也再找不到更好的搭檔了。”
這大概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