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墜龍(三)

彭彧本來還在半信半疑,心說這姓周的也不知幾句真話幾句假話,再一看,一碗鮮紅欲滴的龍血已經擱在自己眼皮底下,頓時頭皮一炸,愣是把對方那滿面春光看出了幾分不懷好意。

他當下後退一步,拿胳膊格住了對方的手:“你有病吧?沒事給人喝血玩?”

“我要是有病,這血還輪不着給你。”周淮瞬間斂了笑容,但不知出于什麽心理,竟然耐着性子解釋,“龍血雖然談不上包治百病,但功效絕非普通藥草能比。你知道百年前冼州現龍的傳聞吧?先帝病垂時,便是用龍血吊命,竟生生延出了兩年壽數。你那眼睛我翻遍醫書都無解,此番機緣所致,就算無用,也不妨試試。”

彭彧露出一個牙疼的表情,心說這人一認真起來就變得格外正經,有種隐隐的壓迫力。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提及“眼睛”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些心動,這毛病跟了他二十年,實在煩得他夠夠的。

他眼睛上的毛病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往小了說就是夜盲,往大了說就是舉世罕見的夜盲。他白天是個千裏眼,晚上是個睜眼瞎,落差之大好比三十三層離恨天直墜九幽地府。

他看着那碗龍血,糾結得腸子都擰成了九曲十八彎,終于在對方目不轉睛的注視下慢吞吞地接住了。

“趕緊的,再不喝涼了。”

這好比說“藥涼了”“粥涼了”似的風輕雲淡,擱在這碗血上怎麽聽怎麽瘆得慌。彭彧把眼睛一閉,鼻子一捏,壯士赴死般将龍血一飲而盡。

周淮嗤了一聲,問道:“好喝嗎?”

“唔……還行。”

彭彧沒忍住咂摸了一下嘴,發現這血并沒有他想象得那麽腥,甚至還帶有些草木的清香,像是用鐵鍋熬了一把加過鹽的樹葉子。再看那龍青年,流了那麽多血,他好像也沒聞到太重的血腥味。

真是奇怪,難道龍血都是這個味道?

周淮拍了拍那青年一動不動的胳膊,用品菜的語氣說:“全天下最好喝的龍血就在他這兒了。”

彭彧從頭到腳每一根汗毛都齊齊打了個寒噤。

“感覺怎麽樣?”周淮朝他努了努嘴。

彭彧眨眨眼睛,這一碗龍血下肚,着實……沒有什麽感覺,胃裏不冷也不熱,就好像喝了碗稀松平常的菜湯。不,菜湯還能頂飽呢。

Advertisement

周淮見他不答,索性準備親自求證,手指随随便便那麽一彈,隔着老遠就把帶罩的油燈給弄滅了。

“靠!”

彭彧一晚上受了兩次驚吓,好巧不巧外頭又炸了一道驚雷,轟隆一聲好像就劈在頭頂上。他整個身體都麻了半邊,激靈往後小跳了一步,睜大眼睛想看清點什麽,終究只能看到一片毫無破綻的黑暗。

如果此時盯着他的眼睛瞧,就能看到那白日裏亮得驚人的雙眼,吹燈拔蠟似的不見一點兒神采,空洞得跟盲人無異。

待重新掌了燈,屋子裏亮堂起來,他才眨麽兩下眼,像從燈芯裏撿了一簇火苗擱在了瞳孔裏,重新靈動起來。

“啧,”周淮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的鄙夷,“早知道沒用就不給你喝了,簡直浪費。”

彭彧:“……”

周淮又給那青年把了一次脈,便打着哈欠披衣起了身:“我睡覺去,你照看好他。這大堂裏涼,明早還得給人看病,你給他随便搬哪屋去,別在這放着。”

“不是,你……”

周淮又拍了拍他的手,把他沒說完的話噎在喉嚨裏:“診金你看着給吧,多給點也行,就當做善事了,積陰德。”

彭彧把眼睛翻得只剩下眼白,心說您老真是大言不慚,臉皮比那被龍震塌的院牆還厚。

周淮也不管別人怎麽背地裏損他,又蹬蹬蹬地回了二樓睡覺。這人也真是八風不動,發生了這麽大事,他居然能睡得着。

彭彧小心翼翼地把那青年抱起來往隔壁走,別看他瘦得跟營養不良似的,分量還真的不輕。彭彧實在想不出這重量到底是長在了哪,吭哧吭哧地給他換了屋。

這人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居然連根骨頭都沒摔斷,不愧是龍。

可是既然連根骨頭都沒摔斷,那他頸側的傷又是哪來的?

彭彧這麽想着,皺眉瞟了一眼油燈,心說濟人堂就是窮,連個亮點的油燈都買不起,趕明兒給他們送一批,就當做善事,積陰德。

外面雨還在下,聲勢不減,看樣子這一宿是不會停了。他打熱水給青年擦了身,除去一身血污,借着昏暗的燈光,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竟“咯噔”一聲,呆住了。

這些年他随商隊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也見過各色各異的美人,卻從未有像面前之人一般正戳胸口的。這人好像把所有深邃內斂的美都集于己身,而舍去一切浮華辭藻——仿佛把玩多年的紫砂壺。

這樣一種深沉的神`韻,實在不該出現在這麽年輕的一張臉上。

心裏不可抑制地蕩漾了一下,彭彧托着下巴瞧他,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他從自己面前溜走似的。他無意識地攥着青年的手,那只手冰冷而幹燥,手指像他的人一樣修長蒼白,有一點單薄,一握之中卻仿佛包羅萬象,眨眼間便可翻雲覆雨。

小纨绔二十年來第一次春心萌動,就是給了這麽個來歷不明的人——甚至不是個人。他自己都不曉得這份情愫緣何而生,心底那顆種子卻已在暴雨中吸飽了水分,随時等待破土生芽。

暴雨下了一宿,第二天黎明之時總算是意猶未盡地停了。正值盛夏,酷暑可不會因這場意外的暴雨而退卻分毫,才及辰末,大雨帶來的涼意便開始節節敗退,眼看就被重新蒸騰起的暑氣逼得潰不成軍。

作為冼州最富有的彭家,在夏天自然最涼快,連下人的屋子都放着用不完的冰塊。百姓們經過時都會在院外的牆根下躲一躲,好像這樣就能蹭走幾分熨帖的涼意。

不過今天是個例外,因為彭家的院牆塌了。

昨晚礙于那場突降的暴雨,沒人來圍觀彭宅的“天降神物”,待雨一停,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人們便紛紛聚集在倒塌的牆外,搓着手向裏張望。

于是彭彧不得不把那昏迷不醒的青年扔在濟人堂,一早兒便回家吩咐了衛隊看好院子,一個好事的也別放進來。衛隊當下把整個彭宅圍成了鐵桶,人人僵着一張臉,十分默契地玩起了“木頭人不許動”。

而此時,彭彧正面無表情地看着地上那道被巨龍砸出來的溝壑,也不知那巨龍之力究竟多深多重,竟生生把夯實的地面向下壓了數尺,堅如磐石的地磚被碾成了碎片,崩濺得到處都是。再經過大雨澆灌了一宿,直接給他彭宅開出一條景觀河。

昨晚那顆突然種下的種子醞釀一宿,又在今早吸收了一點陽光,再施上一把充滿黃色廢料的肥,此刻已悄無聲息地鑽出一朵不那麽規矩的嫩芽,在小纨绔天生缺少敬畏心和羞恥心的內心世界裏到處撩撥。

既然這龍不由分說地砸進了他家,又被他好巧不巧地看光了身體,那他就得負責。順着這個莫名其妙的思路,彭彧已經把那青年從“外人”劃進了“內人”,并毫不客氣地進行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此人會變成他未來媳婦。

一想到“未來媳婦”才見面就給他送了這麽一份大禮,彭彧內心就有些複雜,心說這巨龍力拔千鈞,萬一洞房時情之所至不小心現了原形,不得生生把他這夫君壓死?那樣紅事變白事,怎一個精彩了得?

“少爺。”管家朝他拱了拱手,還不知道自家少爺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已經在腦內上演了一出人獸戀,還添油加醋地把小黃書裏所有讓人血脈偾張的片段拼拼剪剪,揉成了一段驚世駭俗的十八禁。

“啊?怎麽了?”彭彧回過神,飄到九霄雲外的幻想一下子收了回來,表面上依然波瀾不驚,“昨晚沒出人命吧?”

管家十分欣慰,自家少爺雖然已經有錢到了能買下十個皇宮,卻還不忘關心下人的安危,絕對是成大事者。他不敢怠慢,立刻答道:“回少爺,沒出人命,有幾個受了輕傷,已經送到濟人堂了。”

彭彧點點頭:“行,診金藥錢我一會兒給撥下去,你幫着點點,多了的就給他們當零花吧。”

“是。”管家再一拱手,有些欲言又止,“還有一事。”

“你說。”

“咱後院老槐樹上那個鳥窩……昨晚讓暴雨給打落了。”

“什麽?”彭彧聽聞此言,好似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當下沉了臉色,蹙眉道,“去看看。”

彭家的後院有半個禦花園那麽大,能放四個鋪平了的濟人堂。亭臺樓閣錯落有致,一小汪水潭,潭中錦鯉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水面上點綴着幾盞白蓮,荷葉上還捧着雨珠,不舍得撒手般斂在葉心。

潭邊二十步有一老槐,生得是鬼斧神工。樹幹合抱粗,彎折幾乎貼地,可容兩人并坐,再筆直而上,直插雲霄。

昨夜一宿暴雨,已經将滿樹的槐花打落,樹下鋪着星星點點的白,像一地散落的玉片。彭彧踩着石板路走到那老槐前,樹腳落着一幾近散架的鳥窩,槐樹有靈似的為它盛了一捧槐花,仿佛在給那些不幸罹難的幼小生靈送行。

“裏面本來有三只才破殼的雛鳥,今早我們來看,都已經涼透了。還有一枚沒孵化的鳥蛋,只怕也……”

死去的雛鳥已不在巢中,想必是被處理掉了。彭彧彎腰拾起那枚鳥蛋,蛋殼軟趴趴的仿佛一戳就破,透着濕漉漉的涼。

“母鳥呢?”

管家搖了搖頭。

想來也不可能還在,昨夜那麽大動靜,雞舍裏的雞都差點越獄潛逃,更何況是鳥。彭彧面色沉重地看着那枚鳥蛋,輕輕地嘆了口氣。

倒不是幾只鳥兒有多重要,只是……這老槐樹少說也長了百年,守了他們彭家三代。自他記事起,便日日受父親教誨,不論彭府怎麽改建擴張,這顆老槐也萬萬動不得。與其說這是棵樹,倒不如說是彭家人的一個精神象征,誰都可以在那歪脖上坐一坐,可誰都不願傷它分毫。

這樹生得遮天蔽日,鳥雀都喜歡在樹上歇腳,卻很少在此築巢。好不容易來了這麽一窩,眼看小鳥出世,過了這個夏天便羽翼豐滿,竟無端折在一場暴雨上。

“算了。”彭彧摸了摸老樹粗糙的樹皮,“把這裏打掃一下,看看……看看以後還會不會再來一窩,到時候可要好好護着。”

他說罷,便托着那枚鳥蛋回了房。

庭院裏還在有條不紊地修繕被巨龍破壞的地面和院牆,他尋了個巴掌大的小盒,裏面鋪上三層錦緞,小心把鳥蛋放了進去。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他既沒有把它做成石頭硬的标本,也沒有試圖繼續将其孵化,就這麽放着,心想等哪一天壞了爛了,再做打算。

随後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勒令自己打起精神,挂上笑意,往濟人堂看他“未來媳婦”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