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騰蛇鱗(四)

得益于那張遲到的安神符,彭彧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連日來的疲憊和夢魇磨出來的戾氣一掃而空。他五迷三道地挨在床邊想了想,随即一拍腦門,趕緊去給龍王大爺找書。

結果管家告訴他,不用找了,龍王自己抱走了二十本,又預定了五十本,正在後院裏看呢。

彭彧一聽什麽玩意?二十本?他是看書呢還是吃書呢?

他往後院溜達着一瞧,只見水潭邊停着個清瘦的白影,盤膝坐在竹席上,脊背挺得筆直。這人看上去是在打坐,可膝蓋上又偏偏放着本書,面前二尺懸着張符,正滴溜溜地打轉。再湊近一些,便見他雙手輕輕地搭着,哪裏也沒碰,那本書卻自己把自己翻得嘩嘩作響,不消半刻,一本書已經從頭至尾過了一遍。

彭彧帶着滿頭問號打量他瞧,心說這人眼睛也閉着,拿什麽看的書?這書過得這麽快,能看清嗎?

再瞅那書,一遍過完便自己從他膝蓋上飛走,輕飄飄落在一旁。左邊已經攢了厚厚的一摞,約莫十來冊,而右邊還剩下三本。

彭彧摸着下巴,随即發現一件更有趣的事,龍王看似是在坐禪似的坐着,實則并不老實。一條手臂粗的龍尾自他衣袍下擺探出來,擱在那潭水邊上,左擺一下右勾一下,逗弄着水中的錦鯉跟着他的尾尖游來游去,個個張着大嘴,就是吃不着。

彭彧鄙視了一下自家養的蠢魚,又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那條龍尾,目光巴巴地追在上面,也不知跟蠢魚有什麽差別。

那日一掃掃倒了院牆的巨物此刻看上去迷你多了,密匝匝地排着龍鱗,泛出玉石般溫潤的光澤,剛中帶柔,仿佛随便摳一片下來都能賣個價值連城——彭彧自然是很想摳的,可惜舍不得。

尾巴尖是一把蓬松的毛,一看到它,彭彧就想起自己去年穿的那件狐裘的領子。雪白雪白的一把,随着動作上下翻飛,偶爾在水面點出漣漪,卻不沾濕分毫。

手感一定很好。

彭彧這麽想着,伸手一把攥住了那撩撥似亂動的尾尖。

李祎一早上起來便試圖去沖開體內的封印,本以為區區一個封印也就費他一炷香的功夫,誰想那群仙家還頗用了一番心思,他竟一時間沒能沖得開。

于是他多少有些惱火,又是拔逆鱗又是封法術,分明就是想置他于死地。不太想浪費寶貴的時間,他便從彭家的書庫裏拿了二十本書,一邊沖一邊看。

看書實在無聊,他那條閑不住的尾巴便出來湊熱鬧——他以前還是條小龍的時候,沒那麽多拘束,獨自一人修煉也不顧自己到底是龍形還是人形,經常把尾巴和龍角露在外面。

尾巴的作用還是挺多的,除了逗弄各種小動物,最重要的還是保持平衡。可惜他當了龍王這些年,天性都被泯滅了,日日端着架子也怪累得慌,此番落入人間,倒難得享了幾分清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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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人形的時候,彭府那群凡人看不到他身上龍的部件,他便偷偷摸摸地把尾巴露了出來,本來還想把龍角也放出來透透氣,一想那八成要破壞他的發型,所以作罷。

他一心分成三用,沖封印看書逗魚三不誤。可惜也只能分成三用,一時間太專注,就沒有覺察到彭彧站在了身後。

然後他就被抓住了尾巴。

他驚得差點整條龍彈起來,刷地一下便把尾巴收了。他堂堂龍王被人平白無故攥住了尾巴,說出去夠族裏人笑上三千年。他素來威風慣了,哪受得了這種刺激?

頸邊的傷口差點崩開,他瞠目結舌地扭頭看向彭彧,那罪魁禍首正盯着自己空蕩蕩的掌心發呆,心說他明明抓住了,怎麽一下子就沒了?

李祎比他還呆,這姓彭的怎麽能看到他的尾巴?還能一把抓住?這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彭彧在他屁股底下掃了半天,怎麽都沒再看到那條不老實的尾巴,不由問:“哎,哪去了?”

哪去了?龍王自己的尾巴,還要向你交待去向?

彭彧朝他攤着手掌,語不驚人死不休:“給我玩玩。”

……給你玩玩?

這是你對待龍王應有的态度嗎?

“快點嘛,你都能給魚玩,不能給我玩?”

李祎:“……”

現在的凡人真是反了天了。

他不動聲色地重新阖上眼,書頁繼續自己翻動,那條“摸不得”的尾巴卻老老實實擱在了彭彧手裏。

彭彧坐在他身邊,心滿意足地撸着龍尾巴上的毛,眯眼瞧着某龍頰邊耳後可疑的紅暈,問:“我能揪兩根嗎?”

還得寸進尺起來了,這人骨子裏是不是不知道什麽叫“怕”?

李祎一皺眉:“不行。”

彭彧只好作罷,那尾巴安靜在他手裏擱着的時候,像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少了點活氣。

水潭裏的錦鯉沒了人逗,便不湊在岸邊,一條條往荷葉底下或水更深處去了。潭邊微型瀑布流着泠泠的水,把這一潭琉璃似的潭水引得活泛起來。

李祎看完了最後的三本書,封印還是沒解開,索性放棄了。尾巴在別人手裏攥着讓他有些意亂,若是沖不開封印反傷了自己,那就不好了。

他起身一收龍尾,回了自己屋,彭彧在他屁股後頭綴着,不知跟過來做什麽。正巧這時仆人提過來一壺新沏的熱茶,彭彧便獻寶似的湊上來道:“對了,這茶你嘗嘗,葫蘆他們運過來的新茶。”

大熱天的喝熱茶,也不知道彭府的人都什麽毛病。

李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算是捧個龍場,給點面子。可茶還沒到嘴邊,他這堪比狗鼻子的嗅覺先聞出了不對勁——這茶怎麽有股腥味?

再硬着頭皮一嘗,更是登時皺起了眉,碧汪汪剔透的茶水在刁鑽的龍王品來簡直腥不可聞。

他“啧”了一聲,撇下茶杯,恨不能把嘴裏那口也吐出去:“什麽東西?屍水煮的?”

彭彧不明所以:“啊?”

“你自己嘗嘗。”

彭彧還沒反應過來龍王爺到底給了個怎麽樣的評價,口快于腦地一嘗,先是被熱茶燙到了舌尖,随即咂摸出不對勁來:“這味道怎麽那麽怪呢?”

再掀開茶壺蓋一聞:“這壺煮魚了?還沒洗?”

李祎冷哼,扇着鼻子挪開身體:“快點拿走。”

熏死個龍了。

“不對,這今年的新茶怎麽可能是這個味道?”彭彧總算明白過來,倏地沉了臉,把壺蓋一甩,出門便是一通大吼,“胡路!給我滾出來!”

頭天半夜才挨過審的胡領隊又成了冤大頭。

他一邊聽着自家少爺的劈頭大罵……不,諄諄教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地為自己默哀,心說最近怎麽就這麽倒黴呢,走了一遭鬼城,帶回了夾帶“私貨”的小黃書,現在這茶葉又出了問題。

說也真是怪,最不可能出問題的就是茶葉。給他們供應茶葉的茶商跟彭家往來了無數次,就差直接把他們引到茶田裏去采。這層層把關的茶葉,哪有機會出問題?

難道是那天過鬼城的時候進了邪?可這茶葉不比書,拿罐子好生密封着呢,什麽邪風妖風能把罐子都吹透?

李祎面前擺着一罐胡路他們運來的茶葉,他輕輕地拈起一撮,放在鼻下細細地聞,随即敲了敲太陽穴:“別罵了,不是茶葉的問題。”

彭彧一怔,向他看了過去:“那是什麽問題?”

“應該是水。”他站起身,負着手踱了兩步,“你們煮茶用的是什麽水?”

還沒等彭彧答,院子裏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個婢女匆匆忙忙跑了進來,眼裏含着兩泡眼淚:“少爺,少爺!不好了!他們在水井裏……打上來……打上來一團頭發!”

彭彧面色陰沉地往外走,沒等走到近前,已經看到圍了滿院的家丁,甚至有人扶着樹便嘔吐起來。他撥出一條路,只見庭院東北角的水井旁打翻了一只水桶,潑灑一地的水中攤着一大團漆黑的頭發。

李祎在他身邊站定,皺眉捂着鼻子。井邊腥氣熏天,與那茶水裏聞到的如出一轍。

“天啊!怎麽、怎麽還會動啊!”

人群又是一陣驚呼,彭彧不耐煩地吼道:“喊什麽喊!閉嘴!”

那團“頭發”沒人去碰,自己便動了起來。李祎忍着腥臭蹲下身,只見那根本不是什麽頭發,而是一種蟲,因為又細又長呈棕黑色,一大群擠在一起,就像大團頭發。

他伸手想捏,可估計是覺得太髒,手裏一頓,又抽出一張符紙,拿符紙墊着小心地捏起一條。那長相醜陋的蟲子在他手裏翻騰不止,扭曲掙紮着想往外跳。

他看了看那堆蟲子,覺得這事有點不太對勁。這是種寄生蟲,他也見過,各種水體裏都會有它們的存在,可他從來也沒聞到過這蟲子身上有這麽大的腥氣。

如果不是蟲子本身自帶的,那就只有一種解釋——這些蟲子吃過腐肉。那腥氣裏不光是魚蟲的腥,還有股壓不住的屍氣。

他瞬間聯想到了陳州。

正在此時,他過人的耳力又聽到幾個女眷的竊竊私語:“你們說,這蟲子是不是……是不是會往人身體裏鑽啊?聽說這兩天濟人堂接收了好多病人,症狀全都一樣,肚子疼。周大夫給他們喝了藥,就……排出來一堆蟲子。”

另一個說:“啊呀,你不要說了!”

“還、還有一個,那蟲子鑽進了他腦子裏,周大夫從他眼眶裏揪出這麽長……這麽長一條……”

“不要說了啊!”

李祎掃了她們一眼,起身面向彭彧,低聲道:“這蟲子本來不應在人的體內寄生,但目前來看,周淮收治的病人中已有感染者,可能此蟲已經發生了異變。”

吃過腐肉的東西,膽子難免會大一些。

“那怎麽辦?”

“我倒是有辦法能讓這蟲不接近彭宅,可冼州整座城,以我目前的能力還護不了。而且我懷疑,這蟲是從陳州那邊來的。”

彭彧驚了一驚:“陳州?陳州距冼州三十裏,這蟲子才多大一點,爬過來要半年吧?”

李祎搖搖頭,腦中已呈現出一張地圖來:“此蟲依水而生,利州、陳州、冼州以及周圍各縣皆處在同一條水脈上,地下暗河可不管有沒有蟲,一并送來些什麽幹淨不幹淨的東西,沒人管得了。”

他摸了摸下巴,手裏捏着的那條蟲已經快死透了:“利州陳州只相隔不到五裏,我懷疑利州的什麽瘟疫,也不是瘟疫,就是這蟲引起的疾病。此病并沒有特別突出的症狀,就是腹痛,很容易被當成其他小病處理。誤食蟲卵有幾率被寄生,如果不及時治療,等蟲在體內長成,那就……”

他說到這,彭彧已經打了個寒噤。水井裏有那麽多條成蟲,那得有多少蟲卵?

李祎嘆了口氣:“我再大膽地猜測一下,這蟲蔓延得如此迅速,可能有一部分是我的功勞。那日從天上掉下來,興許砸得太狠,動了地氣,驚擾了水脈,才給這蟲鑽了空子。”

彭彧:“……”

人都說見龍是吉,他怎麽沒看出吉在哪了?

李祎似乎也自覺慚愧,摸了摸鼻子,把那用符紙裹着的死蟲遞給了管家:“煩勞您老往濟人堂跑一趟,就說彭家也遭了這蟲子的侵擾,讓他給開個方子,回來每人都喝上一喝。若有感染者便驅蟲,未感染者也預防一下。”

管家點點頭,收了符紙。

李祎又拍拍彭彧的肩膀:“去給我找把刀來,再找四塊巴掌大的石頭。”

彭彧莫名其妙地吩咐下去,自己回了房裏找刀。

他剛離開,李祎便題了一道火符,照着那堆蟲子一丢,蟲群噼裏啪啦地燃燒起來,扭得人頭皮發麻,活似炸蟲現場。

他接過刀,又問:“彭家一共幾處水源?”

彭彧想了想說:“三處,兩口水井,外加一處水潭……嘶,你幹嘛?”

只見他用刀刃在自己掌心狠狠一劃,鮮血瞬間湧出。他走到水井邊上,把龍血滴在水井裏,又往水井的砌臺上滴了一圈:“半個時辰之內不要飲水,之前打的水也全部潑掉。忍一忍吧。”

随後,他往另兩處水源重複了以上的動作,又在四塊石頭上各拍了一個血掌印:“把這四塊石頭分別埋在宅院四角,埋得深一些,上面的血跡不要擦掉。”

吩咐完畢,他便就近找了個石凳坐下,單手撐着額頭,疲憊地喘了口氣。

才積攢起來的那點血氣又散盡了。

彭彧連忙給他包紮了傷口,在他耳邊悄悄問:“你不是說龍氣會讓那些東西變得更厲害一點嗎?那這些蟲子不會……”

“沒事,”李祎阖着眼,聲音比平常更輕,兩頰蒼白一片,“區區一些蟲子,沒有騰蛇的本事,若不是有那片騰蛇鱗,你書裏那點怨氣沾到龍血的同時就散盡了。龍血性陽,這些腐肉裏鑽出來的東西不敢靠近。”

彭彧便不再追問,遣散了下人,又聽到他輕輕地喃了一句:“本來還想等沖破了封印再說……這下只怕行程要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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