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鬼城(二)
馬車行駛得不慢,卻十分穩當,潛岳安靜地趕車,車裏倆人便東一句西一句,把這些年從人間龍界聽來的趣聞拉出來溜了一圈。李祎發現彭彧這人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可說出來的句子有種莫名的感染力,讓人不由自主就聽了進去。
随後他發現,這個結論下早了。
夏天的天氣實在熱得駭人,李祎覺得自己一路扔的棗核可能長不成棗樹了——早被太陽烤幹了。拉車的馬熱得氣喘籲籲,日正當頭的時候,幾人不得不在一處小鎮上歇了腳。
硬嚼幹糧彭彧吞不下去,便尋摸尋摸在鎮口找了一家面館。這鎮子是真窮,面館是真寒酸,桌椅只能擺在門外頭,用來遮陽擋雨的油布幾乎破成了漁網。
兩人一龍點了三碗面,圍着桌子一人坐了一邊。彭彧那條長凳一條腿缺了一半,他沒看着,一屁股就坐了下去,結果“哎呦”一聲,差點連人帶凳摔個四腳朝天。
“靠!”他當下便罵出了聲,“什麽鬼地方,真他媽破!”
周圍一圈人紛紛向他投來視線,他又拿着那頭是頭尾是尾哪裏都好就是不直的筷子,端着又大又圓幹淨油亮就是開了個三分之一深大豁的破碗,嘗了一口有肉有菜色澤飽滿就是沒加鹽的面,終于忍無可忍地“呸”了一聲:“真……”
李祎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那個“他媽”咕咚一聲就着面咽了:“……難吃!”
面館的廚子正給旁邊一桌送菜,聽見他說,一眼瞪了過來:“難吃別吃!”
那廚子生得膀大腰圓,一身臭汗讓太陽照得泛着油光,手上還拎着把豁了不知多少個口的菜刀,瞪起眼來閻王爺都要退讓三分。彭纨绔居然不是個欺軟怕硬、見惡就慫的纨绔,一點不怕他,還招招手把他喊了過來:“老板,你這兒面多錢一碗?”
廚子伸出短短粗粗的手指,跟他比了個“三”。
“就你這還要三個銅板?”彭彧拿筷子一拍桌,一條腿蹲在了晃晃悠悠的長凳上,“你這面,豬都不吃!”
廚子又粗聲粗氣地吼了句:“豬不吃,你吃!”扭着百來斤的屁股便走了。
“哎你……”
彭彧沒撈着便宜,一臉“你們在場的全都欠我錢”似的苦大仇深,從碗裏挑挑揀揀,扔掉了連着筋的肥肉,撇開坨成一團的面條,最後夾起一顆看上去還像那麽回事的菜心,一咬咬出來半條白白嫩嫩的菜蟲。
又“呸”地吐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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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索性放下了三個銅板的天價面,從油紙包裏摸出一個燒餅,燒餅上的芝麻看着都比這碗面貴。
他在這就着面湯吃燒餅,那邊潛岳已經呼嚕呼嚕地解決了大半碗。在外面跑商的人就是不一樣,什麽好吃的難吃的都能面不改色地照吃不誤,不像旁邊這兩位爺。
彭彧那嘴是後天養出來的刁,龍王那嘴是天生的刁,總之倆人在“吃”這方面,算是相見恨晚惺惺相惜,頗有同流合污沆瀣一氣之勢。李祎壓根兒連筷子都沒動,直接伸手朝彭彧要了半個燒餅,幹啃了起來。
所以坐在這吃面的意義何在?
潛岳吃完了自己那一碗,抹了抹嘴,覺得沒吃飽,便伸手搭了一下彭彧的碗邊:“少爺,您還吃嗎?”
“不吃了,咽不下。”
“那我替您吃了。”
彭彧“唔”了一聲,順手把燒餅舉在面碗上拍了拍,拍下一層芝麻來。
“謝少爺。”
然後李祎也學他在自己那碗面上拍下一層芝麻,推給了潛岳。
兩個大男人都不吃飯,全給一個女孩子,這叫什麽事兒啊。
潛岳微不可見地一抽嘴角,沖他點了一下頭:“謝公子。”
潛岳兀自在那呼嚕,李祎和彭彧分別啃着一塊燒餅,周圍人看他們看夠了,也紛紛收回了目光。
斜邊有一桌是母親帶着孩子,那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哭鬧起來,蹬着兩條腿喊:“娘親,我肚子疼!”
這一喊肚子疼不要緊,衆人的目光又齊刷刷向那邊聚集而去。母親一看事情不妙,忙放下三枚銅板,抱起孩子便跑。
看熱鬧的衆食客瞬間變得人心惶惶,這個道:“那孩子不會遭了瘟吧?”
那個道:“這面裏不會也……”
一時間銅板蹦豆兒似的從各種各樣的口袋裏掉出來,人群“呼啦”一下散開,還有個好心的上來拍了拍彭彧的肩膀:“外地來的吧?快別吃了,這面裏有蟲,吃了就死!快跑吧!”
真是三人成虎。
李祎看了一眼略有遲疑的潛岳,努了努嘴:“放心吃,沸水足以殺死蟲和蟲卵,別理他們。”
潛岳不疑有他,呼嚕得比剛才更響了。
廚子一出來看到空蕩蕩的座位,竟然見怪不怪似的,眼睛都沒眨一下,幹脆地斂了銅板,又走到他們面前:“吃完了吧?給錢。”
這都什麽态度。
彭彧就是不肯掏這九個銅板,開始跟他讨價還價:“要我看你這面也就值一個銅板,還是看在你費了一番功夫上,味道嘛……實在是……”
廚子不等他說完,便一扭頭挑了個“軟柿子”捏,拿他那滿是油的肥手一拍李祎的肩膀:“你說這面味道如何?”
“弱不禁風”的龍王果然“不出意料”地妥協,露出一個略顯歉意的微笑:“依我看……還可以。”
還可以,翻譯成龍語就是:太難吃了,難吃得我寧可生吞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廚子又說:“那你覺得這面值不值三個銅板?”
李祎笑容不變:“依我看……值。”
龍語:值,值得我能從銅錢眼兒裏鑽過去。
廚子看向彭彧,彭彧轉了轉眼珠,似乎做出了讓步:“可你這面裏我吃出了蟲……菜蟲,于情于理我這碗面你得饒我的。這樣吧,我看你也不容易,我給你六個銅板,六六大順,怎麽樣?”
廚子從他臉上那兩條縫裏翻了個白眼:“随你的便,給錢。”
彭彧不緊不慢地往後一靠,卻忘了沒有椅背,又忙不疊地折回來:“急什麽,我們這位小兄弟還沒吃完呢。放心,少不了你的。”
廚子低聲罵了一句什麽,又回廚房忙去了。潛岳終于呼嚕完最後一口,摸着肚子說:“少爺,我吃飽了。”
“吃飽了咱就撤。”彭彧摸出錢往桌子上丢去,一甩袖子,“走了!”
三人前腳剛走,廚子便後腳跟了出來,徑直走到他們剛坐的那一桌前,看到桌上放着三個摞在一起的空碗,碗邊撂着一整錠銀子。
廚子一怔,随即略顯猶豫地拿起銀子,猛地扭頭想叫住他們,卻只看見一個絕塵而去的馬車屁股。
他惴惴不安地捧着那銀子,終于神色古怪地低喃了一句:“有病。”
确實有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人讨價還價了三枚銅板,最後卻扔下一錠銀子。
龍王覺得彭家人的腦袋可能都不太正常,比如彭彧,再比如那個名叫潛岳的護衛,他懷疑那個“岳”的含義其實是“肚量如山”。
李祎一上車就往肩膀上拍了一道“淨衣符”,除去那礙眼的油印子。彭彧看着他說:“剛那廚子那麽對你,你都不反抗啊?你這龍王怎麽這麽沒脾氣?”
“沒必要,”李祎面色不變,“麻煩都是找出來的。”
彭彧“唔”了一聲:“我倒不這麽覺得。”
“嗯?”
“你看,我哪兒也沒去,就在家裏坐着,你這‘大`麻煩’就從天而降砸到我頭上了,我也沒嫌麻煩,不要你啊。”彭彧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祎:“……”
說的好像是那麽回事,可總覺得哪裏不對?
彭彧熱得直拿衣服扇風,早上從彭府帶出來的冰塊已經化完,變成了一桶水。他一邊向外張望,一邊喃喃自語:“這些個破村鎮這麽窮,連冰塊都沒處補去。”
也真是怪,冼州那麽富裕,方圓百裏卻找不出第二個能與它比肩的。而且現今天下太平,一派百姓安居的繁盛景象,可這一片……為什麽會這麽窮?
版圖上有那麽幾片窮鄉僻壤很正常,可冼州曾是前朝古都,以冼州為中心也應當是繁華勝地,怎麽都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大周到現在也就一百來年,難道一百來年就能衰落至此?朝廷是一分錢都沒往這邊撥嗎?
百餘年,還不夠族裏的小龍長齊牙呢。
“我說,你都不熱的嗎?”彭彧忽然道。
龍王身上清清涼涼,衣服幹燥服帖,好像根本沒在這暑氣蒸騰的盛夏裏待着。彭彧換到了跟他同側,又不自覺地往他身邊蹭,越挪越近,索性整個人貼在了他身上,還得寸進尺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李祎:“……”
這凡人怎麽一點敬畏心都沒有?
彭彧蹭着龍王身上那點涼氣,舒服地“唉”了一聲,眯着眼也不喊熱了。李祎懶得理他,更懶得挪自己的屁股,索性就着這個姿勢再次沖起體內的封印來。
路況不平,再好的馬車也駛不穩當,而他就在這一路搖擺之中入了定,仿佛不管天地崩陷還是山河逆轉,都不能将他打動分毫。
日薄西山之時,馬車終于逼近了陳州城。
李祎倏地睜開眼,體內翻騰的內息逐漸平息下來。他的神色出奇地凝重,眉頭微微蹙着,額頭覆着一層細薄的冷汗。
他竟又失敗了,那道封印似乎超出想象的難纏,一下午時間,才勉勉強強地掀開了一角,他卻已力竭。
手指在微微地顫抖,他用力地攥緊,不想對任何人露出破綻。兩頰蒼白一片,被紅霞生染上一抹血色。
彭彧終于在他肩膀上醒了過來,抹了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印子,在寬敞的馬車裏伸了個懶腰。一行三人趕車的趕車,沖封印的沖封印,他居然沒心沒肺地睡了個囫囵覺。
他挑開車簾看向窗外,問道:“咱們這是快到了嗎?”
不等別人理他,又自問自答:“唔,真到了。陳——州,我看見了。啧,比我想象的還破。”
好像在他眼裏,除了自己家,別的地方就只有“破”和“爛”。
李祎略顯詫異地瞧他一眼:“你看見了?你怎麽知道這就是陳州?”
彭彧一努嘴:“那匾上寫着呢啊,那麽大字,我又不是文盲。”
也不比文盲好到哪去。
李祎也看了看窗外,只見視線盡頭遠遠地凸起一座城,只能大概看出個輪廓,即便是他這能遠眺千裏的龍目,也不過看清了城牆和一塊黑漆漆的匾,至于匾上有什麽,那得眯着眸子仔細打量一番才行。
彭彧居然輕易就認出了“陳州”。
“你能看得那麽遠?”他問。
“是啊,厲害吧。”彭彧絲毫不以為意地賣弄起來,又十分傷感地一嘆氣,“可惜,到晚上就不行了,天妒英才啊。”
李祎沒理會他胡亂拽詞,心裏對這人的疑惑又上升了幾分,看見他把手從車窗伸出去,指着某一處問:“哎,那就是陳家村嗎?”
他順着對方所指凝目遠望,只見城邊上隔了半個城的距離有個不規則的小土丘——當然,從此處看是小土丘,走近了就是個小村莊了。
李祎當機立斷:“潛岳,我們先進陳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