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逢

鳳桐持簫立在松樹枝上,青衫随風擺動。風驟然大了起來,呼嘯着打着旋兒,整棵青松枝葉抖動,翠針落地,風在嗚咽。

他的眼睛忽然睜開,空靈的簫聲驟停。

自一千年前他叛逃天宮,到了下界,谪為散仙,“鳳君”這個稱呼早已蒙塵,除了重華夫人,涼玉和溫玉,無人再喚。涼玉是跟着重華夫人叫的,溫玉是依着涼玉叫的。

現如今重華夫人歸隐已久,溫玉與他勢同水火。

那麽此刻這個聲聲喚他的陌生的聲音……

涼玉看見闊別已久的故人,青衣當風,自樹梢飛下,湛湛落在她面前,他們一個在閣子裏,一個在閣子外,臉對着臉。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顫地伸出手去:“鳳君……”

鳳桐面無表情看着她,絲毫不像記憶中那般溫情。

月光明亮,他黑亮的瞳孔裏映出她灰白的頭發,深陷的眼窩,渾濁的眼球,松弛的面頰,以及绫羅衣衫下面幹癟的脖頸。

他突然轉身,化煙而走。

涼玉愣在原地,眼前明明只有一枚巨大的月牙,空無一人。

該……該不會,鳳君叫她這副模樣給吓跑了?她雙手伸進發絲間,用力地扯住了自己的頭發。

誰知道當真扯下一大把來,蕭氏的脫發太嚴重了!

倏忽風動,月下又浮現了鳳桐的身影,他遠遠浮在半空中,懷裏還打橫抱着個白衣美人。碩大的月投下明亮的清輝,青衣廣袖的鳳桐烏發飛揚,懷裏的美人頭上飾珠累累,黑發悠悠垂下。他旁若無人地伸手将那美人的青絲撈起來,溫柔地墊在手臂下面。

涼玉簡直要氣炸了。

知道他素來風流,禦女無數,可也不用、可也不用飛在空中,當着她的面即興表演吧!他擡頭看了她一眼,飛得近了些,她将半個身子盡力探出窗外,抻着脖子去瞄他懷裏的美人——半張臉讓黑發掩住了,半張臉埋在他懷裏看不清楚。看身量像是她花界的仙,看打扮又似天宮的人,但最好別是她認識的某一個,她此刻心中記仇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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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配合地靠近了一些,她的脖子又伸長了一些,已經感受得到繃到極限的頸椎骨發出咔咔的響聲。她用力瞧那美人的臉的時候,感覺到鳳桐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臉上——她也知道自己很傻,此刻尤其傻得厲害。

不過,顧不得那些了。

美人的臉安安穩穩地藏在鳳君懷裏,哼,像是什麽稀罕的珍寶不給人看。說不清楚心裏究竟在着急什麽,她最後踮了腳尖,又往外探了一寸。

瞬間,天旋地轉,碩大的月亮晃了她滿眼,雕梁畫柱的閣子倒過來,向上飛去。

怎麽就掉下去了!她緊緊閉了眼,眼前全是閃爍的星子,星子過後,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有人撫上她的臉,指腹有薄繭,手指間萦繞着淡淡的青草的氣息。

她蹙起的眉頭慢慢放平,緊緊閉着的雙眼狐疑地睜開,頭頂是鳳桐的臉。他低眉看着她,看了許久,才開了口,語氣似欣慰,又似喟嘆:“竟然飄到了這裏。”

她瞪大眼睛,想擡手握住他的手,袖口白紗垂了下來,癢癢地掃在她臉上。

原來,原來!

她迅速地伸出兩手,摸到自己光滑的面頰,柔軟的唇瓣,立即從他懷中掙紮着跪直,一把摟住他的脖頸。他溫熱的懷抱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無數拼命忍下去的情緒在這個剎那席卷而來,盡數爆發——

“鳳君!”少女嗓音清脆,帶着些微的哭腔。

他無聲伸出手扶住了她的後背,亦将她用力按在懷裏。

****

“難怪引魂曲沒有用,原來,你的魂魄自己找了副殼子。”

她回頭望向百花樓,見到三層半開的窗戶,軟軟地挂着頭發花白的蕭氏的半個身子,深夜裏見到這樣一幅畫面,實在有些詭異。

涼玉驟然回到本體,平息了一下又驚又喜的情緒,便一把拉住了鳳桐的衣袖:“鳳君,我們快些回去!”

鳳桐表情一滞,看着她:“回哪兒去?”

涼玉的眼裏浮現迷惑的神情:“溫玉構陷我入魔,當日我只剩一口氣,無力辯駁,現今肯定需上報天宮,求一個公道才是。還有司矩……”

鳳桐的眼神有些複雜:“涼玉,你可知今日是何時?”

他憐惜地擡起她的下颌,看着她漆黑的雙眼,似乎是不忍,又似乎是無奈,頓了頓,咬牙道:“現今距花神的嗣位禮,已有二百年。”

二百年!

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眼中微弱的星芒閃爍着,突然破滅了。

一切仿若昨天,可是……

他看着手中的玉屏簫,目光漸漸飄遠:“本君這引魂曲,吹了整整二百年。”

二百年是什麽長度,涼玉是知道的。

她三百歲掌握花界,至五百五十歲死去的那一年,統共只有二百五十年。溫玉的花神位坐了二百年,鬥轉星移,根深蒂固。

二百年足以讓她的惡名蓋棺定論,足以讓整個花界和天宮都忘卻那一場紛争。

涼玉沉默了,如同石雕一般,沒有多餘的表情。她帶着水色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月色,過了許久,啞着聲音道:“他呢?”

二百年。當日的北辰君,他溫熱的笑容,他厭惡的表情。她閉上眼睛,心在一陣難耐的酸澀中,冰冷麻木了。

鳳桐聲音平靜,隐隐含着一絲冷意:“于三十年前飛升了上仙,掌河湖水流。整二百年,與溫玉同入同出。”

她眨了眨眼,心裏那一根殘弦,啪嗒一聲崩斷了。

他心裏裝的原來是溫玉,從頭到尾都是溫玉,從來不是她。許多從前說不通的事情,在這個瞬間全部串通起來,令人醍醐灌頂——

她是有些太傻了。可是他不該讨厭着她卻裝作喜歡她,不該不愛她還騙着她。

她感到胸腔傳上來一陣陣鐵鏽味,冷笑一聲,又問道:“司矩何在?”

“嗣位禮一事過後,寒毒入體,自請左遷,退居昆侖洞掌禮樂典籍,深居簡出。”

“是……”她閉了閉眼,睜開時眼裏已有明亮的鋒芒,像是淬了毒的利劍,“他們是要把司矩趕走的,玉郎老頭子一直閉關,在我身邊的只有阿矩一個。沒了阿矩,我便徹底無法翻身。”她撥弄着頭上的珠子,由衷地嘆息,“好大的一盤棋。”

鳳桐沉默半晌,嘆道:“我也是糊塗。”

他輕柔地撫摸上她的鬓發,似乎唯恐一用力便弄痛了她,“我将你仙身帶回的那一日,發現頭頂花冠下面,有一根兩寸長的釘魂針,釘入顱骨——是錦繡的問題。”

涼玉順着他的手指,摸到頭頂黑發下粗陋的針孔,現在早已經沒了當時的痛感,“那天錦繡為我梳頭,表情很奇怪,時而哭時而笑,大概早就被奪了舍。”她嘴唇勾成一個殘忍的弧度,“有了這釘魂針,我便在臺上頭痛欲裂,目不能視。”

“還有,“他盡量不去看她, “季北辰給你的參湯,裏面摻了北海邊際的浮草申崇,服之魂飛魄散。”

涼玉看着不遠處的松樹樹梢,點頭:“好。”

她沒有哭,看上去有些麻木,只是臉色鐵青,像是冷得厲害,連帶着他的心也冷了起來。他摸摸她的臉,是冰涼的,一絲溫度也沒有,便化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我最後有一件事不明白,當日鳳君親自設下結界,有九道密令,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進不來,溫玉是怎麽進來的?”

鳳桐道:“溫玉便是那個劍穗子,她稱病不來,實則化形在劍穗裏。“

涼玉覺得有些好笑,接道:“原來是我親手将她帶進結界,系在我的華蓉之上。”

樁樁件件都在嘲笑着她。

她猛烈咳起來,噴出一口污血。鳳桐将她扶住,拍拍她的背:“你當日讓華蓉打碎了一魂一魄,現在在應侯府老夫人殼子裏的只有兩魂三魄,二百年的引魂曲只招來一魄,就在你這副身體裏,另有兩魄不知所蹤。”

他待她緩了緩,“你如今魂魄不全,不能在本體裏久留,否則魂魄不能長存。”

涼玉咳出淤積在胸中的血,已感覺到魂魄不全的虛弱感,只能靠在鳳桐懷裏,靠他的氣護着,才會感到舒服一點。孱弱的魂魄擠在一起,仿佛冰天雪地裏取暖的幾個人。

“你受了蕭氏一族四百餘年的香火,方有今日際遇,白天陽氣過重,于游魂不利,還需回到蕭氏的殼子裏将養。這處閣樓是嵬因上神建造,仙氣深厚,你天生仙胎,會有裨益。”

涼玉一怔。

都說當日蕭氏為祭花神修閣,張榜招标,有民間神匠自稱魏音,上門自薦,一手建之。原來,這竟然是嵬因上神在人間的化身。

當日那個豁了兩顆門牙的小童,整天藏在她花界浮生橋問花閣裏做游戲。借問天鏡那一日,他不動聲色地提點着自己——可她那時候什麽也想不到,一心沉浸在幸福裏。

為什麽不看看姻緣呢?

她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指出神,發現那讓火燒過的痕跡已經淡去,不痛也不癢,又隔着冰涼的衣物摸了摸心口,那處劍疤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塊。

涼玉心下微驚,随即是一股巨大的悲怆,她撩起衣擺撲通一聲跪在鳳桐面前:“這二百年,為了涼玉,難為鳳君。”

将她那具不人鬼不鬼的身體,不知廢了多大的心力,恢複得幾乎同從前一樣。

鳳桐不扶她,受了她這一跪,才慢慢蹲下去,平視她的眼睛。

他緩緩地笑道:“難為極了。”

語氣中含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涼玉想起很多年前,在那處小小的廂房裏,鳳君眼中光華流轉,似笑非笑:“是個累贅,還麻煩得很。”

她确實是個累贅。

涼玉眼中晶亮亮的,漆黑的瞳仁轉動,含着一絲難以置信的嘆息:“二百年過,我竟有七百五十歲了。”

鳳桐嘲笑道:“死人是不算年紀的。這二百年,僅讓我一人老了二百歲。”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勾起肩上的發絲,“你看看,我是不是都有白頭發了?”

“老太太——”剪秋的聲音遠遠飄來,“時辰不早了,老太太可要回房歇下?”鳳桐擡頭望了望漆黑的天幕,低聲道:“快些回去。”抱起她向上一送,涼玉掙了眼,已經回到蕭氏的身體中,趴在窗臺上,腳都快站麻了。

窗外鳳桐飛在空中,抱着她的軀殼,遙遙叮囑:“切記,莫露馬腳,萬事小心。”

涼玉點點頭。

“明日還是在此處等我。”鳳桐将玉屏簫往袖中一收,又看她一眼,忽然放緩了語氣,柔聲道:“再忍忍,我必會想到辦法。”

鳳桐不留餘地的嘲諷還讓人習慣些,一旦偶爾流露這樣極其遷就的安撫,頓時便使她受不住。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這條命都是鳳君撿來的,我還有什麽不能忍的?”她壓下了聲音裏的顫抖,擡起頭認認真真道,“你放心,該讨回來的我都會自己讨回來,不然枉為紫檀殿後人。”

鳳桐笑着哼了一聲,化煙而走,留了一句笑語飄散在空中:“……大話精。”

蕭氏從百花樓出來時,已近子時,兩個小丫鬟規規矩矩地站在閣子外,強行瞪着困得無神的眼睛。錦冬眼尖,看見蕭氏手裏捏着那把有些蔫萎的菊花,花瓣都打了卷兒,疑惑地問道:“老太太沒把花獻給花神?”

蕭氏道:“今後不給花神送花了。”

剪秋和錦冬一愣:“那送什麽呀?”

涼玉很認真地想了半晌:“水果吧,要新鮮一些的。最好有蛇果,沒有的話……枇杷也行。”

兩個丫鬟一路小跑跟着,聽到此處不禁面面相觑:“老夫人如何得知?”

蕭氏邊走邊說:“你們想想,花神日日與花為伴,早就不稀罕了,還送她花,豈不是給她添堵嗎?”

涼玉本是說氣話诓人,誰知道剪秋聽後竟然一臉信服:“原來是這樣,奴婢明白了。以後府上選最好的果農,定然四時四季都為花神娘娘獻上新鮮水果。”

錦冬在黑暗中切切地笑,自以為聲音很小:“我知道了,原來花神那裏稀罕水果。”讓剪秋在後腦勺拍了一下,馬上便噤聲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點事,今天晚點會再更一章。我愛所有收藏的小天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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