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寧死不嫁(中)

這是涼玉第一次見到蕭氏的長孫女雲推月。

傳聞這個女子彪悍幹練,應侯府雲家兵力下屬分支沙城軍就是由她管理。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家能鎮住一萬人的軍隊,想來絕不簡單——反正肯定不會像表面一樣爽朗又可親。

涼玉覺得太陽穴隐隐作痛,按兵不動:“老二,地上涼,先起來。”

剪秋、涼夏紛紛退出廂房,屋裏只留下了啼春,搬了兩把椅子來,兩個讓人頭疼的孫女一左一右,形成掎角之勢。

事情嘛,也很簡單。晉城府總督韓荔來向應侯府提親,要娶的是二小姐,應侯覺得十分滿意,女主角拂月卻抵死不從,她的掙紮從言語拒絕開始,越發激烈,已經發展到嚷嚷着終身不嫁。

這韓荔年過四旬,原配前年病逝,家裏有幾房妾室,拂月嫁過去是個新平妻。兩家算是門當戶對,對方态度也相當坦誠。

可是韓荔與拂月顯然不大相襯。

讓應侯府如花似玉的年輕小姐給一個同她父親年歲相仿、目不識丁的武将當續弦,确實強人所難。更何況拂月飽讀詩書,算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她對于婚姻,想必有更高的期許,這樣的女孩子嫁人,不求富貴,但求知心,否則堪比折辱。

在蕭氏身體裏醒來後的涼玉相當謹慎,她無時無刻不在收集信息,不再輕信身邊的人。突然冒出來的推月是首先戒備的對象——她是長姐,照理說是最應該護着弟弟妹妹們的,為什麽不顧拂月的意願堅持贊成這樁婚事?

應侯府統軍三十萬,而韓荔是晉城軍的總督,他主動示好,那便意味着,若是結成兒女親家,雲家兵權必會更加穩固,雲家與韓氏就此結盟。這無疑是對家族最有利的選擇。

雲戟賣女求榮也就算了,在他眼裏,女兒嫁給誰都一樣。吃喝不愁,飯來張口,一個附屬品而已,還敢說不幸福?可是推月不一樣,她也是女子,曾經一樣的弱勢,婚姻不幸的苦楚她更清楚,明知道是火坑,她還要推着妹妹跳下去。

推月言笑晏晏,拉着拂月的手,諄諄勸導,有時露出貝齒,笑得爽朗,仿佛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涼玉看在眼裏,心裏暗自嘆了一口氣。

拂月只是搖頭流淚,求救似的望過來。推月勸得口幹舌燥,有些氣惱,眉頭微微蹙起,也跟着望着涼玉:“奶奶覺得呢?”

涼玉推脫道:“要嫁人的是拂月,還是聽她的意見。”推月笑了笑,眼中閃爍着些狐疑的光芒:“聽聞——奶奶記性不如從前了?”

對于這種不動聲色的試探,涼玉不自覺地便帶上三分厭惡,定定地望過去:“我是老了,不過,還不到老糊塗的程度。”

她本不想幹預,奈何推月的急迫使她渾身難受,便忍不住壓了一頭:“強扭的瓜不甜,我看老二這般不願意,不如緩上三日再談。”蕭氏本就威嚴,她嘴一撇、臉一沉,語調向下一壓,便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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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招果然奏效,推月低下頭,有些尴尬地笑道:“還是奶奶想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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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被丫鬟引着,穿過應侯府的後園,草木蔥茏,假山堆疊,格外氣派。

他身着青金色圓領袍,襯得整個人儀表堂堂,伸出手擋着頭頂的陽光,四下看了看,彎起唇角,露出個有些輕浮的笑:“堂堂應侯府,還沒我鄭家半個園子大。”

引路的丫鬟在前面走着,已經拉了長長一段距離,回頭見他不曾跟上來,嘆了口氣,無奈催促着:“鄭公子,這邊走。”少年一笑,才走快了幾步,腳步又慢了下來,望着池子邊。

鄭襯喜歡畫畫兒,看見眼前的芙蕖池子裏墨綠的都是豐腴的荷葉,粼粼蕩漾的是池水,池水旁邊是美人,天衣無縫的一幅圖景。

池邊一塊大石上,背對他坐着個少女,身上只穿了一身單薄的鵝黃紗衣,黑發順而直,披散在背後。微風漸起,鼓起她身上的紗衣。

鵝黃色本來是細嫩青春的顏色,可是她實在太過纖瘦,衣衫松松垮垮地垂着,顯得她脆弱極了,仿佛精心呵護卻留不住的清晨露珠。

少女頭上沒有半分錦繡珠飾,黑發随風飄揚——是了,他暗暗想着,這樣正剛好,要是有了珠寶,哪怕是小小一枚珍珠簪子,也會顯得俗了。她這模樣,似乎随時要羽化登仙去似的。

少年想到先生說過的玩笑話:人在飛升以前,連一點身外之物都不能有,銅臭味太重,是飄不起來的。

風吹動她的衣衫,勾勒出她的腰身,他仿佛已經觸摸到她堅硬而纖細的骨骼。她這麽瘦,骨頭一定硌人得很。可是骨頭必定很硬,不易折斷,因為她連閑坐着都将脊背挺得繃直,沒來由得有一股蕭索悲壯的感覺。

她安靜地坐在那裏,看着水面,不動也不說話,不像個活人。

他蹑手蹑腳地靠近,才邁了兩步,只聽見她突然開口:“紫雁,你別怕,我不會想不開。”

那聲音空靈好聽,可話語卻透出深重的絕望。她甚至笑了笑:“一輩子其實也沒那麽長。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什麽難聽話都不用聽,什麽煩心事也不用去想——我就知足了。”

蘆葦叢被風吹動,她的紗衣蝴蝶般飄飛,他像魔怔了一般愣在原地,還在等待她繼續開口,身後卻有人突兀地叫道:“哎呀鄭公子,怎麽到這裏來了?”

那少女背影一滞,意識到身後有外人,急匆匆地站起身來,低頭見了個禮便與他擦肩而過。

那一瞬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有一張粉黛不施的臉。微微蹙起的眉宇,低垂卻哀婉的眼眸,她下颌瘦削,下巴尖尖的,與他想得相同。

他有種微妙的感覺,那是她的輕薄的袖子拂過他鼻尖的感覺,分不清是臉上還是心裏癢癢的,脫口而出:“這是誰?”

丫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許久,才低聲道:“回鄭公子,那是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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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将香點燃,插在香爐裏,擡眼看着頭頂那一幅兩人一虎的兒童塗鴉。其實看久了,倒生出些意趣,像是個稚拙的人兒咬着筆杆,懷着極虔誠的心情一筆一筆畫成的。嗅着蕭氏的香火,便覺得心情極為舒暢。

鳳桐在香案一旁的藤椅上現了形,拿手撐着額頭,勾起嘴角看着眼前貓一樣眯眼深嗅的白發老太太,笑道:“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蕭老夫人中了什麽邪呢。”

天色漸漸暗下去,一切都是昏昏暗暗,模糊只剩個輪廓,涼玉将望月臺的窗戶推開,亮亮的一輪上弦月,若有似無的雲霧浮動。

蕭老太太的身體規規整整地躺在地上。

涼玉側身坐在窗臺上,夜風将她漆黑的發絲撩起,她笑道:“鳳君,你可得牢牢記住我的樣子啊,如若一輩子在老太太身體裏,涼玉便只能活在你記憶裏了。”

鳳君上挑的眼眸看過來,語氣有些不高興:“我看了你這殼子二百年,還天天揣在懷裏跑,若還記不得,那可真是奇怪了。”

鳳君與二百年前稍有不同,他渾身上下,似乎更多了些倨傲冷淡的氣息,有些接近她最開始在問天鏡中見到的樣子了。

卻不知道,是他性情變了,還是那風流頹唐、流連聲色的鳳君,本就是他的假面,而他現在不願意再在衆人面前做戲了。

他走過來朝月亮看了一眼,關上窗戶:“魂魄不全,少吹點邪風。”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他臉上才帶上了一絲熟悉而柔和的笑意,“應侯府熟悉了嗎?”

涼玉略一思索,遲疑道:“蕭氏有個兒子,脾氣暴躁但不怎麽聰明。一個孫子現今才九歲,被他爹慣上了天。三個孫女,老二內向卻倔強,老三年紀小,腦子又不好使,恐怕孫兒一代只靠老大撐着。”

“我身邊的丫鬟統共有四個,鳴夏照顧蕭氏的起居,剪秋管規矩和禮儀,錦冬最小,只是幹幹粗活,至于啼春……好像也只是在外圍打點,沒什麽別的用。”

鳳桐聞言一笑,慢悠悠地倒了杯茶喝:“看起來沒什麽用的,其實才是有大用處的。”

涼玉緊張道:“你是說啼春?”她趕緊從窗臺上跳起來,自抽屜裏拿出一本小冊子,伏在案前翻開,取下筆架上的筆,“等等,慢點說,讓我記一記。”

鳳桐饒有興味地盯着她,一把抽過她壓在胳膊底下的線裝本子,往前嘩啦啦一翻,頓時挑眉驚詫道:“怎麽變得這樣認真了?”

涼玉年幼時最頑劣,費盡心思只想着出去玩,功課能拖就拖,每每拖到最後一刻。

記得有一日玉郎逼得狠了,揚言第二日再交不上十篇策論來,就把她拴在清章殿門口打上半日。涼玉吓得當即溜到青瓦洞來避難,為了讓鳳桐相信此事的緊迫性,她甚至罕見地擠出了幾滴淚珠挂在臉頰上。

鳳桐最見不得她哭,當即将她抱在膝上哄了半晌,跟她承諾:“你乖乖寫了,我保證那老刻板鬼不敢打你。他要是敢抽出藤條,我就去把那藤條折成兩半。”

涼玉揉着眼睛,妄圖再擠出些眼淚來:“那藤條是特制的,打都打不斷,你怎麽可能折斷?”

鳳桐手一伸,青光綻開,碧鳶劍顯出個淺淺的輪廓。他冷笑道:“我的劍連天宮軒轅劍都撞過,還劈不開一根藤條?“

涼玉瞬間喜上眉梢,十分放心地在青瓦洞駐紮下來,一直玩到了下午,等到想出門溜到後園放紙鳶去的時候,鳳桐蹙了眉,稍一擡袖,青瓦洞四面大門齊齊關上,任她怎麽推搡都不開。

“鳳君你這是做什麽?”她驚慌地回過頭來,氣呼呼地指着他,“你說了會幫我對付玉郎的。”

鳳桐冷笑一聲:“我是會幫你對付玉郎——前提是你寫完。”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塌上,指了指面前的桌案,桌上便出現了紙筆和硯臺,還有一座小香爐,裏頭插了手指粗的一炷香,正袅袅燃着。他挽起袖子,開始慢悠悠地研墨:“一炷香時間,我親自給你研墨,寫還是不寫?”

涼玉滿臉悲憤地看了他一眼,哆哆嗦嗦地捉起了筆。

香篆燒得接近底部,只剩一寸高,白嫩的小手顫巍巍地,往桌上摞起一沓紙張上又疊了一張,紙張背後傳來一聲滄桑的嘆息。

鳳桐在後園散步,非常無聊地侍弄了一個時辰的花,剛一進門,就看見緋紅衫裙的小人兒将自己躺平在地上,兩手規整地疊放在肚子上,頭上的一支湛藍的天河石珠釵都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兩只黑峻峻的眼睛生無可戀地望着殿頂。

鳳桐頓了頓:“這是怎麽了?”

涼玉瞪着眼睛望天,許久才氣若游絲地回答:“我在思考。”

“思考什麽?”

“人生艱難,命途多舛。”

鳳桐也不同她廢話,徑自走進來,順手将外裳一脫:“還差幾篇?”

涼玉側過頭來,一臉情真意切:“別管我,就讓我自生自滅被玉郎打死吧。我還有一個遺願——幫我照顧好阿矩。”

鳳桐掠過她到了桌上,手指一點,将那燒成小墳包的香篆收入袖中,撿起了她扔在桌上的筆,按住了她寫了半截的紙。

他看着紙,似乎有些不甘心,頓了片刻,認命般落下筆接着寫下去。

他邊流暢地寫,邊嘆氣:“将來你要是成不了器,多半是我慣出來的——我對不起你的娘親。”

涼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地上爬了起來,站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口,笑眯眯地往紙上看,“對得起,鳳君最對得起娘親了——涼玉長得白白胖胖,過得開開心心,都是鳳君的功勞。”

鳳桐擡眼看她,自責的嘆息已經變成了氣得說不出話的冷笑。

涼玉恍若未見,笑得滿眼甜絲絲的:“折勾的時候寫得再軟一點,才更像我的字呦。”

作者有話要說:

真希望看文的小天使出來冒個泡啊qwq一個人半夜更新太寂寞了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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