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鳳

鳴夏剪秋幾個面面相觑。臉上都充滿疑惑,卻不敢表露,只得互相間交換着表情。

蕭氏咳了一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首看了一眼垂手侍立在身側的小丫頭,竟然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只得硬着頭皮道:“這是……小鳳。”

鳳桐聞言,眉頭微皺。

“小鳳是我們自己的人,這個……繪春曉得。”涼玉擡眼看着繪春,沖她使了個眼色。

繪春是她一隊死士春山教的首領,沖着春山教無條件服從命令這一點,她也只能把鳳君強塞給她。

老太太屋裏就這麽憑空多出來一個丫鬟,繪春雖然有些詫異,但眼觀鼻鼻觀心,看出來蕭氏是鐵了心想留她,遂耳聰目明、十分機敏地應道:“是,老太太幾日前與我知會過,她是老爺找來保護貼身老太太安全的。“

啼春年紀最長,脾氣又暴,幾個大丫鬟一直對她有幾分敬畏,聽了她的話,都不再起疑。鳴夏贊同道:“最近府上不太平,是應該着人保護老太太。鄭家的人下手都下到三小姐身上來了……還有昨日那個果農,好好兒的竟然是鄭家的人,拿來的枇杷上沾了夾竹桃粉,難怪老太太難受了一晚上,可吓死我們幾個了。”

幾個人紛紛贊同,剪秋十分誠懇地轉了個向:“以後要多多勞煩小鳳妹妹了。”

小鳳微斂雙目,細聲細氣地回答道:“分內之事,無需言謝。”

說來奇怪,明明是極樸素柔弱的長相,偏生神态裏透露出一股難掩的硬氣,說起話來也顯得有些冷冽,這可能就是武藝高強的表現吧?幾個人心裏啧啧稱奇。

只有錦冬看不出端倪,邊走還邊小聲嘀咕:“你們說那小鳳姑娘細胳膊細腿的,真能打架麽?”

涼玉與鳳桐對視一眼。

涼玉看着他,壓低聲音無奈道:“鳳君這是何苦?”

“舒舒服服的青瓦洞不待,跑來這裏做戲。束手束腳,還要變做個姑娘家,要是讓玲珑知道,她一定笑話死你。”

鳳桐笑起來:“還在生氣?這麽大氣性?”

涼玉哼了一聲:“我哪敢生鳳君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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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果盤裏叉了一塊瓜給她,眼裏似笑非笑:“昨日哭得累不累?”

她本來已經順着他的手把瓜叼在嘴裏,驟然聽到這句話,臉紅了半截,憤憤地咬掉瓜掉過頭去。

“你放心。”他伸了手,桌上的白鳥兒就活了起來,跳上他指尖,又撲棱棱飛出窗外,“我将元神分出一半在芳齡身上,便可又守着你,又顧着外面。”

原來知道修為高一些的神仙能分裂元神,可那是萬不得已、退無可退時的殺手锏,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用。

“你……”她瞪大眼睛,他立即叉起一塊瓜塞進她嘴裏,迫使她閉了嘴,“涼玉,這已經是本君能做的最大退讓。”

鳳桐的語氣冷下來。涼玉知道沒有轉圜餘地,只得放棄。許久,轉而問道:“昨天那枇杷上,真的只是夾竹桃粉麽?”

他一聲冷笑,“不過是蒙蔽凡人的障眼法。那哪裏是枇杷,分明就是一整筐的追魂石。”

她臉色煞白:月圓之夜,她手握着追魂石,溫玉和季北辰二人以她的一魂一魄為引,還沒有招了她的魂去,實在是僥幸。

“果子是鄭家送來的,想來鄭家絕不是普通凡人……”她轉念一想,哭笑不得,“糟糕,我又讓人給套住了。”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鄭袖特意送南天竺給年畫,最終目的竟是為了她:他料定長在北地又對醫術一無所知的蕭氏分不清楚紅豆和南天竺,可是她悉知毒性,一舉一動都落入鄭袖眼中……

那鄭家,難道是溫玉的人?

鳳桐沉思片刻,道:“別慌。鄭家不簡單,但也未必就是那邊的眼線。倘若他們真的為溫玉做事,昨夜招魂,我早該被攔住了。”

涼玉按了按鼻梁,有些迷惑:“我想不明白,溫玉要我的魂魄幹什麽?難道不該是就地打散了,為何還要費那麽大力氣,動用禁忌術法要把我的魂魄召回?”

鳳桐手上摩挲着一只翠玉酒杯,面上帶笑,只能從眼裏看到些許思索和凝重:“我同溫玉交過手,她的修為深不可測。我七百歲那年,除卻那幾大元君,整個天宮戰無敵手。那樣的程度,似乎只與她相當。她先前竟能将如此高的修為掩藏得一絲不漏。”

涼玉反倒笑了,“我初見她的時候,也許她遠不止七百歲。”

她嘆一口氣。溫玉此人,虛虛實實,她這輩子竟然從未看清。時至今日,她也不知道為何華蓉劍會突然易了主。

芳齡撲棱棱地地飛回,落在鳳桐肩上,似在呶呶低語。鳳君忽然面色一變:“昨日……”

“司矩出事了。”

涼玉腦袋一片空白,脫口道:“她把阿矩如何了?”

“司矩亥時持劍闖入清章殿,企圖奪取華蓉劍未果,又欲刺殺花神,被當場擒下。當時有其他仙君在場,今辰報了天宮,天帝震怒,判了人間百世劫。她未曾分辨半個字,辰時已經投下去了。”

涼玉霍地立起,渾身發抖:“不可能,阿矩最知道華蓉認主,是奪不來的,怎麽會做這種犯傻的事情?”她顫抖着嘴唇踱來踱去,“昨日……昨日……”

司矩是天宮玉郎第五女,掌禮樂典籍,是個小仙。但玉郎一家的人,天生便會掐算,能轉星盤。這二百年,阿矩她退居昆侖洞,隐忍不發,為的竟然……

她的眼裏溢滿淚水:“她算出來了,她知道我的一魂一魄還在溫玉那裏,算準了他們會在昨日招魂,她入清章殿,是想趁機拿回我的魂魄。”

她攔住了鳳君,卻攔不住阿矩。

從前的那些時光,阿矩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梳着整齊的發髻,儀容一絲不亂,頂着一張嚴肅的臉,平淡無波地提醒她該做的事。

那時她嫌棄阿矩刻板,嘲笑她過于謹慎,她規矩得甚至不敢穿她賞的衣裳,可是這樣的阿矩,永遠守着規矩的阿矩,卻為了她,提着劍去闖了溫玉的清章殿。

招魂術是禁法,司矩她知道那殘存的一魂一魄若是被天宮發覺,必然會被按律關押。但沒能招魂成功,那一魂一魄在溫玉手中,便暫且安全。

她竟然為此不辯半句,背下了溫玉安給她的罪名。

難怪那紫色光芒在某一刻忽然衰弱了很多,給了她和鳳君喘息的機會,那時司矩正提劍糾鬥,逼停了招魂過程。可是溫玉和季北辰合力,就連鳳桐都打不過,司矩又如何能贏?

“人間百世劫?”她眼裏驟然彌漫深重的恨意,“對局外之人,竟然也不留情到這種程度。”

鳳桐嘆息:“司矩從一開始跟了你,便不再是局外人。”

一陣眩暈。她猛然坐在椅子上,撐住了劇痛的頭,半晌才慢慢喘息道:“你說得對。你們都是被我牽累。”

“胡說。”他斥道,順着她的手指覆上蕭氏的額頭,語氣放柔了些,“哪兒疼?”

“頭疼。”她喃喃道,用力抓了抓胸前的衣襟,感到腦中紛亂一片,“心裏也……很難受。”

窗外的陽光化作絲絲縷縷,從镂花的窗棂中進來,斜斜打在梨花木椅上,涼玉手裏捧的茶已經沒有一絲溫度,她顫抖着手往嘴裏灌了一口冷水,茶盞便立即讓鳳桐奪去了。

他背對她添熱水:“你現在魂魄不全,要控制心神。”轉過來仔細打量了她的臉,見蕭氏眉宇間的黑氣散去,眸中燃燒的恨意漸漸平息,露出她熟悉的黑色瞳仁來,正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他放下心來。将茶杯往她手裏一塞,勸道:“司矩此舉是為全君臣之義,她是你座下人,你出了這樣的事,她不為你死,為誰去死?即便是玉郎在,也會默許。”

他加重語氣:“下凡歷劫是需吃些苦頭,但至少沒有性命之虞。”

手上的熱度将她冰冷的軀殼一點點解凍,她有些無力地笑道:“可是我不甘心。”眼裏浮出些水霧,“連你們都保護不了,我不甘心……”

“你當自己還是呼風喚雨的殿下?”他在她額前彈了一下,像過去百年的無數次一樣,含了調笑又無奈的情緒,“今時不同往日,顧好自己,讓我少操些心,多睡幾個時辰。”

她又嘆一口氣:“這件事情,要是玉郎知道就好了……”她這位老師是個嘴硬心軟的主兒,他活了幾萬歲,耳聰目明,這點把戲他是決計看得出的。

“不過……算了。”她終究心軟,哼道,“那老頭子都那麽老了,打斷他修煉又讓他急火攻心……我怕他挺不過去。”

她雙目黑得深沉,想了很久,緩緩道:“阿矩上面有三個姐姐,都是迂腐刻板的人,唯有大哥司墨上神為人親和,平日裏也大多護着妹妹。原來在天宮,我見過他一次。”

她伸出食指在桌上劃了劃,“我原先聽阿矩講過,司墨喜歡收藏各種機巧寶物。我清章殿裏有一只木刻的唧唧雀,是當時從巍因上神那兒讨來的,吃木屑,會學人講話,但凡它聽過的話,都一字不差,像只小鹦鹉。”

像這樣的玩物,她從來只管逗弄,喂食照料的事一應是司矩在管。花界大事小事,司矩向來操心得比她多得多。司矩第一次拿了只銀勺喂它,木屑塞進去的瞬間,唧唧雀就吐出來粗嘎的聲音:“阿矩煩死了!煩死了!”正是涼玉片刻前抱怨的的語氣。涼玉笑得直拍大腿:“啊喲,品種不對!怎麽是個公鴨嗓!”

倒是司矩站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笑,捏着銀勺臉通紅。

鳳桐沉吟半晌:“你是說,差人将它送給司墨?”

“這唧唧雀原來一直是阿矩照顧,溫玉并不知道。後來阿矩去了昆侖洞,沒人給它喂木屑,我猜它也沒開口說話,一直藏在我清章殿的房梁上面沒被發現。”

“司墨對阿矩好,一定會回來收拾阿矩的東西,你派人将唧唧歪歪雀混在阿矩留下的東西裏,再告訴他飼養方法。”

到時司墨睹物思人,便會學着司矩的樣子,給唧唧雀喂木屑。唧唧雀吃了木屑,便會開口說話,至于能不能說出昨日的衆人說過的話,複述出怎樣的話,她不能保證,但只要司墨有一點兒疑心便好。

任何懷疑,都是從一個角掀起,一點一點,使得一件看似板上釘釘的事情逐漸崩潰。

這還是他們手把手教會她的道理。

作者有話要說:

唧唧雀:你才小公鴨,你全家小公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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