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星寸臺(下)
涼玉抱膝縮在案下,苦不堪言。
疏風經了這二百年,成熟穩重不少。他很聰明,發覺中計的時間比她預想的短得多,讓她躲得格外狼狽。
頭頂忽然沒了響動,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裏——莫不是有什麽不對?
默了片刻,他似是輕輕嘆了口氣,翻了一頁。
日頭漫長,疏風滕書認真,一兩個時辰都不動一下,殿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涼玉将下巴抵在膝蓋上,只覺得腰酸腿疼。可她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疏風也不言語,大殿裏靜悄悄的,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
想起鳳君問她的話:“何不直接相見?”她想了想,總覺不妥:“二百年過,一面之緣,他變成什麽樣子,我不敢去賭。”
她還活着這件事,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
為将疏風引開,風桐專程去搬救兵,可是卻不知讓什麽耽擱了,竟然許久不歸。她手裏捏着從他那裏要的幾個昏睡符,等得時間久了,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出來吧。”
驟然響起的聲音,清淩淩回蕩在大殿裏,仿佛一道驚雷将她劈醒。
他竟然早有準備,出其不意!
疏風合上最後一頁文書,言語客氣:“不知閣下來此,意欲何為?”
聲音忽然靠近。
她想也沒想,照着他探下的臉一口氣扔了四五個昏睡符,一骨碌從案下滾了出來。
這昏睡符自然能使凡人昏睡,但大家同為神仙,修的是同一套術法,對着同僚用昏睡符,起什麽樣的作用就不得而知。
她倒退着向後靠近,疏風的身子晃了晃,卻沒有睡着,竟然搖搖晃晃地扶着幾案站了起來。他的頭發有些散亂,眼神略微迷茫,忽而極緩慢地環顧四周,又眯起眼睛看向她:“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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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說方才疏風說話,是沉穩而客氣,那麽此刻絕對算得上飄忽,仿佛夢呓。
涼玉心念一動,收斂了驚慌的表情,站定看着他,語氣溫和:“疏風仙友。”
他竟然露出個有些羞澀的苦笑:“殿下從未入夢,此番是否有所囑托,小仙若能代勞,必當竭盡全力。”
聲音忽高忽低,依稀還是二百年前嗣位禮上,初次見面的兩人,拘謹卻真誠的少年,聽得她鼻尖一酸。
“本殿沒有什麽需要托付的,只是二百年前,有物遺失在仙友這裏”她眼裏微微光亮,聲音輕而緩慢,如同泉水流淌,溫柔地拂過溪石。
他的眼珠輕輕轉動,緩緩應道:“二百年過,小仙私心占有此物,待來時歸還。可惜,未曾找到機會。”
這麽說,确實有什麽東西在?她心中五味雜陳,頓了頓,接道:“多謝仙友代為保管,本殿既走,也願了無遺憾。”
他笑了笑,搖晃地緩慢地走到書櫃前,将中間兩門厚重的冊子取出來,伸手轉動機關,兩翼束起,露出一個暗閣,外面一層波光粼粼的仙障,他擡頭瞧她一眼,伸手解了仙障,從裏面拿出個檀木盒子。
盒子上刻有繁複的藤蔓,他捧在手裏看了看,才伸手遞給她:“只是不知,此一面後,還能再見到殿下麽?”
涼玉接過來,盒子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她将盒子緊緊抱住懷裏,擡眼定定地看着他:“會有的。”
他松了手,露出欣慰又不舍的表情,欲言又止。
“當日僅一面之緣,疏風仙友也肯托付信任,為我仗義執言,涼玉沒齒難忘。今日不告而來,多有得罪,疏風仙友以後……也要好生照顧自己啊。”
他眼裏微動,剛要言語,她已打開窗戶,沖他揮了揮手,倏忽消失不見,像陽光下一顆晶瑩剔透的露水,轉眼就蒸發在空氣中。
空蕩蕩的大殿,似大夢初醒,一片混沌,他恍恍惚惚地走至案前,提筆描摹。一筆一筆,盡是她的輪廓。
涼玉走至門口,恰與鳳桐相遇,身旁一身紅衣的火蓮子唬了一跳:“阿桐,你你你你……”
他躲在風桐背後,指着涼玉一連說了好幾個“你”。
鳳桐一凜,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火蓮子乖乖閉了嘴,只是眼睛一直停留在涼玉臉上。
“上一次,多謝神君相助。”她壓低聲音向火蓮子行了個禮。他恍然大悟,拿指頭點了點,“原來,上一次拖住溫玉,為的是你這丫頭……”
鳳桐瞧着她失魂落魄地摟着個盒子出來,問道:“我們不必進去了?”
她搖了搖頭,這才想起來打開盒子。一股檀木的清香撲面,綠絨布上光輝璀璨的一枚,正是她額心那顆晶瑩剔透的月石。
原來……這二百年,她曾經的榮耀,被他妥帖保存。
鳳桐看她盯着月石出神,道:“先回去吧。”
“這便走了?好容易來一趟,不去我那裏喝一杯?”火蓮子臉上有些失望。
“不想去。”風桐把涼玉拽到身邊,擡腳便要走。
“哎……是不想去,還是不便去?”火蓮子一雙血紅的眼眸望着涼玉,眼裏是促狹的笑意。
風桐望了他一眼,笑道:“光天化日跟兩個罪人來往,你不怕,本君害怕。”
他攜着她回到望天樹下。此時人間已然黃昏,花界的一邊仍然亮着,望天樹如同巨大的神劍,将整個穹蓋劈成兩半。
他捏捏她的臉頰:“想什麽呢?”
“我在想,你,阿矩,娘還有疏風……為什麽都對涼玉這樣好。”她的眼眸烏沉沉的,顯得專注而認真。
他嗤笑起來:“你怎麽不想,溫玉和季北辰為什麽對你這樣壞?”
“嗳,我說正經的呢!”她氣鼓鼓地跳下樹來,又回頭擡了袖子遮住眼睛,眯眼向上看,“鳳君?”
他這才慢悠悠地下來,從懷裏拿出那枚月石,伸手為她挂在額前,他的袖子拂過她的臉,所到之處酥麻麻的,有他甘冽的氣息浮在鼻尖。
“喜愛你的人,自然願意為你付出。”
他擡起她下颌,想看看那枚月石戴正了沒有,卻忽然瞧見她臉上已經紅雲沒頂卻不自知,猶自強裝鎮定。他心裏微有驚詫,不禁微微松開手。
“啊,我知道了,涼玉總還有人喜愛。”她輕快地接道,畫蛇添足,蹩腳不堪。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在靜默中逃避地向下望去,只盯着腳尖。
他靜靜看她半天,忽然一把将她帶進懷裏。
月石在額上一晃一晃的,閃爍的光暈映在臉上,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心裏獨獨想着,回到人間的第一個夜晚,是注定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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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在一邊挽着袖子畫畫兒,神情專注,兩眼緊緊盯着紙面,只發出呼咻呼咻的鼻息。
涼玉将她的筆扳正了,才接過啼春遞來的請柬,瞥見落款,皺了皺眉:“鄭貴妃,她不是失寵了麽?”
鳴夏笑道:“這深宮裏的女人有的是心機,沉沉浮浮是常事,這不是又得了帝王心嗎?”
月底圍獵,皇帝竟然要帶着柔弱的鄭妃,也不知是打獵還是紅袖添香。往年秋圍,雄健的蕭老夫人從未缺勤,可今次換了涼玉,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你們說,要是推了如何?老身才從馬上跌下來一次,摔得半死不活,看見馬就有陰影呢。”
鳴夏猶豫道:“信函上說,鄭妃特意讨了恩典,特許老太太坐車。”
啼春壓低聲音:“老太太恐怕是不大記得了,往年秋圍,并非去打獵,而是昭告西南十六軍,應侯府的老夫人身體強健,精神煥發。”
涼玉意會,應侯的軍權雖說由雲戟掌握,可蕭老夫人半生戎馬,是建立這支勁旅的主人。這一次堕馬,已經惹出無限猜疑,若是再推脫不去,旁人必定以為應侯府大勢已去,虎視眈眈,反而給她這兒子添麻煩。
雖說陽壽只剩三年……能護他們一日,便護一日吧。
“可是鄭妃出來讨這恩典,倒真是為我着想……”她攥緊了紙,意味深長地想,無事獻殷勤,才最令人膽寒。
圍獵定在城南近郊的芷蘭行宮,據說該宮是皇室花重金而建,內有京城最大的林苑,覆壓二百裏,栖花鳥百獸,是每年圍獵的大本營。芷蘭行宮乃消夏玩樂之所,宮殿寥寥。近年來鄭貴妃受寵,盛暑之時,屢次被帝王帶到芷蘭行宮消暑,俨然成了芷蘭行宮月仙殿的主人。
在這座行宮擁有一座宮殿,想來也是本朝權貴身份的象征。
“芷蘭行宮是鄭妃半個家,天時地利都占了全,我們還得小心些才是。”涼玉想了想,打算繼續做功課,“在這座行宮裏還可能遇見誰,幹脆一并告訴了我。”
啼春道:“沒什麽品階高的正經主子在芷蘭行宮長居,要說是有,只有一人特別。”
她的神色有些猶豫,“那一位叫做賀蘭多勒,乃……前朝獻帝的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