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絕地求生(上)

朗月跳起來,誠懇地笑道:“多謝阿姊。”一柄劍已經握在了手上,向前四步走到殿中,“你我既然無緣做夫妻,做知己好友,也是我的幸運。”

鳳桐轉過身來,從侍女手上接了劍,看了看,掀起眼,眼裏一片冰涼:“請。”

朗月第一劍便攻他下盤,出手毫不留情,衆人看得低呼一聲。鳳桐微微一側,揮劍挑開,四兩撥千斤。這只是開場,朗月的步伐越來越快,時而左突右沖,時而勾弦挑撥,鳳桐初始時只是翻動手腕抵擋,長劍碰撞,發出冰涼的聲響,只是朗月動作越來越大,逼不得已,亦盡了全力。

涼玉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她認識風桐開始,除了在問天鏡中看到的那一次,他一直都是以左手持劍。随着她年紀漸長,心裏也想明白,一個人中途換了持劍的手,十有八九是因為右臂有傷。

可是他現在肩上還插着一只抹了腐肉生的箭頭,左手持劍,每動一下,都牽動身上的殘箭向內一分。涼玉看着,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二人如同一靛一棕兩道旋風,快得人看不清步數,偶爾長劍上劃過一溜陽光,像流星一樣灼痛了人的眼睛。朗月躍起向下大劈,鳳桐就地一滾,堪堪避過,擋開他的進攻,一撐地跳了起來,只是輕晃一下,便立即站穩。

二人仍舊站着僵持,誰也沒有讨到半分便宜。

“好!”大殿裏的人紛紛鼓掌喝彩。三招已過兩招,竟然是難見的個中高手,旗鼓相當。

鄭貴妃抿了一口茶,掩去眼底的冷笑。

朗月笑道:“小鳳姑娘果然厲害,只是你這披風累贅,脫掉可好?”

早有粉衣宮婢走過來,預備接過他的披風。鳳桐唇色發白,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勾唇一笑,解了披風甩給宮婢。

朗月眼底一抹冷意,忽然出招,驚得那宮婢驚叫一聲,急急忙忙躲開了。鳳桐折身一避,目光冷冽,亦拿劍反擊,他的身姿輕靈詭谲,多變到了極致,幾番詐誘,朗月猛一擡頭,劍尖正停在他喉間寸許。

“小鳳姑娘好劍法。”

他并不慌張,眼裏閃閃亮亮,既興奮又得意,如同燃着一簇火苗。涼玉記得這樣的神色,就在上一次他要在大殿上指認吹簫的人。

早該知道,魔界三世子,睚眦必報。

鳳桐右肩已有星點水漬,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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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一笑,故意只攻他左側,攻勢快而猛。鳳桐為不露端倪,避得更加迅速。劍身晃出無數道虛影,斜向下一劃,瞬間便挑斷朗月蹀躞帶上一塊玉佩。

啪——大殿之上尚有回音,一塊脂乳般溫潤的和田玉佩砸在地上,碎成數塊。

鳳桐看也不看,勾唇笑道:“這便碎了?看來公子眼光不佳,多半是買了假貨。”

在場衆人大都曉得這塊玉是鄭妃賞賜,要說此玉為假,何等尴尬。小鳳說話如此張狂,不見鄭妃臉色都變了,殿上人吃了一驚,眼觀鼻鼻觀心,四下一片斂聲閉氣。朗月不以為意,甚至沒有看那玉佩一眼,劍如游蛇,又滑又毒,轉頭便劃到他身前,鳳桐右手沉滞了些,勉力将将擋住,喘息不定。

三招定,不分勝負。

鳳桐右肩已濡濕一片,不欲戀戰,反手将劍還于一旁的內監,單手披上披風,匆匆回到涼玉身後。

好在朗月身上也是數塊成片的汗水,并不惹人注意。

涼玉抿了抿唇,曲起的手指不自覺地顫抖,沖鄭貴妃笑道:“娘娘,既然天已放晴,老身便先告辭。”

“老夫人怎麽這樣急着走?”鄭貴妃一道眼風挑過來,親昵地嬌嗔,“讓陛下知道,還以為本宮待客不周,才叫老夫人早早離席。”她回首看了正在收拾碎片的內監,笑道,“再說,才讓阿袖吃了個大虧,就要走,小鳳姑娘怕是也不願如此吧。”

鳳桐和涼玉一并沉默。

鄭妃笑了一笑:“現在回去有些早,本宮看外頭的積水想來也該蒸幹了,不如大夥出去游玩。”

“娘娘要去哪裏?”

“老夫人有所不知,上林苑兩頭既望、已離兩座游廊,對的是天然的跑馬道,從前陛下和平昌王殿下,也常常在上面賽馬,殿下記不記得?”

平昌王摸着鼻子笑道:“娘娘不愧是陛下心尖上的人,連這也瞞不過你。”

“不如我們就在已離亭等待,讓阿袖和小鳳從既望亭出發,再賽一場馬,待到他們到了,咱們就各自打道回府,如何?”

涼玉心內一股火氣直往上冒:“方才小鳳才與公子試劍三招,我看這殿裏年輕人甚多,不如就讓別的孩子賽馬,省得他們一直陪我們坐着,無聊得緊。”

“難見小鳳一次,在下心生惺惺相惜之情,還請老夫人允了在下。”朗月立起,露出摩拳擦掌的懇求神色。

涼玉冷笑,只聽見鳳桐低聲安撫道:“罷了,做戲做全套。”

朗月和鳳桐各挑一匹馬,打馬往既望亭去。鳳桐坐在馬背上,身子忽然晃了一晃。

涼玉的心跳到嗓子眼裏,他立即坐直,回首朝她看了看,四目相對,他勾起個安撫的笑。

陽光下他臉色煞白,嘴唇毫無血色,眸中神色仍然不見慌亂,雙手拉緊缰繩,回過頭去。

涼玉從未覺得一炷香的時間如此漫長,像有人拿一根弓弦勒緊了她的脖頸,往上往下都是窒息,越掙紮,勒得越緊。她心慌意亂,覺得萬事都沒了意思。

心中瘋草般狂長的情緒竟然是——害怕。

她捏緊茶杯,眼前人已經一前一後奔騰而來。朗月在前,鳳桐落後寸許,幾乎是同時牽起缰繩,“籲——”

朗月輕巧躍下馬,看了涼玉一眼,那眼裏滿含着得意。鳳桐左手持缰繩,右手貼在身側,翻身下馬:“鄭公子技高一籌。”

涼玉見他臉色不如去時輕松,轉念一想,急忙壓低聲音:“朗月跟你說什麽了?”

“沒有。”他低垂眼眸,拍拍她後背,“別亂想。”

衆人一番誇贊,鄭妃笑道:“阿袖這次可高興了?阿姊賞一塊新的玉佩給你。”

“好了,本宮看時辰也差不多了——哎呀,差點忘記一件事。”鄭妃忽然放下茶盞,“晌午陛下不是說,誰打的獵物最多,重重有賞嗎?陛下走前囑咐本宮行了這賞,本宮就遣人數了一數,你們猜如何?”

“竟然是蕭老夫人獵得最多。”她接過名單來看了看,“呀,竟還獵到一只烏雕呢!”

底下人議論紛紛,有贊嘆的,有不屑的,聲音響了片刻,慢慢靜了下來。

“既然陛下說要賞,那便賞——小鳳,”她甜甜笑道,“跟着瑤兒去領賞吧,還有本宮賜你的素胎茶具,一并帶回侯府去。”

鳳桐點了一下頭:“謝娘娘賞賜。”

瑤兒是鄭妃的貼身婢女,細細小小的個頭,像個豆芽菜,此刻一擡頭:“小鳳姐姐,請跟我走。”

涼玉後背的汗水幾近反複,覺得蕭氏的軀殼已經不堪重負。

好在今日快結束了。

可是過了約摸一刻鐘,二人還未返回,涼玉心下有些不安。

“娘娘,娘娘——”忽然有人踉踉跄跄地奔跑過來,跪在地上,“娘娘,小鳳姑娘、小鳳姑娘不見了!”

涼玉定睛一看,正是瑤兒,單薄的身軀瑟瑟發抖。這神情讓她如墜冰窟。

“怎麽回事,她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嗎?”鄭貴妃假意斥責,瑤兒慌慌張張道,“是跟着奴婢一起走的,走過西華門,小鳳姑娘忽然折身跑掉了,奴婢一面喊一面追,沒、沒追到。”

涼玉立即站起來:“不可能,小鳳一向規矩,怎會自己亂跑?”

“老夫人先別着急,來人啊,去本宮的月仙宮搜,一定要把小鳳找出來!”

平昌王皺了皺眉頭,右相則是一臉看好戲的神情,幾個少年面色嚴肅,相互交頭接耳。除了朗月,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涼玉的表情。

她坐回椅子上去,平複心情,忽然衣衫窸窣,有人出現在她座邊,氣喘籲籲喚道,“老太太!”她回頭看去:“啼春,你怎麽才回來?”

啼春一身的衣物濕了又幹,皺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額上的發絲早被汗水濡濕,狼狽不堪,此刻皺眉道:“我折返時芷蘭行宮定門忽然守了數十個武藝高強的侍衛,我見強闖不成,只好将腰牌給他們看了,說我是侯府的婢女,可他們說什麽也不放我進來,還講我扭進地牢捆了起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地牢逃出來。”

涼玉眼底一片冷意:“這是早有安排。”

“老太太,這是出什麽事了?”

涼玉看她一眼,那眼神中的戾氣将她吓了一跳:“他們說小鳳在去月仙宮的路上無故失蹤,在西華門忽然自己跑掉了。”

“不可能!”啼春擰眉,“奴婢從房檐上過時,見到了小鳳姑娘和另一個婢女,她們一起安安生生走過西華門的!因奴婢急着趕來,這才沒有過問……”

涼玉聞言臉色大變:“你可記得,她們往哪個方向走了?”

啼春想了片刻,篤定道:“往西走的。”忽然錯愕地明白過來,“不對,這不是去月仙宮的路,小鳳姑娘根本沒去月仙宮。”

涼玉默然看着前方,低聲快速囑咐,“你先饞我回屋休息,讓人将已離亭圍起來。走時鎖緊房門,別讓任何人見到我。”話音未落,忽然扶着頭向右倒去。

“老太太!”啼春心領神會,大叫起來,“老夫人怕是急火攻心,偏頭痛又犯了,貴妃娘娘!”

鄭妃不易覺察地冷笑,随機立刻換上一副擔憂的神情:“快,快扶着蕭老夫人回房休息,再備點參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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