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絕地求生(下)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是他嘲笑她倒追季北辰,他們在青瓦洞下棋,他勾起嘴角:“你瞧你,出招全無章法,就像你對着那位北辰君,只知道橫沖直撞。”

她很不贊同:“我怎麽橫沖直撞了?我也是有方法、有路數、有策略的。”

他好笑地搖搖頭,又落一子:“好個有方法、有路數、有策略。”。

她忽然丢了棋子,認真起來:“那鳳君說,我應該怎麽辦?”他含笑看着她,上下打量,玩笑道:“你這樣的……恐怕不行。”

不料她立即站起身來,“本殿走了。”

“哎?”他拉住她手腕,心中詫異,“好好的怎得生氣了?”

她回過臉來,眼裏竟然含了一點光亮,只是低聲道:“我知道鳳君閱女無數,涼玉這樣的資質只算得粗陋。”她伸手抹了一把臉,甩開他的手向外走去,“我亦知道這樣很傻,但我偏不想放棄——我做給你們看就是了。”

他直直愣在原地,千般言語也說不出口,手腕上落了她一滴眼淚,滾燙得幾乎将他的手腕燒個洞穿。

他想了又想,終于在傍晚帶着禮物來清章殿賠罪,走到門口,聽到嘩啦一聲碎盞聲。

他勾起嘴角,這小丫頭年紀不大,脾氣見長。剛要進去,只聽得裏面隐約傳來她的呵斥,他微微一笑,站定聽着。

“……鳳君是我花界之客,你們可有半分尊重之心?誰教你們說那些話?”

清風掀起他的衣擺,他生生愣在原地。

半晌,才聽見她勻了勻氣,接着教訓,“從今往後,你們诋毀鳳君就是诋毀本殿,若讓本殿知曉,自己去刑堂領罰!”

門吱呀一聲開了,幾個花仙魚貫而出,他立即閃身避開,只聽得她們哭喪着臉低頭相互交談,“不過是背地裏提了鴻漸上神一句嘛,天界都知曉的事情,殿下怎麽發那麽大脾氣呀?”

“我哪兒知道,上一回就是這樣,但凡有人敢對青瓦洞那位不敬,咱們殿下的反應比那位自己還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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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也是有趣,平日裏沒多少話,跟北辰君那事傳得沸沸揚揚,也沒辯白半句,自己的名聲成什麽樣了,還如此在乎別人……”

“別說了,小心點。”她們嬉笑着走遠了。

他的手指冰涼,一步一步走到清章殿門口,隔着一道門,聽見司矩耐心的勸告:“殿下,流言蜚語哪能禁得住呀,何必如此?”

“本殿自然知道。”她聲音低而鎮靜,“可是我就見不得有人那樣說鳳君,在我的地界,都讓他住不好,我心裏怎麽能好受?”

司矩笑道:“殿下說笑,鳳君如何住不好了?青瓦洞有山有水,不短吃穿,十分悠閑。”

涼玉幽幽道:“你認為那樣就完了?”

半晌無言,想必司矩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應對之策,只聽見涼玉接着說,“鳳君嘴上不說,心裏難道真不在乎?讓他在花界待着已經夠憋屈,還時不時要聽幾句诋毀……本殿不樂意,也絕不準許。”

司矩嘆息一聲,“臣知道殿下為人純善又犟得很,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鳳君的名聲,非殿下一力得以改善,殿下又何必屢屢較真,落人口實呢?”

涼玉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疲憊至極:“阿矩……你也不明白。算了,下去吧。”

他的影子投在殿外,斜斜地折了幾個角,只記得清章殿門口的桂樹發出絲絲縷縷的清香,他将禮物放在門口,轉身默然折返。

第二日見到她,她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理也不理他,裙擺在風中飄,像極了一朵鼓起的飛花。

“涼玉。”他轉過身,叫住了她。

“幹嘛?”她瞪着眼睛回過頭來,風吹亂她的發絲,臉上是不易被覺察的虛張聲勢,“鳳君別想一個禮物就把我收買了,本殿還生你的氣呢!”

他極清醒地回過神來。

就是那時,就是那個剎那。

眼前的涼玉擡眼看他,倏忽浮上滿眼淚水,顯得眼睛又大又亮,讓人心痛:“鳳君一直保護涼玉,也讓涼玉保護你一次好不好?”

她雙手小心翼翼地環過他的腰際,像是想用力抱緊,又不敢。

他深深看她,低下臉來,滾燙的吻落在她唇角,像瘋狂的火燒,痛極難耐。

只一下,身子便滑落。

她起先驚訝,像是大夢驚醒,随後立即慌亂起來,順着他坐在地上:“鳳君……”

她伸手捧着他的臉,烙鐵一般,燙得吓人。他竟然發熱到這種程度,還一直強撐到現在。

陽光從刑室的高窗投射進來,打在牆上,一塊斜斜的亮斑。有翅膀的拍打聲,是芳齡從窗口飛進來——還好鳳君留有後路,芳齡身上有他另一半元神。

涼玉雙手捧着芳齡:“帶他回青瓦洞去。”

芳齡繞他飛了三圈,鳳桐周遭白光頓起,肉體潰散,元神落在芳齡背上,一起慢慢消失在空中。

青瓦洞有療傷的寒玉床,還有會照顧人的玲珑,只是……只是。她癱坐在地板上,渾身是駭人的斑斑血跡,眼淚落了滿臉,又哭又笑,自言自語:“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半月有餘,啼春始終忌諱提起小鳳二字。猶記得那日扶蕭氏上車時,淡淡道:“小鳳回老家了,約摸得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不必擔心。”

但小鳳一日也沒有回過侯府。

生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樣子。蕭氏仍然每晚去百花樓祭花神,傍晚才歸。有時會在高臺飲酒,索性睡在望月臺。鳴夏去過一次,人已醉倒了,窗戶還未關,外頭是清隽一輪明月。

老太太時常去後園,看望那只圍獵中帶回來的白狐。這畜生野性難馴,對人始終懷着深深的敵意,有一次張口咬破了她的手,她也不惱,只是怔怔地看了看手指上的兩個深深的牙印。隔日,便命人把那白狐放了生。

外頭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回想去年此刻,一家人還在為昏迷不醒的蕭氏愁雲慘淡,不想只過了一年,一切竟然都這樣做夢似的好起來了。

撥月趴在桌上,屁股在椅子上蹭來蹭去,正在抓耳撓腮地畫畫,鼻頭上蹭了一小團黑都不知道。蕭氏唇邊含了一抹笑,用帕子沾了茶水,順手替她蹭掉: “啼春,霧松宮那邊如何了?”

她硬着頭皮答道:“奴婢盯了三個月餘了,多勒月前回來過一趟,什麽也沒發現,又走了……陛下那邊,似乎也是什麽都不知道……”

涼玉道:“占人宮殿意欲嫁禍,讓正主撞了個正着,手下被殺了幹淨,鄭貴妃可算是吓破膽了,諒她也不敢聲張,只得打掉牙往肚裏咽。”

啼春道:“貴妃娘娘恐怕正戰戰兢兢地等着多勒的動作呢,可真正的多勒什麽也不曉得,自然沒空理她,估計貴妃也能消停兩天了——可惜咱們教裏的兄弟了,帶足了兵甲去,只打掃了個戰場。”她愈說愈興奮,“要不要,抓住這次機會,借着多勒的名頭,再給貴妃——”

涼玉擡手制止:“我并非不恨貴妃,只是多勒實在無辜,要不是引起的麻煩無力解決,我也不想冒用他人身份涉此險境。好在沒出什麽事,就此打住吧。”

她看着啼春慚愧低頭,又問道:“上一次我囑咐你帶給鄭襯的話,你說了沒有?”

啼春有些遲疑:“他自然是歡喜的,只是,鄭二公子似乎對咱們二小姐不太有信心。老太太,這事一出,您該不會改了主意,不讓鄭二進咱們家門了吧?”

涼玉冷冷一笑:“當然要進,還要進得轟轟烈烈呢。”撇了撇茶盞上的浮沫,“我現在連這二分顏面都不想給鄭家留,你明日就去說,說得京城人盡皆知最好。”

啼春掩口笑道:“是,這次是該給鄭家一個教訓了……”

“去把老二叫過來。”

涼玉歪頭看年畫兒的畫紙,紙上一株含苞的月季,這小兒只用墨色點染,就能畫得有模有樣……她心裏一片柔軟,撫了撫年畫的發絲,“老三喜歡畫畫兒嗎?”

“嗯,撥月喜歡!”她擡頭看着她,目光亮閃閃的,雖有些懵懂,卻能看出其中的一二分執拗,又垮下臉來,“撥月不喜歡背書,背、背不下來。”

她沉吟片刻,笑道:“那以後撥月不必背書,每日只需作畫——但撥月要答應奶奶,聽先生的話,每天畫滿十張,不能偷懶。”

撥月早揮舞手歡呼起來,突然樂滋滋地跳下椅子往出跑:“我要去告訴秦沅!秦沅!他再也不能查我背書!”迎面撞上鳴夏,生怕她摔倒,急匆匆地跟着跑出去了。

涼玉遠遠看着,不自知地笑了。仿若看見當年那個自己,自從離了玉郎的管束,仿佛離開鎮壓她多年的符咒,一蹦三尺高,在清章殿裏來來回回狂奔,一旁立着不知所措的司矩,一雙眼珠子跟着她來來去去。

她半天才想起來第一天當值的司矩,咳了一聲,拂了拂淩亂的頭發:“阿矩,你坐!”又繞着她轉了一圈,眼神憐憫,嘴裏念念有詞,“真可憐,本殿是個學生都受不了玉郎的藤條,你是他女兒,得挨多少藤條啊?”

司矩紅了臉,她哪裏知道,玉郎教導他們姊妹六個,是從來不用藤條的……

她見司矩低頭尴尬,一時豪情頓生:“別緊張,在清章殿,本殿罩着你,無須有那麽多破規矩……”

司矩輕咳一聲,正色道:“殿下,萬萬不可,司矩既來,就是指導殿下天界規矩的。”

……

她想着,娘,玉郎,阿矩,他們是苦心孤詣,想把她打磨成更好的人,只是有些道理,她年少時不懂得。如今看到了年畫兒,她才真正懂得。

她的确是十足自以為是的一個人,難怪季北辰會用那樣不屑的語氣說她“無功無祿,坐享其成”,她這個冥頑不靈的性子,讓自己吃了苦頭,又連累了身邊的人。

只有快一點變得更強,她會堂堂正正地站在溫玉面前,憑自己的本事贏過她,拿回自己的一切。

尤其是如今,她已經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手指輕碰唇邊,臉上便慢慢燒起來,不知不覺就浮現出笑容。

眼前無路可退,她要劈出一條路來,來掙一個無憂無慮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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