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雲拂月出(下)

鳴夏來給蕭氏梳頭,邊梳邊從銅鏡裏看她的神色,見她神色恹恹的,中途還打了好幾個哈欠。

“老太太,鄭三公子到了。”

“派個人去叫啼春。”

涼玉急忙對鏡看了看形象,銀絲滿盤,上面兩根玳瑁簪子,精神又氣派,最後抓緊打了一個哈欠,囑咐鳴夏道:“請進來。”

鄭襯想過很多次面見蕭氏的場景。

在想象中,蕭氏是個滿面威嚴的婦人,畢竟,曾經的應侯府軍權是這個女人牢牢掌握,她戎馬一生,赫赫威名。

更何況,他們鄭家有負拂月在先,她願意見他,已是意料之外。

拂月,這兩個字在他唇間輾轉,便牽得他胸口一陣悶痛。

他早年輕浮,是因為被家中嬌寵,他游戲人間,不知道愁為何物,怡紅院裏的姑娘,一大半認得他,因為他年少風流,做得一手好詞,音律詩作無一不精,最會讨姑娘的歡心。有他在的地方,總是笙歌滿堂,莺歌燕舞,熱熱鬧鬧。

他喜歡這樣的熱鬧,每個人都只看眼下,愉快滿足。而拂月完全不同,如果五年前沒有那件毀掉她一生的事情,也許他與她會在春社中見面,相識,相知,也許他會驚豔,但絕不會出格,因為他們本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驕傲,無需依憑彼此。

可是現在,拂月是被掐掉一半的一朵嬌花,堪堪落在他腳下,脆弱得讓人憐惜,這罪惡中有他的一份。可她又跟世界上許許多多的可憐人不同,她堅韌,頑強,宛如一株紫藤,蜿蜒着爬上牆壁,遭人一把拽斷,還能安安靜靜地開滿紫色花朵來。

她不需要他任何同情,可越是這樣,他越無法自控地憐惜。

她有一雙柔順的眼睛,那其中全是防護的倒刺,只要貼近她,就會發覺她的執拗,她明明渴求快樂,卻一把将之阻擋門外,她看似柔弱不堪一折,其實跟眼前的老夫人一脈相承——雲府的女兒家,骨子裏流的就是不屈不撓的血,恁人如何揉搓,都決不肯輕易低頭。

在他二十三年的生命中,第一次甘願由中心走到邊界,想保護一個人,将她托起來,讓陽光照在她臉上,讓她快樂。

“鄭公子,專心些。”蕭氏淡淡提醒。

“……老夫人見諒。”他回過神來,執黑子的手之上滲出汗水,有些打滑。他暗自打量對面的蕭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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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氏眼中有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并不像他想象中一樣冷漠。她給人的感覺很奇妙,親近中混雜了一絲狡黠,高深莫測,但并不使人感到厭惡。

沒有想到,坐下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同她手辦一局。蕭氏帶兵打仗,棋也下得這樣好麽?

他心中好奇又惶恐,一時間心亂如麻。

蕭氏微微一笑,胸有成竹,撚了一枚白子,落得輕輕松松:“我們家老二,性子柔中帶剛,近些年來,雖然愈加柔順寡言,其實骨子裏是更淩厲了。”

他心中觸動,豎起耳朵聽着,只見蕭氏用手勢示意他落子,他一心二用,手有些抖。

蕭氏一面不動聲色圍他,一面笑道:“三公子審慎,對拂月若是懷了同情之心,那并非合适人選,此局過後,自當回府去。”

她說得輕易,倒像是朋友間的調笑,毫無長輩架子,他只覺得背後生出一層薄汗,黑子在手裏轉了兩轉,才決絕地落在棋盤上:“玄雲也曾想過此問,但沒有盡數理清。同情是有,是在識她之初,現在仍有,但并非全部。”

他答得有些繞口,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不禁有些緊張。

蕭氏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三公子所言發自肺腑,你若說半分同情沒有,老身反倒會覺得虛僞了。”

她說話如此直率坦誠,出乎他的意料。蕭氏看着棋盤,但笑不語,她棋風詭谲,轉眼又輕飄飄地将他圍了,“先前在芷蘭行宮,三公子曾經替朗月求情……”

他有些赧然:“玄雲不知小鳳姑娘毫無此意,多有得罪。當時聽得兄長剖白,勇敢坦誠,自覺慚愧萬分,所以……”

“倘若是你,你願意嗎?”

鄭襯一雙眼睛明亮:“我聽了兄長所言,幡然醒悟,現在,玄雲絕不會再回避真心。”

白子的殺氣漸顯,步步緊逼:“我了解老二,知道那是個從一而終的傻姑娘,可我不了解三公子,怎知三公子真心?”

鄭襯有些急了,脖頸上青筋暴起,許久,化成苦澀一聲嘆息:“如有機會,玄雲……以行動證明。”

黑子頹勢已顯,這一局,他下得大汗淋漓還不得贏。

蕭氏輕輕一笑,不知是嘲諷還是贊同,他持子僵在原地,心內躊躇,不敢輕舉妄動。

“老身不奢求三公子真心永不變,但你既招惹了拂月,就要負責到底。我雲家女兒,不做他人棄婦。”

鄭襯急道:“我又怎會棄她?”他咬牙道,“玄雲願意娶拂月做平妻,一生一世,傾心相待,再無其他妻室。”

涼玉聽到這句,心中終于有片刻動容,但臉上仍是淡然:“若你家族幹涉呢?”

“玄雲自己做主,不許他人幹涉。”他面露少年人的傲氣,又有些臉紅,低聲道,“老太太的條件,我……我答應。”

涼玉狡黠一笑:“三公子輸了。”

她環顧四周,時間算得早了些,竟然還需要等。

那少年看着棋盤,又緊張又不敢擅自詢問的樣子,實在是看得人心中發急。

啼春終于破門而入,急匆匆喊道:“老太太,不好了!二小姐、二小姐跳進湖裏了!”

鄭襯面色煞白,立即站起身來,不待她說話,人早沖出門去了。啼春反應最快,立即給他讓了半個身子,待疾風擦過,忍不住跟涼玉對視一眼。

“奴婢囑咐過了,誰也不許去救,都站在邊上以防萬一。”

涼玉表情沉穩:“毛毯、湯婆子、幹衣服全都備好,等在岸上。老二身子弱,別讓她凍太久。”

跳進湖中時,鄭襯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冰涼的湖水沒過他的頭頂,沁入他每一寸肌膚。這樣寒冷而孤獨的感覺,是不是就是她的心境?

為什麽不能再多等一刻鐘?他就快、就快成功……

他在水中看見了下沉的人影,她身姿窈窕,衣裙在飄搖,像一只蝴蝶,有最繁複美麗的翅羽,在水中緩緩、緩緩伸展。他拼命向她游去,接近了她。

這光怪陸離的水底,日光是頭頂的眩光,漆黑的水下,他抱住她,他從未感受到如此溫熱鮮活的生命,猶如一顆新鮮而脆弱的心髒,就在他掌心裏跳動。四周一片寂靜,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他緊緊抱着她。他們互相真實地擁有彼此。

他将她送出水面,日光投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的發絲貼在臉上,雙目微張,是迷茫的模樣,半晌,眼中澀然含淚:“……你來了。”

他臉色冷厲,眼中有熊熊怒火:“你答應過我決不尋短見!”

“我沒有……”話音未落,已經被他緊緊抱住懷裏,他的聲音有片刻哽咽,“你不能這樣無情。”

水珠順着他英俊的臉龐向下流淌,一顆一顆,聚集在他蹙起的眉心,臉上水痕縱橫,分不清是水珠還是熱淚:“雲拂月,我會娶你,你為什麽就是不信?”

她愣住,彎出個苦澀的笑:“我……我聲名狼藉,你明知如此……”

“我何時說過在乎這些?”

“即使你現在不在乎,往後也會後悔。”

“你怎麽知道我會後悔?我并非三歲小孩,想得清楚自己的心意。”他語調升高,顯然怒極。

她怔怔看着他的臉,覺得他今日與往常不同,他一直是溫和的,此刻竟然被她逼到了這一步……腦中又浮現出奶奶同她說過的話,仿佛有什麽在胸腔中蠢蠢欲動,越來越劇烈,就要破土而出。

“雲拂月,你心裏有我嗎?”他臉色蒼白。

“我……”

“我要你一句回答。”他握起她的手貼在自己滾燙的胸口,“現在。”

他的心髒是那樣有力地跳動,與她心中那份攀升的希冀重合,像是有人拿鼓槌在急促地敲響夔牛皮的大鼓,咚咚咚,咚咚咚,逼得她快要喘不過氣,逼得她想要一個發洩口——

“我們活在這世上,靠的不是白璧無瑕,而是問心無愧。”

他的眼睛緊緊盯着她,逼得她無處可逃,“你要是心中有我,就點一點頭,拂月……”

他喚她一聲。

柳絮飄飛時節,溫和有禮的風流公子找不到路,在背後喚她一聲,帶着無盡的包容的笑意,像是羽毛在她心上掃過,桃花扇帶風,就吹走了她最艱難的年少時光。

拂月……

心裏有鬼的是她,不敢面對的是她,患得患失的是她,從來都是她。

越來越多的淚水從她眼中湧出,她大口喘息起來,遲疑地、緩慢地點了點頭。

他眉頭舒展,眼中迸現光芒。

“別離開我,以後也別離開我……”她哽咽道,聲音越來越響,如同積攢了數年的委屈一并湧出,如岩漿噴發,暴雨侵襲,終于嘩嘩啦啦一場傾盆大雨,心甘情願、脫口而出,“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她再也不在乎了,再也不想要做個發乎情止乎禮的淑女,撿拾着破碎的自尊,自欺欺人地活在自己構築的高牆裏,連希望都不敢擁有。

她可以得到的,只要她伸手。

他緊緊抱着她,“玄雲……此生不負。”

他們渾身濕透,擁抱着彼此取暖,她在他懷中,起先是拼命抽泣,後來,漸漸爆發出像孩子一樣的嚎啕大哭,仿佛要流盡平生眼淚。

啼春驚得後退半步:“老太太……”

涼玉目不轉睛地看着,擺手道,“讓她哭。等老二哭夠了,再讓他們過來,其他人都先跟我回去。”

待啼春一走,錦冬面色嚴肅,小聲怯怯道:“二小姐沒有想跳湖呀,奴婢看見……是啼春姐姐把二小姐一把推下去的……”

幾個丫鬟一同笑起來:“你還小,還不懂呢。”

錦冬梗着脖子想了想,“我怎麽不懂啦……哎,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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