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門

陸謹沉本就着急,又被薛鏡寧拉住,頓時更加心煩氣躁,一把甩開她的手,一句話都不想與她多說,從她身前走了過去。

他甩開這一下又迅又疾,力氣也大,薛鏡寧猝不及防,那只手狠狠地打在馬車,一陣鑽心的疼。

此時,陸謹沉已經跳下馬車,從随行仆從那裏拉過一匹馬飛奔而去了。

薛鏡寧盯着他消失的背影怔了一會兒,才低頭看向自己受傷的手。

手背已經紅腫起來,又痛又麻。

她捂着腫痛的手,孤零零地坐在馬車內,委屈得心口都揪了起來,眼裏蒙上一層水霧。

透過被掀開的車簾,已經能看到薛府的大門了。

她并不是不講情理的人,若是真有急事,他跟自己說一聲,她也不會攔他,若是沒那麽急,好歹将她送到幾步之遙的薛府門口也不是難事,臉面也好看。

畢竟別家新婦回門,都有夫婿陪着的。

——他到底為什麽走得那麽急、那麽緊張?

薛鏡寧忽地心口一緊,會不會是太公出了什麽事?

不、不對,他騎馬離開的方向不是侯府。

薛鏡寧冷靜下來,松了一口氣。

既然不是太公有事,其他人有天大的事也跟她沒關系了。

至于一句話都不說就甩開她離去的陸謹沉,她也不想搭理了。

薛鏡寧摁了摁自己揪痛的心口,将手背受傷的那只手縮進袖子裏,慢慢收起委屈和眼淚,把車簾與窗簾盡數拉下,冷靜道:“繼續去薛府。”

她一個人回門。

薛府是得了消息的,一大早就在等。

所以,當侯府的馬車停在薛府門前時,不等雪扇向門仆開口,那些門仆立刻就開了大門,跑進去通禀。

不消片刻,薛忠便帶着李氏急急忙忙地出來迎接。

薛鏡寧不疾不徐地掀簾下了馬車,薛忠與李氏以為陸謹沉還在馬車裏頭,因此依舊彎着身子,恭敬地等着。

看着他們卑躬屈膝的樣子,薛鏡寧有些想笑,不怪侯府的人認為他們薛家攀高枝,事實就是如此。

“父親,在外面站立多時了,還不進去麽?”

薛忠愕然擡頭:“賢婿、賢婿沒來?”

薛鏡寧不想解釋什麽,随口道:“他公務繁忙。”

薛忠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先前的恭敬一掃而光,皺眉道:“丈夫陪妻子回門乃是習俗,再是公務繁忙也能挪出時間來的,怎麽會……難道,他不願意陪你回門?”

薛鏡寧不語。

她現下心裏又委屈又生氣。

陸謹沉雖是陪她一起出來了,卻因為別的事一句話不說就甩開她走掉,這樣的行為簡直比一開始就不願意陪她回門還要輕.賤她。

此刻,她既不想說出原委,也不想為了自己在薛忠面前的面子而違心地給他找理由,所以幹脆一句話都不說。

薛忠看着她抿嘴不語的臉色,就知道自己說中了,不由得嘆氣道:“你怎麽、怎麽連個男人都拿不住?”

他的女兒長了一副天仙似的皮囊,哪個男人見了她不會被迷得七葷八素?怎麽偏偏迷不住自己的丈夫?

這下可好,沒有新婿陪着回門,不止她臉上無光,他們薛家也跟着臉上無光!

真是沒用!

一旁的李氏涼涼道:“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麽也該将婚約改了,讓莺兒嫁過去。我們莺兒從小被精心教導,是個實打實的大家閨秀,這樣的姑娘才能得小侯爺和侯府的喜歡呀。”

她心裏實在泛酸。

怎麽就讓這個小村姑撈了這個大好處。

這樁婚事是在薛太爺與陸太爺的手上定下的。

兩位太爺年紀相仿,幾乎同時入朝為官,因此交情頗深,彼此間稱兄道弟。

十多年前,皇上遭遇刺客,兩人聯手保護皇上,又一起立了大功。

皇上本來想給兩人都大力嘉獎的,結果薛太爺也不知道說了什麽竟得罪了皇上,皇上大怒,念在他有功的份上倒沒處置他,只是到手的爵位卻飛了,人家陸太爺封了侯爺,他什麽也沒撈着,官居原職。

不過,這并不妨礙薛太爺和陸太爺的兄弟情深。

特別是,當時在保護皇上的時候,薛太爺還給陸太爺擋了一劍,自己受了傷,這令陸太爺感動不已,銘記在心。

此番陸太爺自己當了侯爺,兄弟卻啥也沒有,他心裏更覺難受,當即表示要與薛家結親,永結兩家之好。

但是,那會兒陸太爺、薛太爺的兒女都已經成親,想結兒女親家都結不成,于是便商議着往下挪一輩。

彼時,陸太爺的長媳,也就是現如今靖安侯府的侯夫人林語剛剛生下一個男孩兒,名喚陸謹沉。陸太爺便指着他的嫡長孫說,以後這孩子只娶薛太爺的嫡孫女為妻。

而那一年,薛太爺的嫡子薛忠的正妻還不是她,而是少府阮家的嫡小姐阮卿。

阮卿婚後卻一直無孕,直到四年後肚子才有了動靜。第二年春末臨盆,生了個女兒,也就是薛鏡寧。

陸太爺大喜,當即就與薛太爺一起給陸謹沉和薛鏡寧定了娃娃親,說只等薛鏡寧及笄,便給兩人完婚。

過了沒到一年的時間,阮卿死了。

之後,她便嫁給了薛忠,那年年末生下了薛褚逸和薛楚莺。

她願意嫁給薛忠續弦,本就是圖着薛家的門戶,嫁過來後聽聞薛家與門戶更高的靖安侯府有婚約,她自然要替自己的女兒圖謀。更何況,她的女兒也是薛太爺的嫡孫女,只不過晚了薛鏡寧一步而已。

結果,她剛提出這個打算,就被薛太爺狠狠地教訓了,陸太爺那邊更是放話只要薛鏡寧這個孫媳婦,害得她顏面無光,氣悶了好幾年。

幾年後,薛太爺過世了。

薛忠本就是個擔不起事的,全靠着薛太爺的餘蔭才能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在薛太爺過世後,他就被皇上調去了京州上任。

這一招明升實降,使得薛家一落千丈。

那年冬天,他們一大家子就此離開了铎都。

與他們相反,靖安侯府卻是蒸蒸日上。

薛太爺死的那一年,陸太爺因為悲痛過度病倒了,就此從朝中退下。他的嫡子陸正襲爵,成為靖安侯府的侯爺。

陸正不像薛忠那般無用,雖也蒙了父蔭,但是他自己在朝中早有經營,加上又襲了爵位,因此陸太爺退下去後,靖安侯府反而更加欣欣向榮。

兩家的差距拉得那麽大,又分隔了兩地,漸漸地斷了聯系。

本來想着侯府是不會認這樁娃娃親了,卻沒想到,今年春天薛鏡寧及笄後,侯府竟然來人了。

侯府的人說,陸太爺沒忘記這樁婚事,一直等着薛大小姐長大呢,還說侯府已經給他們活動了關系,馬上就能将薛忠調入铎都了。

于是,這人生峰回路轉的,托了靖安侯府的福,夏初之際,薛忠又被調入了铎都,他們薛家搬回來了。

此時,薛太爺已經死了,薛家完全不中用了,她自然又開始想掉換這樁婚約,豈料陸太爺就是認定了薛鏡寧,他們薛家如今又仰人鼻息,最後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認了命。

怎麽想,都是意難平。

不過,她是慣會見風使舵的,一切已成定局後,便立刻扭轉态度拼命跟薛鏡寧打好關系,希望薛鏡寧能忘了這些年她對她的苛待。

在薛鏡寧待嫁那段時間,她簡直在卑躬屈膝地讨好,可是這小丫頭始終對她冷冷淡淡的,看着就可氣!

她心裏早已憋着一股子火,只是往後他們薛府都得靠着薛鏡寧,她只能硬生生憋屈着。

誰知道,薛鏡寧嫁入了侯府,卻連回門都是自己一個人來。

這下她可裝不了好态度了,薛鏡寧在侯府地位這般低,往後別說提攜他們薛家了,不被侯府掃地出門都算好的了。

真是活生生一個笑話。

李氏還準備多嘲諷幾句,卻見薛鏡寧徑自從她眼前走過,往府裏去了。

她與薛忠面面相觑。

“真是個沒教養的村姑。”李氏啐了一聲,和薛忠一起跟了進去。

薛鏡寧剛一進府,便看到薛楚莺穿得花枝招展地迎面而來。

“怎麽只有你一個人回來?”薛楚莺見她身邊只有雪扇這丫頭,登時頓住了腳步。

“我知道你們不歡迎我回來。”薛鏡寧半諷半嘲地彎了彎唇角,她知道薛家從來不把她當成一家人,“放心,我住幾天就走,以全回門之禮。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

“你這是說哪的話?”薛忠聞言,快步走到她身側來,“你姓‘薛’,是我薛忠的親生女兒,與我血脈相連,我們怎麽會不歡迎你回來呢?”

不管怎麽說,薛鏡寧現在已經是小侯夫人,不論侯府的人如何看她,小侯爺又如何待她,橫豎有“小侯夫人”這個名分和地位在,往後他們薛家處處得靠着侯府,可不能在這時候斷了她這唯一的聯系。

剛剛他在府前失言,進來的路上已是自悔不已,這會兒見薛鏡寧這樣疏遠,于是連忙出言補救。

想了想,又伸出手去,撫着薛鏡寧的頭發,慈愛道:“薛家永遠是你的娘家,薛府永遠有你的位置,你出嫁前的那間閨房爹也給你留着呢,以後常回來走動。”

薛鏡寧因這突如其來的溫情而詫異得愣住了。

八歲以後她就沒有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待嫁那短短的半個多月的時間裏她也總是窩在自己的院子裏,能不與他們見面就不見面,所以她已經不習慣與他們相處了,更不習慣來自父親的溫情。

此刻,父親的大掌撫過她的頭頂,慈愛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驀地想起了八歲之前的時光。

那個時候便是娘親仙逝了,還有太公疼着她,那個時候她眼前這個父親也是真心地疼愛着她,常把“寧兒”挂在嘴邊,那個時候的陸謹沉,也總來找她玩,不會像現在這樣,狠狠地甩開她的手,連一句話都不屑跟她交代……

她鼻子微酸,險些掉下淚來。

薛忠見薛鏡寧已經被自己打動,便向李氏使了個眼色,李氏不情不願地輕舒一口氣,這才走上來溫柔地拉住薛鏡寧的手,笑意盈盈:“鏡寧啊,剛剛我也是為你着急,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吃過早膳了嗎?我準備了好一桌飯菜,叫人溫在廚房呢。”

看着李氏的谄笑,薛鏡寧猛地回神。

太久不曾獲得親情的溫暖,她剛剛差點要将薛忠的話當真了。

其實她再清楚不過,薛家對她“好”,只不過因為她嫁給了陸謹沉而已。

薛家從京州回到铎都後的一切,都是侯府給的,他們要巴結侯府,所以,先要巴結她。

“我已經吃過早膳了,不必費心。”薛鏡寧的面色冷淡下來,“沒什麽事的話,我想先回房間休息。”

“你這是什麽态度!”被冷落在一旁的薛楚莺忽地厲聲叫道。

一直以來,她就不喜薛鏡寧。

小時候,她就嫉妒薛鏡寧早早地與侯府定了親,就算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定親是什麽,也從娘親的嘴裏知道了,以後薛鏡寧是一定會成為尊貴的侯夫人的,而自己的未來卻還沒有定數。

後來,他們薛家落敗,與侯府的親事估計沒有着落了之後,那股嫉妒心反而消減了不少。人就是很奇怪,兩人一樣落不得好時,她反而覺得舒坦。之後她娘親将薛鏡寧趕到了鄉下,她更是有種大獲全勝的快意。

可是,沒想到的是,幾年之後的薛鏡寧不但出落得比自己美,而且兜兜轉轉地竟還是嫁入了侯府。于是,那股嫉妒和不甘又湧上來了。

此時,薛鏡寧冷淡的樣子在她眼裏猶如目中無人的蔑視。

她氣極,不由得冷笑譏諷:“別以為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結果小侯爺連回門都不願陪你,你說你丢不丢人——”

“楚莺!”李氏連忙喝止住她,“回你的屋去!”

薛楚莺恨恨地跺腳,用鼻子裏用力哼了一聲,扭頭跑開。

李氏向薛鏡寧賠笑道:“鏡寧,別跟你妹妹一般見識,她年紀還小,因此說話沖,脾氣大。”

“沒什麽。”薛鏡寧心想她說的也是實話。

僅僅幾步之遙,陸謹沉都不願陪自己來,确實夠丢人的。

薛鏡寧回了自己的院子惜風院。

因着出嫁前的體面,也因着不想叫侯府的人知道他們虧待她,所以她的院子是薛府最敞亮最雅致的院子。

但是,她對這裏卻沒什麽歸屬感。

若要她選,不管是這裏,還是更奢華的侯府,都不如她在鄉下的簡陋小院令她安心。

不過,在她心底深處,最懷念、最喜歡的,還是以前的薛府。

但是,那座府邸在他們離開铎都時已經被皇上收回了,如今被賜給了誰家已經不得而知。她回了铎都後也來不及去看看。

不過,看了又有什麽用,那已經是別人的家,不再屬于她了。

“小姐,雪扇可真羨慕你,除了莺小姐脾氣有些壞之外,家裏人對你都那麽好,不像我,從小就被人牙子拐了去,連爹娘是什麽樣子都忘了。唯一慶幸的是,遇上了你們一家大好人,否則還不知道以後如何呢。”見她兀自出神,雪扇走過來給她倒茶,不由得感慨起自己來。

雪扇才被買來沒多久,壓根不知道薛家以往的事。在她眼裏,薛忠和李氏對薛鏡寧簡直關懷備至,特別是備嫁那些日子,他們前前後後操持個不停,生怕有什麽閃失,對薛鏡寧的疼愛可見一斑。

薛鏡寧笑笑,也不想急着解釋什麽,倒是她第一次聽雪扇說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為她難過,忙拉住她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以後你就安心跟着我,不用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嗯嗯!”雪扇連連點頭,感動不已。

兩人閑聊了一會兒,薛鏡寧讓雪扇回自己屋子休息。

獨自一人時,她才撩開了袖子。

手背比之前更痛,也更加紅腫了,還泛出淡淡的淤青。

薛鏡寧咬唇,重新蓋好袖子。

她不想叫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話,所以不準備找大夫。

好在是左手,并不影響什麽,袖子也可遮擋,過些天應該就能自行消腫了。

到了正午時分,李氏派了個嬷嬷來請她前去膳廳吃飯。

膳廳裏,薛忠、李氏、薛楚莺、薛褚逸都在。

薛楚莺應該是被薛忠和李氏教訓了一通,此刻沒了之前的氣焰,見到了她,竟主動給她拉開椅子,擠出一個笑來:“姐姐,坐。”

薛鏡寧最是軟心腸,本來就不打算與薛楚莺計較什麽,此時薛楚莺主動服軟,她更不會去趁機譏諷什麽了,反而由衷道:“謝謝。”

薛楚莺皮笑肉不笑:“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

衆人落座。

“來,鏡寧,多吃點。”薛鏡寧剛坐下,薛忠便挑了一塊酥肉,遞到她碗裏。

“鏡寧,來嘗一嘗四喜丸子。”李氏則夾了一顆四喜丸子給她,“福祿壽喜,吉祥如意。”

連薛褚逸——一直沒什麽交集的哥哥,也給她舀了一碗魚羹:“這個魚羹……很新鮮的。”

薛鏡寧應接不暇,碗裏的菜很快堆積如山。

她有些沒出息地鼻子一酸,雖然知道他們的目的,但是這樣備受寵愛的假象實在太美好,她一時不想戳穿。

陸謹沉趕至膳廳,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薛鏡寧備受寵愛的景象。

他的眸光冷了下來。

之前聽太公說過,薛家人對薛鏡寧不好,薛鏡寧很可憐。

因此,生怕她被欺負,他處理了那邊的事,連忙急匆匆地趕來。不顧薛府門仆的阻擾,見到了雪扇,就讓她帶自己來膳廳。

路上,還不放心地詢問雪扇,薛家對薛鏡寧如何。

雪扇跟他說薛家對薛鏡寧好得不得了時,他還不信。

此時親眼目睹,一種被欺騙的感覺頓時湧上心頭。

這個女人,總是騙人。

原來,竟是一大家子聯合好了,編了個小可憐的故事,騙取太公的愧疚和憐惜,好讓她得以更順利地嫁入侯府。

而他,三番四次地被她騙。

還差點以為她真是什麽無辜單純的姑娘。

作者:疫情時期,各位小天使們一定要做好防護保重身體!

願所有人平安、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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