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到爾晴回到長春宮,二話不說便跪下身來,向皇後娘娘請罪。

“奴婢打碎了給皇上準備的萬壽禮,求皇後娘娘賜罪。”爾晴垂首跪于富察容音身側,皇後娘娘看了她一眼,以及桌上紅緞錦盒內那缺了一角的玉瓷樽。

眼神中不禁透出些許失望,搖了搖頭開口道,“這是怎麽回事兒。”語氣聽着有些凝重。

爾晴又磕了一個頭,“是奴婢出了內務府,在路上不小心磕了一跤,這才把玉樽給摔破了,還請皇後娘娘處罰。”

畢竟惹了件不算小的麻煩,皇後娘娘平日裏再是寬厚仁慈,這次若是不罰,也未免太說不過去,再說日後她也怕爾晴多少會因此遭其他人非議,埋下禍根。

皇後娘娘的護甲點在茶案上,輕敲了幾下,開口道,“那本宮就罰你這幾日去把長春宮東邊的偏院整理出來,用來修整新的花圃罷。”

爾晴一聲不吭,便磕頭領了罰。

爾晴是甘願受罰,因她心裏明白,今日一事乃是她臨時起意,坑了一把張公公,雖說一般人難以察覺,就連當事的張公公也是有嘴說不清,可保不齊在那圍觀的人群之中,就有人看了出來。

若是執意将事情捅到皇後娘娘這兒來,倒有可能露出破綻,反而将事情鬧大了。

天氣漸涼,夜晚的偏殿,多少顯得有些陰冷。

爾晴光是把院中的雜草清除幹淨,就忙活了整整一天,這會兒有些腰酸背痛不說,指甲縫兒裏也都灌進了黑泥。

便就着這院中的一口水井,打了桶水上來。這邊卷開了衣袖,露出一雙緞子般瑩潤的皓腕,在月光下尤顯得冰肌玉骨膚若凝脂。

此時,院門處的地上,半根枯枝發出吱呀一聲響。爾晴耳尖,大着嗓子,“是誰在那?出來。”

忍不住握緊了手中的水瓢,有些警惕地盯着門口看。

果然,從那門後的暗處窸窸窣窣,拖出一道人影來。爾晴汗毛直立,待看清來人的臉,竟然是他,白天那個被鞭傷的小太監,袁春望。

此刻的月光,又清又冷,柔柔淡淡如流水一般瀉在小院裏,仿佛濺了一地的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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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月光下,袁春望的那張臉白得幾近透明,唇角的傷宛如一個猙獰的刺青,讓此刻的他像極了一個嗜血的鬼魅,只乘着月色取人性命。

爾晴的手心沁出了汗,“你是誰,來這做什麽?”裝作一副未曾記得他的樣子,面帶愠色地質問道,她本能地覺得在這毒蛇一般的袁春望面前,絕不該随便外露心思。

“看來爾晴姑娘的記性倒是不大好,白天,我們剛見過的。”袁春望慢慢踱步而來,看着她一副故作出的兇狠模樣,心裏忍不住發笑。

那薄薄單衣不大合身,仿佛能透出嶙峋骨骼,在這月光下顯得尤為明顯。

爾晴一看,這個袁春望簡直比想象中還要難纏,明顯不吃她裝傻那一套,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沒好氣地說,“唔,是你,不在住處養傷,跑這兒來做什麽。”

“我都看到了,今天是你自己捧着盒子撞上來的。”袁春望走近身,事不關已一般輕飄飄地說着,挨着井沿坐了下來,像一抹被封印在井底的幽靈。

此話一出,更是叫爾晴一時語塞,全然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還沒等爾晴開口,又聽他幽幽道,“值得嗎?為了我這麽一個,卑賤如草芥的……”袁春望本要說“人”,可轉念一想,現在的自己還配稱作一個“人”麽,不禁啞然失笑了。

“你在說什麽,我不知道。”爾晴背過身去,抽開井蓋旁的一屜食盒,取出一塊饅頭二話不說便堵在了他嘴裏。

這食盒是明玉,今天傍晚放心不下,親自給他送來的,只是爾晴并沒有什麽胃口。

袁春望嘴角的傷口此刻又有些裂開來,在饅頭上染紅了一小片,他卻毫不在意,就着那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爾晴黑白分明的水眸盯着眼前這個滿身鞭痕的人,喃喃自語,“也并非是要幫你,只是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袁春望顧不得接她的話,因為這會兒大約已有三天沒正經吃過一餐了,更不要提這精細的白面,便不顧形象地大嚼特嚼起來。

爾晴也不再說話,提來了食盒,裏面除了饅頭,還有幾個小菜,袁春望顧不得拈匙提箸,用手抓起便往嘴裏送,可即便是這副模樣也絲毫不顯狼狽。

而爾晴也于井沿一同坐下,思緒漸漸飄遠。

在她十二歲那年,同樣的一身鞭傷她也曾從另外一個少年身上看到過,那個人便是最疼愛他的哥哥爾淳。

哥哥爾淳年長她三歲,卻因為娘胎裏帶了虧,總是面色蒼白,身體瘦弱,多年也曾遍訪名醫,卻怎麽也走不出中醫“內不治喘”的怪圈。

原本以為那只是一個尋常下午,哥哥帶着她在馬場嬉戲,迎面卻走來三五個結伴的華服公子。其中最大的看着不過十四五歲。

為首的一個是和親王弘晝,另一個則是四阿哥府裏高佳氏的弟弟,高恒。其父高斌被雍正爺命為江南河道總督,因其治理水患有功,高佳氏便一朝被擡成了側福晉,一時間榮寵無限。

世人皆知,和親王弘晝自小頑劣,與這高恒可謂臭味相投。

高恒擡手便是一鞭子,抽打在馬場內一匹幼馬身上,驚得那幼馬只顧慌忙躲避。一群人卻以此為趣,笑聲不斷。

高恒更是為取悅弘晝,更用力虐打那匹幼馬,聽着小馬的悲鳴,在一旁的爾淳爾晴都忍不住攥足了拳頭。

“和親王,您看這樣成嗎?不如我們在它尾巴上點把火,看它到底能跑多快。”高恒讨好地向弘晝提議道,周圍的幾個少年聽了都直起哄。

弘晝實際內心反感,但卻斷不敢表現出來,此時正是立儲的敏感時期,他從幼年便在母妃點播下靠頑劣藏拙保命,現在又如何敢在寶親王府一反常态,更何況對方還是側福晉的親弟弟。

而爾淳卻一時沒能拉住爾晴,十二歲的爾晴握着小拳頭挺身站了出來,“你們不要這樣了!”

那匹幼馬趁勢,溜出了圍欄,逃過此劫。

“別哪樣啊,你是哪來的野丫頭?”高恒不悅,他本就生得矮胖壯實,用力一把推在了爾晴肩頭,應聲倒地後,爾晴便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爾淳忙得上前,将爾晴護在了身後,“幾位少爺,我妹妹不是故意的。”

“哦?既然她不是故意的,那你就是故意的咯。”高恒不講理,一鞭子點在爾淳身上,不懷好意道。

爾淳只能跪下向他們磕頭,而爾晴哭着不停,就央了一旁的馬奴帶着妹妹先行離開。

爾晴不願走,回頭望着哥哥,當時的爾淳對她溫柔一笑,“先回家去,等哥回來。”

可誰成想,這一眼竟成訣別。

高恒一把攔住了爾淳,“既然你妹妹擾了和親王的興致,放走了方才的那只畜牲,那不如你來當牛做馬,若能逗得各位少爺一樂,小爺我就饒過你,如何?”說完一鞭子抽在了爾淳的胳膊上,頓時就翻皮露肉。

幾個少年都覺得饒有趣味,哄笑起來,弘晝咬緊了牙關,在一邊旁觀卻又不能開口制止。

爾淳痛苦的表情徹底激起了少年們心底的麻木和惡毒。

至于後來,哥哥被擡回家中的時候,已然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首。

記得當時的高貴妃,在四阿哥弘歷面前,輕描淡寫道,只是小孩子家玩鬧,出了些許意外而已,看在和親王弘晝的面子上,此事更不宜宣揚追究。

爾晴的指甲深深掐進肉裏,卻全然感覺不到疼痛,好一個意外所致,哥哥的屍首上布滿鞭痕,臉上嘴裏被灌滿了泥漿和幹草,她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哥哥死前的痛苦難耐的模樣。

爾晴的心疼得幾乎要撕裂開來,那個不久前活生生的哥哥,那個溫柔地對她笑着的哥哥,因為他們口中的一個小小“意外”,就這麽永遠的離開了她。

而之後,厄運依舊不願放過他們,高貴妃覺得他們一家見了就晦氣,便暗中使絆子想趕他們全家出府。所幸後來,因皇後娘娘仁慈,仗義執言,并收下她做了貼身婢女,這才救她全家于水火。

爾晴永遠忘不掉入宮的初衷,就是要親眼看着那些曾經傷害哥哥的兇手們落得千倍萬倍凄慘的下場,才能告慰哥哥在天之靈。

掌心已被掐得泛青,爾晴漸漸回過神來,看着眼前的袁春望已掃光了食盒中的飯食,而嘴角的傷口又開始止不住地向外滲出血來。

爾晴突地記起什麽來,從袖袋中掏出一瓶玉容膏,雖是女兒家用的脂膏,但對止血生肌應當有些助益,遞予眼前的少年,“拿去擦擦吧。”還特意點了點嘴角示意。

袁春望看看這頗脂粉氣的瓶子,目光裏露出一絲嫌棄,“你還是自己留着擦吧,這整日裝扮,不知道的還以為皇後宮裏何時多出個老麽麽。”這嘴夠惡毒,絲毫記不起方才還吃了人家的東西。

爾晴卻也不怒,反笑說,“那也沒法兒,就算整日塗脂抹粉,也比不得袁公公你,色、若、春、花。”

袁春望臉上登時戾氣一現,卻又生生壓了回去,平日裏他最恨別人誇他貌美,此時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一般氣急,“你給我再說一句試試,”看見置于一旁的水瓢,就舀了小半,作勢要來潑爾晴。

爾晴忙着去躲,因他身上還坐着傷不能見水,還不能反擊,兩只皓腕便只能舉起另一只瓢兒檔着臉,四處躲避。

二人的笑聲,從偏院中隐約傳來。

而此時,因聞訊爾晴受罰的某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恰巧路過偏院門口,看到這樣一幕,心裏不知正作何感想。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沒錯,這個人就是男主本人了。

ps:爾淳有哮喘,被高恒他們逼着吃馬廄的草料,哮喘急性發作導致死亡。

這裏的高恒以後會有報應的,順帶說真實歷史上的高恒最後也非常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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