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章節

惱火上來,幹脆顧不得張揚,就要躍上屋頂,直直過去。

他心思動了,身上尚未來得及動作,忽又止住,輕輕扇了扇鼻翼。這般冷清夜中,忽嗅到一縷淡淡香氣,被風吹送。那香非是脂粉酒肉,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神前供香味道,袅袅一縷,自屋舍後逸出。

這一點香味,似有似無,似斷似續,出現在此時此刻此地,沒了神前清供的悠遠,倒添幾分怪異。更是平白而來,其意莫名。李雲茅如今踏在詭地,步步留神,察覺到了這絲異常,立刻警覺,一邊轉身循着香煙追索過去。

繞過眼前屋舍,出乎意料的,不再是镂牙雕玉錦繡亭臺,反倒入目一片荒蕪,似野郊荒甸一般。他愣了愣,不知三雪園中如何還有這樣一片荒蕪之地,但香氣來處正在其中,仍是撥開了枯草幹枝,循路深入。

那路極長,曲曲彎彎,李雲茅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甚至早該遠遠離了三雪園地界。只是一縷煙香,依然不遠不近,吊在前方。他嗅得多了,漸漸覺出幾分心曠神怡來,心頭猜疑警惕之心,也不知不覺中消磨漸淡。黑夜野行,倒好似走在熟悉不過的華山雪地之上,清靜悠遠,神寧意遂。

這般走了許久,忽見前方荊草漸疏,隐隐約約顯出一條小路。夜黑月暗,小路盡頭卻依稀能看到燈光,似是一座草舍。門前拾掇整齊,俨然有人居住的模樣。

李雲茅心中詫異,快步趨近,那縷香味也終于清晰。原是草舍小窗半開,自其中流瀉而出。這般嚴冬,深更夜半,竟還有人敞窗開戶迎那北風,已是少見,待到走近,才發現那草舍主人就坐在窗邊,低頭掌燈,翻閱着什麽。李雲茅腳步輕敏,那人如同未聞,端坐捧卷,挑燈研讀。

只是李雲茅忽的腳下一滞,一步落地,竟硬生生在凍土之上踏出了半分深的足印。狠狠吸了口氣,有些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他已走到草舍小院之外,距離那窗也不過二十幾步,甚至連憑窗夜讀之人的衣着打扮都看得清楚。那人一襲黑布道袍,頭挽道髻,作黃冠打扮。清瘦透骨的面龐被燈光映得明明暗暗,乍看雖似年貌青春,全身卻透着一股風霜沉澱之氣。

李雲茅對這道人一身違和的氣息卻是刻骨熟悉,縱然別離日久,早已遠勝相處之時,但不容忘卻的記憶歷歷清晰,舌尖一澀,連張了兩次嘴,竟是半個字都吐不出口。反倒是幾乎手足失措的磕到了小院籬笆,“嘩啦”一聲,驚破寂靜。

黑衣道人猛的擡頭,目光正對上了院外李雲茅的。他似是也吃了一驚,明顯愣了片刻後,忽然一把推開書幾,站起了身。便見衣袍一角在窗口一閃不見,随後腳步聲急促,直接“嘩啦”一聲拉開了屋門。

燈盞猶在窗前,大開的門內外,黑蒙蒙只能勉強借到餘光,反叫屋內屋外兩人的形貌都十分模糊。那道人默站了片刻,甚至一手還維持着拉開門的姿勢,卻又不言不語,直到冷風透襟,李雲茅幹啞着嗓子試探開口:“道長?”

他一聲“道長”,問得忐忑,三分疑窦三分不可置信,還有四分驚夢般唯恐眼前所見不存。那黑衣道人聽了,眉尖一簇,旋即舒展,像是笑了一聲,又像是嘆了口氣:“雲茅,能見你長大成人,貧道甚是歡喜。”

平平淡淡一句話,唯有知者,才識其中幾許大喜大悲。李雲茅如在夢中,恍惚眨眼,忽的就趨步向前,一把握住了道人手臂,入手肢體單薄,較之幼年記憶中更消瘦了許多。他便那樣牢牢抓住不放,如同緊握着什麽失而複得的寶物,連眼神也一瞬不瞬,死死釘在道人臉上。

道人神态卻是從容,任着李雲茅舉措失态,捱過好久,才又開口道:“雲茅……”

忽的胸前氣息一滞,硬生生截斷了他的話。李雲茅仍握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卻擡起,并指如劍,抵在了他的心口,開口竟還帶了一聲笑:“難為你讓某一見舊年故人,成全一樁夙願。看在這份面子上,某不計較你化作他的模樣,只是也莫再與貧道玩弄這些把戲了。如何,将你所知這三雪園中的隐秘盡數說來,再解開迷陣,貧道放你全身而退!”

黑衣道人被他拿住要害,神色全無變化,反倒嘆了口氣:“這些年中,殺劫成罪,早将貧道一身修為磨滅。雲茅,你這般持武,貧道卻非是你的對手了!”

李雲茅打了一個激靈,不自覺的将眼睛瞪大了些許。他心中本已拿定眼前故人無非幻化圈套,若再故弄玄虛,便下重手叫其曉得厲害,自然吐實。只是“明河道長”突如其來這一句話,竟是道出昔年秘事,普天之下,知者不過三四,斷無可能就這樣被人随口說破。他胸中呼吸一促,眯了眯眼:“能幻化得如此天衣無縫,想來本事也是不俗。只是什麽殺劫、什麽天罪,莫以為胡言妄言,便可糊弄貧道。”

明河仍拿那種淡不起波的目光瞧着他,又苦笑一聲:“你幼時随呂仙往華山,這些年來,不知有何遭逢,竟成了這樣一幅疑神疑鬼的性子。原本行走江湖,多些提防之心非是不好,只是你身有鬼王殺命,雖說降世殺機由貧道替你擔下,到底天意難測、天機詭變。常揣此心度世看人,只怕不免誤入了邪道。若再喚起心魔,天底下卻是沒有第二個明河替你承命擔罪了。”

聽他娓娓說來,李雲茅抵着明河道長心口的手指開始不由自主輕顫。這一字一句,乃是兩人在十二年前分別前夕,燈下細細叮囑之言。彼時年幼,尚不甚明了那些“天機”、“命數”有何含義,只知眼前撫養自己從襁褓嬰童到蹒跚學步、再到懵懂開慧的道長被那叫做“天譴”的怪病纏身,一日衰弱過一日,直到病骨支離。而八年來相依為命,情如血親的兩人,也正是因此不得不分離,從此自己遠上華山,魂牽夢萦,再無相見。

心底隐秘舊事被絲絲縷縷扯出,李雲茅咬得嘴唇發白,指尖凝着的氣勁,卻到底再不受控制的散去。眼前明河道長,眉目如昔,言詞似往,真耶假耶,讓他原本堅定認準的答案也開始猶疑。恍惚中,聽到自己帶了些顫抖的聲音問道:“你……你當真是道長?”

明河道長寬慰一笑:“多年不見,雲茅,你尚記得貧道音容,已足叫某欣慰了。”他慢慢側過身,李雲茅抵在他胸前的劍指無力垂下,正落入掌中。明河道長将另一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輕巧帶人進了屋子,“進來說話罷,冬夜悠長,足以暢談,何必站在門口受這冷風冷雪。”

李雲茅便渾難自已的,被這一拉進了草舍。那屋中陳設甚是簡單,不過幾案卧席諸物罷了。粗木幾案旁,架着小小陶爐,炊着滾水。明河倒了一碗,喚他喝下驅驅寒氣。焚着香的瓦爐也在一邊,輕煙袅袅,香沉似水,更覺濃郁。被那股又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香氣一熏,李雲茅一身寒氣去了大半,從頭到腳都覺舒适,足下輕飄,已是坐下,捧了水碗,瞧着明河道長不語。

明河道長面上微微帶笑,倒了水,又去抱了被褥給他壓腳,全然細心周到無微不至。李雲茅倚在案邊,乖巧聽憑他擺弄,無不舒适惬意。香濃身暖,陶然欲睡,一股倦意漸漸湧上頭來,原本清明的腦中煙雲渺渺,神識皆非,一時間将挂心諸事俱模糊掉了,如酒後酡醉,曲臂歪身,睡眼迷離趴伏在幾上,又不肯盡閉上,勉強張開一條縫隙,仍盯了明河道長身影不離。

少時明河道長忙碌罷了,也在席上坐下,伸手替李雲茅扯了扯被褥,又幹脆挪了個枕頭過來,扶着他的頭,叫他好生躺下,睡得舒适。

李雲茅聽憑擺布,全無抗拒,十分老實的順勢滾進了被窩,困倦之意已如泰山壓頂,到底合了眼,就要沉入黑甜鄉中去。

朦胧中已是半夢半醒的情形,李雲茅的頭挨了枕頭,身上仍是衣冠整齊,嚴冬臘月又不免穿得有些厚實。這般合衣滾在棉被中,到底鼓鼓囊囊的累贅。他人困倦着,身子卻不大舒服的扭了幾下,一旁明河道長瞧見,就伸手過來,摸索着替他松開腰帶衣襟。施加的力道十分輕柔,像是怕驚擾了他的好夢。

只是動作再小心輕巧,也察覺得到。李雲茅似睡非睡中,覺得了身上那雙手款款輕動,貼心細膩得很是熟悉。他人雖打着瞌睡,一條胳膊卻習慣了的擡了擡扔過去,一把攥住正在腰間動彈的那只手,便要順着手腕将指頭往袖口裏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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