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為你留着

然而說的話再一樣, 說話的人卻早已不是當年幼小可欺的孩子了。

房間裏流淌着暖氣和沉默。

樓星環仰頭看着他, 臉龐年輕,英氣逼人, 目光專注又認真,較之以往的依戀, 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執着。

他額頭上的傷已經重新包紮過了, 繃帶無損于他的俊美,反而平添成熟與沉穩。

鹿冰醞撇開視線。

小孩現在又不是小孩了, 讓他心安理得地接受這麽大個人幫他洗腳,他實在別扭。

他道:“久別重逢,就不勞煩你了。”

樓星環抿抿唇不說話,将一旁的梨花木板凳搬了過來,坐上去, 兩條長腿分開, 雙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氣勢隐隐迫人,似乎讓面前的人無處可逃。

鹿冰醞盤腿坐着, 裹着被子,像一只粽子,只要輕輕剝開, 就能看到裏面雪白的芯子,令人垂涎欲滴。

他絲毫不知情, 反而露出小鹿似的雙眸, 試圖轉移話題:“額頭怎麽樣?”

“好多了。”樓星環答道。

兩人就這樣對峙着僵持。

一個在想, 這人為什麽這麽執着于給人洗腳啊?

一個低着頭,仿佛渾身都透着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孩子氣。

鹿冰醞感覺自己的腳被虎視眈眈。

樓星環轉過頭:“我記得雲哥體性偏涼。”

“有點。”

樓星環看着他,有點像狼狗看到肉骨頭,眼睛發亮:“水快涼了,我給你暖暖吧。”

鹿冰醞開始懷疑是不是他以前欺負太過,給小孩子留下了心靈創傷?

他無言以對,只覺得有點自作孽不可活,嚴詞拒絕:“不要。”

“不要便不要吧,”樓星環妥協道,“我讓人去拿個湯婆子過來,別冷着了。”

鹿冰醞:“你怎麽這麽多話?”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兒子——被爹媽逼着睡前洗腳。

聞言,少年從頭到腳都散發着一股自作多情的哀怨。

他看了看鹿冰醞,嘴角抿緊:“雲哥,一年半前,你說走就走,扔下我一個人面對京城裏的詭谲,你可知那時我有多害怕?”

少年看上去有些不高興,又有些傷心,低垂着眼睫,好似落葉喬木的淺影。

“那給我洗腳你就能不害怕啦?”鹿冰醞奇怪道,“那時你還小,我逗逗你罷了。”

樓星環哀傷地嘆口氣:“雖然雲哥以前時常欺負我,但我知道,偌大的王府裏,只有你一個人對我是真心的。”

“你娘呢?”

“……”

仆人将木盆拿出去,送了兩個湯婆子進來,銅質,南瓜形狀,扁圓扁圓的,胖得可愛,透着溫熱。

樓星環探了下溫度,才掀起被子一角,塞進去時不小心碰到了鹿冰醞白生生的腳,有些冰涼,他頓了一下,很快就放下被子,替他掩好。

鹿冰醞靠在牆上,長發如瀑,散落在白色中衣上。

好像回到了在王府的時候,繼子乖巧聽話,雖然因為叛逆期,會偶爾頂嘴,紅着臉與他辯駁,但到底還是孝順的。

一來二去,總算是消弭掉鹿冰醞的疑慮和隔閡了。

他接過樓星環遞來的熱茶,喝了口,舒服地嘆口氣:“那時不是說了嗎,我是有要事去做。”

和以前一樣,樓星環也不問是什麽要事,只看着他,“嗯”了聲。

鹿冰醞唇色殷紅,如沾了水的桃花瓣。

樓星環輕聲道:“我知道的。”

所以他不能阻止,不能違背他的意願,不能強迫他停留。

鹿冰醞是自由的。

“真乖。”鹿冰醞眯了眯眼,贊賞道。

樓星環移開眼神,坐到他旁邊,道:“雲哥,你……和鹿青酩?”

鹿冰醞不知道他要問什麽,疑惑道:“嗯?”

樓星環凝視着他:“你會難過嗎?”

“不啊。”鹿冰醞耷拉着眼皮,像只打盹的貓,“我早就知道了。”

這下輪到樓星環一怔。

“為什麽?”

“懶得為這麽個爛人動氣。”鹿冰醞一邊打着哈欠,一邊道。

他一到冬天就嗜睡,今天又奔波了一天,難免乏困。

雖然後半天是在繼子背上奔波的。

樓星環似乎被震驚到了,陷入了沉思,仿佛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愁,好半晌都沒說話,過了好久,才出聲道:“我知道了。”

他聲音有些艱澀,鹿冰醞心想你知道什麽了?

卻見繼子低沉着頭,頭頂猶如烏雲籠罩,即刻就要下雨。

烏雲說:“我努力不做個爛人。”

鹿冰醞:“?”

樓星環卻不再說了,正色沉聲道:“雲哥,這兩天你才回來,想必還不知道,燕國派人來長平,說要找回他們流離在外的太子。”

終于說到正事了,鹿冰醞稍稍打起精神:“什麽太子?”

“燕國的太子。”

鹿冰醞馬上想明白了:“鹿青酩,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雖然他有派人盯着,但架不住天高皇帝遠,鹿冰醞管不到,鹿青酩便肆無忌憚。

難怪他這麽急着要來圍人。

鹿冰醞心裏哼了一聲,恐怕是破罐破摔,想将他也一并打包帶去燕國。

“是。”

鹿冰醞忽然坐起來,掀開被子就要下榻:“那我爹……”

樓星環忙按住他,動作輕柔:“沒事沒事,沒有波及到他們。”

鹿冰醞乖乖坐回去,背上一時竟冒出冷汗來。

大意了。

他只防着鹿青酩私下和燕國人的接觸,卻沒曾想這兩日就有人明目張膽地過來,還将這事公之于衆。

樓星環握着他的手腕,仿佛傳遞着令人心安的溫度,聲音沉穩:“我聽到消息進宮時,鹿青酩沒有反咬一口,皇上也相信順寧侯爺不知情,沒有怪罪。”

鹿冰醞咽了咽唾液:“你在信中說你這幾日會很忙,就是因為這事?”

樓星環指腹不自覺摩挲着他的腕骨,刀繭比以前粗糙不少,他一心想着事,竟也沒察覺。

“也不是很忙。”

畢竟還能特意到城門口迎接鹿冰醞。

鹿冰醞卻深知其中艱難。

珩國當今的皇帝,年老多疑,上一世無論他兄長家人有多清白,皇帝都一心認為他們家通敵叛國,還連累了樓玥橋他們。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你可能也還不知道。”樓星環嗓音溫柔,含着笑意,“雲哥,你即将有個弟弟或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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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人聽到這話,第一反應肯定是驚訝。

不過鹿冰醞是重生的,他當然知道他會有個弟弟。算下日子,上一輩子他也是這個時候知道消息的。

他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樓星環所說的弟弟,是真的親弟弟,不是鹿青酩那種私生子。哦,他現在已經連私生子都算不上了。

“你祖父診出來的。”樓星環道,“雲哥好像知道這個消息。”

他眨眨眼,眼裏流露出一些疑惑,道:“可是順寧侯夫人告訴我,她還沒和你說呢。”

原來他母親一直都沒和他說嗎?

鹿冰醞裝糊塗:“是嗎?”

少年咕哝道:“我還想說出來能讓你驚喜一番。”

鹿冰醞點頭:“自然驚喜的,我方才連名字都想好了。”

樓星環湊過來:“我能聽嗎?”

“不。”鹿冰醞敲敲他的腦袋,笑道,“等你小舅子滿月了再告訴你。”

樓星環笑容一凝,看着鹿冰醞含笑的眼睛,很快就釋然了,認命似的,道:“雲哥高興就好。”

說了這麽多話,鹿冰醞也累了。

樓星環起身:“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我們明天再回王府。”

“行。”

門輕輕關上了。

鹿冰醞抱着湯婆子,轉移陣地,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

這一世,剛回到這裏時,他每天第一次觸碰到樓星環都會想起一些事情來。

十幾年來,他和樓星環接觸斷斷續續,回憶也斷斷續續,但逐漸拼合,構成了完整的一條線。

它慢慢展開,行至此處,到了戲劇裏的潮起時。

像他經歷過的那樣,母親有了,等過幾個月,洛酌就出生。添了個可愛的小弟弟,多高興的事啊。誰能想到他降生沒多久就會夭折呢?

上輩子他被這喜氣洋洋的景象迷惑,不知後面的災禍,更不知災禍起于身邊的人。等他發現時,卻已不可回轉。

那時滿月酒,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中,他沒發現鹿青酩不在。

樓星環陪着他回順寧侯府,鹿冰醞難得給了他個笑臉。

當他意識到不對勁時,趕去洛酌的房間一看,奶娘和仆人暈倒在地,搖籃裏的嬰兒已沒了氣息。

那一天,不止幼兒遇難,邊疆傳來消息,說時疫泛濫,他遠在軍營的兄長也患上了時疫,打擊和意外接二連三。

太醫院的人根本找不出有效的藥,只能求助于鹿冰醞和他祖父。

鹿冰醞還沒從失去親人的悲傷中緩回來,就得去研制治療時疫的藥。

然而始終缺少了最關鍵的一味藥。

如今,他提前找到了上輩子未能找到的東西,也提前趕走了罪魁禍首。

安靜的房間裏,暖融融的。

想起前塵往事,鹿冰醞翻了個身,抱着被子,呼吸很淺。

前段時間,他去了趟燕國京都。鹿青酩是燕國皇帝遺脈的消息,是他一手傳遞到燕國皇宮中的。

所以他們過來想要帶回鹿青酩,他并不意外。

他不能确定的是,鹿青酩他生身母親會不會出現。

草蛇灰線漸漸拔出顯現,那個幕後的人卻一直未曾露面。鹿冰醞閉上眼,踢了踢被子。

他甚少這樣讨厭一個女人。

優越的涵養使他學會尊重每一個人,可殺弟仇人不值得。

洛酌多可愛啊,一出生就會對着他笑……

不知為何,樓星環小時候的樣子浮現在眼前,板着一張小臉,卻格外可愛。

然而時移世易,小孩已經長大為能與他共進退的成年人了。無論多大的事,都能共同商量,一起解決。

鹿冰醞看得出,少年人身上有股韌勁,他想掙脫大人的束縛,想要證明他的能力。

欣慰之餘,又感嘆于樓星環成長的速度之快。

不怪上一輩子,樓星環能笑到最後,連皇位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睡意漸漸襲來,鹿冰醞意識模糊了,氣息慢慢平靜。

過了一會兒,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人影走進來,隔着夜色,輪廓深邃俊美。

他看了看床上的人。

月色淡淡,鹿冰醞面容乖巧,睡相卻差,被子幾乎掉到地上。

來人微不可聞地嘆了聲,似乎是司空見慣了,彎下腰,替他将被子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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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鹿冰醞先和樓星環去了涼王府邸。

王府一如往前,正殿翼樓,朱牆黛瓦,在雪色中伫立,潑天富貴。

昨天他讓顧雲思轉交和離書,但是王府主人不在王府,反而和他在一起。

鹿冰醞就想,不如先和樓星環一起回去,當衆正式脫離了涼王府,能為後面的事省不少麻煩。

樓星環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一聽到鹿冰醞說要和他一起回府,又驚又喜。

“履霜院的東西,我都沒動。”他道,“我都為你留着。”

鹿冰醞忘了,還有個小小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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