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叁拾貳
叁十貳
入夢
李佑鴻的整個身子頃刻間壓到了何挽身上。
他雖算是清瘦的, 可到底也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這一倒, 險些把何挽壓得直接躺下。
她磕到了馬車壁上,發出了不小的聲音。駕馬的元士聽到響聲,忙問“王爺,出了什麽事兒?”
何挽雙手推着李佑鴻的肩膀, 正試圖把他的身子立住, 聞言,蹙眉道:“王爺鬧脾氣了,要回府, 把馬車駕得快些。”
她心中慌亂, 去試慎王鼻息的手都在顫抖,但還是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 “今日溫先生該來府中請脈,元士, 出了京郊,你且派人去請他。”
元士怔了一瞬,心中明白怕是出了事, 道:“是。”
感受到撲倒指腹上的熱氣, 何挽仍是心跳如鼓。李佑鴻暈得徹底,身子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軟綿綿地一點點下滑,眼見着便要跌到座下。
她只好托起李佑鴻的手臂,咬牙, 一個寸勁才把他提到了回來。奈何這一下用的力方向不對,直教慎王的頭撞到了車窗框上。
“哐”的一聲。
卻不是他撞了頭的聲音。
而是一塊玉佩正巧也從慎王身上掉了下來。
昏迷中的慎王被撞了這一下,絲毫沒有反應。
何挽也不知到底撞到了哪處,便暫且沒管,一手扶住李佑鴻,一手去把那玉佩撿了回來。
玉佩摸到手中,又冰又滑,何挽掃了一眼,看清了那上的紋路,便把它重新挂回慎王的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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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士駕馬飛快,直把馬車駕進了王府側門,停在王爺的正殿。
又吩咐了在王府正殿當差的小厮守好門,才鑽進馬車中,将慎王給抱了出來。
他跑進寝殿之中,把慎王安置在床榻上。
何挽随後走進,坐在榻邊看着元士給他擦汗。慎王的臉色沒有一絲血色,遙遙看過去,與那擦臉的白帕子根本沒有甚麽兩樣。
擦好汗,元士又嘗試去按慎王的人中,不過絲毫沒有效果。
元士急得直接哭了,道:“王妃,怎麽辦啊?王爺為甚麽還不醒?”
他抹了抹臉上的眼淚,看向一旁的王妃,卻見她臉上并沒有慌亂着急之色,聲音也是淡淡的,帶着股極穩的冷靜勁兒,“無妨。王爺沒事的。”
她擡起手,用手背輕輕碰了碰慎王的臉側,“體溫還是正常的。”
“且他現在也不再抖了,呼吸也漸漸平穩,是在好轉的。”
聽見王妃這樣說,元士心中也安穩了些,不再似方才那般慌亂。
但其實何挽只是在硬撐着面子,心中的慌張比元士更甚。
她思緒飛轉,一遍一遍回憶祈福這兩天中發生的事。
慎王之前只是精神不濟,夜裏夢魇,究竟這兩天內發生了甚麽,教他病得更重,以致在馬車上直接暈厥了?
他昏倒之前,說的是“撐不住了”,那豈不是說明他很早就察覺到自己病加重,有要出異狀的跡象,一直在死撐?
......又或者,他不是“察覺”到,而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身子會出大異狀?
正思索間,殿外傳來些許人聲。
溫遠洲到了。
何挽聽見他與門口的侍衛打點了一番,便進入殿中,從容走到寝殿內,向自己行禮。
溫遠洲鎮定自若得太明顯,讓何挽不能不懷疑,他提前就知道李佑鴻身子會出問題。
何挽并不掩飾眼中的敵意,道:“祈福歸來,王爺直接暈在了馬車之內。你且過來,好好給王爺診一診脈。”
何挽緊緊盯着溫遠洲的神色,見他聽到“暈倒”二字時,微微挑了挑眉,眼睛下意識向榻上看去。似乎是只料到了慎王會身子不适,而未想到他會暈倒。
不過溫遠洲馬上移開了眼睛,微微點頭,跪到慎王榻前,拿出脈診,手搭上慎王的脈搏。
他垂眸,淡淡開口,“脈上看不出甚麽。”
“不過很多民間的土方子,以尋常的相克食材為原料,藥效卻是奇特。”溫遠洲慢條斯理地把脈診放回到自己的藥箱,“這種,都是診不出來的。”
溫遠洲坦然地與何挽對視,“王妃,您且想一想,王爺這兩日都吃了甚麽?”
“吃了甚麽?”何挽蹙眉,“佛寺中只有兩餐,早粥和......”
早粥!
何挽突然想起,今早李佑鴻把她的粥拿過去喝了。
那粥不是他們親自去盛的,而是經了秦桓的手!
何挽道:“今日的早粥是秦桓給我們端來的。”
果然,是秦桓動手了。
一切不出溫遠洲所料。
來王府之前,他心中想的本是慎王停了藥後,精神還是不濟,又添了個痛癢難耐的症狀,故而找他來質問。
若是這樣,他便承認他那方子有些瘾性,再故作真誠地承諾一番日後戒掉不難。
慎王就算心中懷疑,還是不肯繼續服藥,待過了幾日,發現身上的痛癢果然如他所言消失了,再加上那時......太元帝應該也能“痊愈”了,有充沛的精力放到慎王身上。
他為求安穩,必定會選擇重新服藥。
溫遠洲心中哼笑一聲。
但沒想到,那個蠢貨又開始賣弄自己半吊子的醫術。
他給慎王下了藥,自己索性就把慎王身子的異狀都推到他身上好了。
而他那能改變脈象的藥方......自然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當即道:“王妃可能不知曉,秦桓是懂藥理的,特別是一些土方子,以前他就曾用這種法子,禍害過故太子。”
“那早粥一定有問題。想來殿下就是因為這個才身子不适,繼而暈厥的。”
何挽心中亂成一團。
慎王必定是知道秦桓不對的,否則不會來搶她的粥。
可是如果他知道,又為何偏要秦桓去盛粥,又為何要把粥喝得幹幹淨淨呢?
溫遠洲慣會察言觀色,看出何挽這時心中正亂,趁機道:“不過王妃放心,這種藥不常服,對身體無大害。待草民去給王爺開副解毒的方子,王爺自然就會好了。”
他起身,提起藥箱,便要離開。
後退幾步,正要轉身之際,榻邊突然傳來了聲音。
何挽冷冷道:“站住。”
“……”他只好轉身,微笑道:“王妃還有甚麽吩咐麽?”
“王爺的身子,是從去祈福前就開始不适的。”何挽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思考,“那時王爺并未服用秦桓的東西......”
“倒是一直在服用你的藥方。”
溫遠洲:“......”
何挽繼續道:“停了你的藥後,王爺精神不濟、身子痛癢。我倒懷疑王爺暈厥,是因為你的方子有問題。”
“溫遠洲,你再開藥,我并不放心給王爺服用。”
溫遠洲輕輕一笑,道:“王妃,當初便是因為王爺精神不濟,才停了草民的藥。”
“可停藥之後,王爺仍是精神不濟,那豈不是說明草民的藥沒問題麽?”
“至于王爺身子不适在祈福之前......”溫遠洲的眼珠微微轉了轉,“王妃,您又不是時時刻刻跟在王爺身邊的,怎能确定祈福前王爺沒有服用過秦桓的東西?”
“想來,王爺與秦桓同在刑部當職,白日裏是總待在一處的。若是秦桓有意下毒,早在祈福前就能成功。”
“誰又能肯定今日早粥,是秦桓第一次下毒呢?”
他說完這句,殿中久久靜默。
何挽與溫遠洲對視着,看到的只是他滿臉的坦然。
半晌後,何挽開口,淡淡道:“你說的有道理。”
溫遠洲心中一笑。
他的嘴向來是巧的,糊弄一個女人自然是得心應手。
緊接着,便聽何挽又說了句,“但是我不信。”
溫遠洲:“......!”
“王妃!”他沒想到這王妃難纏至此,語氣也有幾分急了,“尋常大夫,根本不知如何給王爺解毒,慎王的特殊您也是清楚的,如今根本不能請太醫來診病。故而除了我,沒有其他大夫可用。您就算不信我,也沒有其他路可以選。”
見溫遠洲急了,何挽愈發冷靜,“你說的對。我現在只能用你。”
“但我要你煎兩份藥,你先喝,再給王爺喝。”
溫遠洲當即答道:“好。”
他答得太過痛快,何挽馬上改口,“我要你煎三份藥,你先喝,我再找一人試藥,王爺再喝。”
溫遠洲還是毫不遲疑,“好。”
何挽:“我親自做那個試藥人,如何?”
聞言,溫遠洲的瞳孔一瞬間放大,馬上出言阻止道:“王妃千金之體,怎能來試藥?”
何挽久病,身子弱,已經吃過一次他的方子了,若再吃一次,怕是就要出現症狀了。
那他那藥方的問題豈不是不能用秦桓下的藥掩蓋了?
溫遠洲只能揣摩着何挽的想法,解釋道:“王妃,您的身子一向不好,親自試藥之心雖好,但效果卻是相反的。既是給王爺試藥,那必要找一位身體狀況與王爺相差不多的人來試才對。”
他言辭懇切,且說得在理。何挽點頭,似乎是被說動了,微微垂眸,思索了一番,“好。那便如你所言。”
大康皇宮,盤龍殿。
太元帝服藥後,不到一個時辰便醒了過來。
一直守在皇帝身邊的皇後大喜過望,高興得手都在顫抖,“陛下、陛下!”
太元帝的眼角堆積着渾濁的膿,與睫毛粘連在一起,幾乎糊住了他眯起的眼睛,露出的一點眼球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動也不動。
皇後握住太元帝的手,已是喜極而泣。
他醒了,他能再活一段時間了!
她的文兒有機會再被立為太子了!
此時的太元帝覺得胸中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張開嘴,卻半響也發不出聲音。
他有話急着要問,一口氣提上來,便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皇後忙把皇帝扶了起來,給他放好枕頭,讓他好倚靠在上面。
她一邊拍着太元帝的背,一邊道:“陛下放心,沒有會診。”
畢竟是數十年的夫妻,皇後清楚太元帝在乎的事甚麽,不等他問,便回答了。
“從頭到尾只有黃太醫一個為您診脈,沒有其他人碰過您的脈象。”
聞言,太元帝的氣才順了過來。
他靠在軟枕上,呼吸漸漸平穩,胸腔中那種火燒一般的感覺消散。
來得這樣兇猛的一場的病後,他竟然覺得身子爽朗了不少,似乎比病前還要好。
連頭腦都更清醒了。
皇後拿出手帕,小心地擦去太元帝眼角的渾濁,清晰的盤龍殿才出現在太元帝眼中。
太元帝轉動眼珠,用冰涼的眼神盯着皇後那張蒼老的臉。
曾經,皇後也是美貌動人。
她年輕之時那雙靈動的眼睛此時已是渾濁不堪,白皙的皮膚如今布滿了黃斑,額頭、眼見、嘴邊都有深深的褶皺。如此仔細地打量,她這副面孔竟有幾分可怖。
太元帝眼皮耷拉下來,不再看她,意味深長地說了句,“皇後,相由心生這話說得真沒錯。”
皇後并未聽懂,“陛下?您說甚麽?”
太元帝停頓了半晌,看似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若是拿她和現在的你比,确實很難看出眼睛相像了。”
皇後:“……!”
“聽說,你總召她進宮伺候你。”太元帝聲音淡淡,一字一句卻都在皇後心中激起巨浪,“連當初太子把她娶回府,都是經過你首肯的。”
“她不過是個妓-女,又是個蠢笨的,竟然這麽入你的眼。”
太元帝苦笑着搖了搖頭,“朕早該看出不對的,朕真是糊塗啊。”
皇後那因着太元帝醒來而生出的歡喜,頃刻被巨大的恐懼替換,她已驚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她、她是誰,臣妾......不知道。”
太元帝仿佛沒有皇後的話一樣,繼續自言自語般呢喃,“朕還記得你的妹妹。”
“你與她不愧是同父同母的親姊妹,長得真像啊,特別是眼睛,根本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言至此處,皇後已抖如篩糠。
太元帝:“當初,你的胞妹把自己的兒子送給朕做三皇子,朕真的很感激她。只是......”
他擡起眼睛,與皇後對視,“只是她明明還有一個女兒,這樣兒女雙全的好事,為甚麽要瞞着朕呢?”
黃昏過後,月光傾灑大地。
何挽坐在月滿樓的窗前,皎潔的光芒描摹着她的側臉。
她已思索了許久,今日護國寺中的種種。
那“佛光”也奇怪得緊,怕也是慎王安排的。
若是李佑鴻因着秦桓那藥,在祈福時沒有撐住,暈厥了過去。道玄巧言一番,便可借着那金身佛像額間的光芒,把李佑鴻這異狀掩飾成“吉兆”。
......如此看來,慎王是在去祈福之前,就知道秦桓會動手,所以早做了安排。
不對!
慎王在護國寺的一舉一動在腦海中閃過,何挽突然明白,根本是慎王一直在激秦桓動手害他!
何挽心中只道自己愚笨,事到如今,竟才看透。
慎王心中不知藏着多少事,沒有告訴她。
這樣想着,樓梯處傳來了腳步聲。何挽側過身子,便見到元士端了藥上來。
“王妃,那溫遠洲很痛快地就把藥喝了,喝後不久,便說身子乏困,在客房睡下了。”元士把藥穩穩地放在了桌上,“現在七八個侍衛守着他,瞧他是否有異狀。”
聞言,何挽嗯了一聲,淡淡道:“看來,這不是毒人性命的藥。”
何挽摸了摸那乘着藥的碗,“王爺怎麽樣了?”
元士:“還沒醒。不過臉色好了不少,也不再流冷汗......”
他尚未說完,便見王妃端起碗,把藥給自己灌了下去,驚道:“王妃!”
“王妃......您不是與溫遠洲說好了,找個與王爺身體狀況相差不多的人試藥嗎?”
元士本以為,王妃是想讓他給王爺試藥,故而吩咐他把藥端到月滿樓來,好看着他把藥服盡。
結果、結果竟是王妃要自己喝!
何挽抽出袖中的手帕,擦拭嘴角的藥漬,“這藥,除了我誰試都沒用。”
且看她說親自試藥,那溫遠洲慌亂的表情便知道了。
再想想,這府中只有何挽之前服過一次溫遠洲的藥,便能猜到,所謂的“解毒藥”或許根本就與那改變脈象的藥相差不多,且一次的量必然是不起作用,非得多次服用才能顯出不對。
......當然,這只是她的猜測。
若她喝了這藥,甚麽症狀都沒有,日後再用溫遠洲便也放心了。
只當是為了還李佑鴻今日搶了她的粥碗,何挽心中思索了許久,還是覺得她得親自試藥。
何挽對着元士揮了揮手,道:“你到樓下守着罷。”
目送着元士離開,何挽便阖上眼,手肘支在桌面上,想要小憩一會兒。
卻沒想到就在這窗前睡着了。
晚風漸急,吹進樓中,吹起何挽的碎發。
吹啊吹,卻吹不開她緊皺的眉眼。
她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中,她身在大康皇宮之中。
宮道筆直,紅磚白瓦間宮女與太監們行色匆匆,經過她身邊,只帶起一陣風,卻都不看她。
好似并沒有她這個人一樣。
她漫無目的地在這皇宮中走着,不知轉過了多少拐角,來到了一個池塘前。
池塘邊上有個小樓,上面放着塊匾,寫着三個字。
“芝蘭所”。
這三個字莫名熟悉,何挽蹙着眉頭,緊緊地盯着那匾,仔細地回想着。
奈何夢中人的思緒大抵是不清晰的。
她想了許久,也沒有想起這“芝蘭所”是慎王萬壽節那天告訴過她的,他小時候住的地方。
突然,“哐當”一聲打斷了何挽的思考。
她應聲而望,便見到從那芝蘭所的窗中,跳出來一個少年。
少年還未到束發的年紀,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揉自己摔到地上的後背,一邊擡起眼睛,朝何挽看去。
他的雙眸狹長,明亮似天邊寒星,眼角尖尖,眼尾微微上挑,又帶着幾分勾人的媚态。
他身形消瘦,卻很是挺拔,狐疑地盯着何挽看了一會兒,開口問:“喂!你是誰啊?”
嘴唇開合,露出兩顆教旁人尖銳些許的虎牙。
正是幼時的李佑鴻。
作者有話要說: 裘含玉是親妹妹。
挽挽試藥之後做夢,夢到了小時候的慎王,将在下章與小雀奴進行深刻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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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零點不能更~應該會更得很晚~大家不要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