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三少爺】

次日,天還沒亮。

因得進山莊時便有管事叮囑,對待主子千萬不能怠慢,聽君起了個大早,匆匆洗漱完畢就往秋亦園子趕去。院中只有個小丫頭正在掃地,一臉睡眼朦胧,有一搭沒一搭地揮着掃帚,見了她也就點了一下頭,沒精打采。

屋內燈是亮着,想來秋亦已醒,聽君忙去取了巾帕,打了熱水來,端着銅盆方走就要往屋裏走,不想剛一進門,就聽得對方喝道:

“不是說了,沒我的允許早上不必來伺候的麽!”

這一聲簡直把她駭得睡意全無,銅盆裏的水悠悠蕩出來幾滴,她立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秋亦尚披了件外袍坐在床邊,發絲淩亂顯然是才起,一瞧是她,一時深感無奈,擺了擺手,嘆道:“算了,你進來罷。”

聽君略一施禮,行至床前,把銅盆擱在桌上,巾帕擰了水,剛要湊上前替他擦拭,不想秋亦皺着眉嫌惡地避開,自她手裏奪過帕子。

“行了,我自己來。”

她手裏一空,左右覺得有些尴尬,只好站在一邊靜靜看他梳洗。

秋亦之前一直在外,并不常回莊子,即便這次回來久住,也是吩咐過不讓旁人照料,頭一回有個人從他起身便一直盯着,這感覺着實不怎麽好。

“你以後不必這麽早來,等廚房配了早膳,你再過來便是。”

聽君尚在低頭收拾,聽他這麽一說,頓感奇怪。早上若不讓她伺候,等都用過了飯,她來還能做什麽?

四下裏尋不得紙筆,聽君只好雙手握拳,上下一敲。

——我那時候來,做什麽事?

秋亦看得眉毛直打結,遂也起身四處找筆墨,撿起兩張來遞給她。聽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飛快寫下字。

她運筆十分輕柔,但手勁又不缺力道,一手簪花小楷倒是寫得十分漂亮。秋亦眼中帶了些許深意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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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房裏不缺人伺候。你屆時來了,去院外澆澆花,喂喂鳥,或是打掃打掃裏屋——哦,對了。”他揚了揚她剛寫好的墨跡,忽然微微一笑:“閑暇時候,也可替我抄幾本賬冊。”

聽君怔了怔,又拿了筆寫道:

——夫人沒說過,還要寫賬冊的……

“夫人是夫人,我是我。”秋亦收斂神色,站起身來,“你如今既是跟着我,自然是聽我的。”

見他語氣已隐隐透着些許不悅,聽君只好默然點頭。

出門倒了銅盆裏的水,天色已大亮,她把袖子挽下來,本想就此回去,又覺得自己活計這般的少,是不是有怠工之嫌?猶豫之下還是又回了秋亦的寝卧。打起那貂鼠的氈簾,迎面就見得秋亦坐在桌前背對着她,一頭青絲仍舊散亂未曾打理,手裏卻捏了一枚玉佩,若有所思。

未進莊前,便在外頭聽聞秋家的三少爺生的俊朗不凡,早些天進來了,也在底下聽得小丫頭們竊竊議論。眼下真真看到了,她愈發覺得此人生的一表人才,眉目如畫。

別的不提,就是姑娘家也極少見得這般好的黑發……

“站那兒作甚麽?”

失神之時,秋亦卻已轉過頭來,“不是叫你回去了麽?”

聽君驀地臉上一紅,心知是自己失态,連忙欠了欠身,低頭退了出去。

屋外天色陰暗,秋亦看着她背影,有些沒奈何地搖了搖頭。

早飯後,空氣裏已有些潮濕的氣味,頭頂烏雲密布,黑壓壓的一層,想來過一陣子就将下雨。聽君擡頭望了望,又俯身去修剪院裏的草木。秋家三少爺倒是格外偏好花草,盡管園子裏本就有青竹和晚香玉,卻還拿了盆兒種上蝴蝶蘭和花牡丹,這時節雖沒什麽花開,可還嚴厲囑咐了要好生照看。

說來聽君年幼時父親也是極愛擺弄花花草草,家中的花圃裏一年四季都是色彩斑斓,到了眼下的時節,那靠牆的梅花往往殷豔如血。父親總喜拉着母親牽着她去花園裏賞梅飲酒,她那時年紀小,自喝不得酒,便只能在一旁吃糕點。若是興致來了,父親還會吹奏一曲……

漠漠清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挂小銀鈎。

這首《浣溪沙》是父親最愛的曲子,連家中書房裏都還挂有秦少游的墨寶,每每吃過晚飯他總愛去那裏坐一坐,念上幾句……

只可惜。

那冬季會飛雪的北方眼下已被金人所占。

從前如此繁華的汴梁,終究不過一場虛空。

夢裏不知身是客……

她輕輕嘆了一聲,擡手将那多生出來的枝節剪掉,正側身要走,不想剛一回頭,見得自己背後竟站了個人,此刻正笑眯眯地盯着她瞧。

聽君哪裏覺察到這個,登時一驚,連剪子也沒拿穩,“哐當”落在地上。

“啊呀。看把你給吓得。”

那人彎下腰替她撿起來,煞有介事地吹了吹剪刀上的浮灰,裝得一臉正經模樣:

“剪子可是利器,弄不好是會傷到人的。”

聽君讷讷點着頭,垂眸間小心打量着他。這人一身深藍色勁裝,外罩了件厚錦鑲銀鼠皮的披風,劍眉若峰斜飛入鬓,容貌英氣迫人,渾身帶着幾分江湖氣息,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山莊裏的人。不過見他能這般随意出入,只怕也非同尋常。

“來,你拿好了。這回莫要又失手。”

聽君聞之又是一點頭,緩緩伸出手來想要去接,不料還未曾碰得,那人卻又收了回去背在背後,一張臉笑得不懷好意。

“怎麽?就這麽拿走了……不打算謝我點什麽?”

這還要什麽謝?

聽君不明其意,愣着眼看他。心道,自己沒法子說話,若是打手勢,只怕他也看不懂。這倒有些為難了……

見她微微啓唇,這人反而将手一擡,制止道:“诶,可別說‘謝謝’,這兩個字不值錢。你若是要謝我,不如……”

他話道了一半,聽君還等着下文,眼前就驀地一花,頭上似乎輕了幾分,待得回神過來,自己別在發髻上的簪子不知幾時被他握在手中。

“不如,就把這個送我好了。”

她看得心中一緊,若是別的什麽東西還罷了,這支簪子随她多年,乃是娘親生前留下的遺物,怎可胡亂送人。聽君慌忙搖頭,伸手就要去搶,怎想那人腳步一轉,身形靈活地自她一旁閃開,嘴邊還含着笑意。

“诶,就怎麽說定了。你可別想反悔啊。”他笑得何其欠扁,把那簪子抛起又接下,扭頭就走,腳步生風,不過眨眼功夫就再也見不得人影。

聽君哪知此人竟會輕功,這會子也不知跑去了哪裏,四下裏張望一番,急得手心發汗。

書房之內,秋亦才研好墨,提筆勾了幾畫,左右瞧着不甚滿意,又換了一支畫筆,正待此時,那房門給人一腳踹開來。

他滿臉不悅地擡起頭,來者略略喘了口氣兒,絲毫不客氣地大大咧咧走進來,一屁股就坐在他對面,端起茶水便喝。

秋亦鄙夷地皺了一下眉,面無表情:“今天很空閑?還往我這裏跑。”

“我自比不得大少爺你空閑了。”昔時笑得無賴,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偏頭把玩着手裏的東西,“平日喝喝茶,寫寫字兒,還有下人伺候着,這日子過得……”

秋亦将眉一揚,淡淡道:“你這麽喜歡,你來做這個少爺如何?”

“怕是我想做,人家還不認呢。”他說罷,手肘撐在桌上,斜斜瞟了一眼秋亦作畫,“話說回來,你還真打算在這大宅院子裏呆一輩子了?這可不像你。”

秋亦擱下筆,随手撿了本書來翻:“我尚有事未成,眼下走不得。”

“能有什麽事兒?還不是為了你家老爺子那份家産麽。”他攤手聳了聳肩,“白白瞎了你這麽一身好功夫,我還等着哪一日和你在江湖上,叱咤風雲呢。”

“哼。”秋亦不屑地哼一聲,眸中清冷,“那份家産,本就該屬于我娘的,我拿回來,有錯麽?”

見他臉色不好,昔時也不好再玩笑下去,只得賠笑:“是是是,是這秋家虧欠你們娘倆的,該。”他把手裏的簪子往桌上一拍,伸手撿了個果子來磕。秋亦這才發現此物,不由怪道:“這東西……你打哪裏來的。”

昔時一面咀嚼,一面漫不經心道:“哦,這個啊,方才在外頭碰着個小丫頭,找她拿的。”

秋亦聲音一轉:“丫頭?”

“對,說起這個丫頭啊。”昔時拿着啃了一半的果子,忽然湊近他,“你別說,還長得挺标致的。難得在你房裏頭看得個這麽養眼的姑娘……你這小子,豔福還不淺啊。”說的他都想當一當這大少爺了。

“哪一個?”秋亦還未想起來,忽而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聽君。

“……那一個……”他不禁笑着搖頭,“你可看走眼了,那丫頭是個啞巴。”

“啞巴?”昔時雙目一瞪,連嘴裏的果子都忘了嚼,“怪不得一直沒聽她說話,原來是個啞巴……”

兩人正交談之時,門外有人氣喘籲籲地跑來,站在那門邊兒一手扶着門,一手撫着胸口。

秋亦擡眸一瞧,聽君立馬垂下頭去。

“你跑來這裏做什麽?”

她咬了咬下唇,不知該怎麽形容,餘光見得昔時正看過來,眼裏含笑,心裏就更加氣憤。

秋亦嘴裏嘆了一句“麻煩”,順手把桌上的紙筆遞給她,聽君如見救星一般地捧在手裏,忙寫下字:

這位公子适才拿了我的簪,并非是我吝啬,只是這一支乃是娘親遺物,但求能奉還。

秋亦看罷,目光緩緩移了過去,昔時當下兩手一攤:“別這麽盯着我,我又不知道。”

他表情不愠不怒,只伸手道:“拿來。”

昔時癟了癟嘴,不情不願地把那簪子從腰間掏了出來,放在他手上。

這支簪子通身銀制,簪頭紋飾新奇優雅,且最為難得的是,那上面綴了羊脂玉,不像是凡品,她一個下人哪裏來這麽好的東西?

秋亦心中雖腹诽,還是把簪子還了她:“拿着,別又丢了。”

聽君戰戰兢兢接過來,眸中卻是感激萬分,低身朝他鞠了好躬,方才握着那支簪退了出去。

昔時一手撐着下巴,又磕着果盤裏的瓜子兒,雙眼微眯,喃喃笑道:“這姑娘,還真是有意思的很呢……不會說話……嗯。”

秋亦看着他這幅表情,冷淡道:“她是夫人指來的人,你莫要作他想。”

“我怎會呢?”昔時綻開笑容,春光燦爛,“我的為人,你還不清楚麽?”

就是知道你的為人,才提醒的這一句,秋亦抿了口茶,這話不曾道出口。

“對了。”見他又低頭去看書,昔時一手擋住,眉眼一彎,“我好不容易來一次,可得好好玩一玩,今晚……去喝花酒不去?”

他都這麽說了,量來也沒給自己回絕的權力,秋亦只好道:“去。不過我可不能喝太晚。”

“啧啧,真掃興。哪有喝花酒還說要回家的?”

秋亦把書一扔,冷聲道:“那你就另外找人陪你去罷。”

“诶诶诶。”昔時腆着臉拉住他,“別啊,回家就回家呗。我身上可沒帶多少銀子,你不陪我去,我還怎麽喝花酒啊……是吧?”

秋亦沒有辦法,把他揪着袖子的手拿開。

“話可說在前頭,我酒量不好,你少給我灌些。”

“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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