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曉風殘月】
聽君不明白他此問何意,正将要點頭,腹中就不大不小地“咕”了一聲,她略有點不好意思地垂首攪了攪手指,只盯着那火堆看。
秋亦把手裏的木棍擱下,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淡道:“在這兒等我。”
見他起身往那水邊走,聽君也好奇地擡眼瞧去。
岸上有些濕滑,秋亦俯身撿了一粒小石子兒,在手裏掂了掂重量,忽而往湖心深處走了幾步,聽君左右瞧着擔心,遂也往前跟了一段距離。
看他在一處停下,低頭盯着水裏全神貫注,聽君見他沒走了,自己也不敢下水,只好在岸上瞧他背影。
月光如水,和那水面幾乎融為一體,波光粼粼地,水紋潋滟,那月華朦胧得,似乎連他的身形也變得有些模糊。
突然間,秋亦兩指夾着那石子兒,飛速往水裏一滞,遠處聽君只聞得“啪”,湖面水花濺起,他彎腰一撈,将一條被擊暈的鲫魚抓了起來。
深山裏的魚并無人捕撈,這魚兒倒比街上賣的還要肥大。秋亦放下挽起的衣袖,轉身尚要往岸邊走,剛一回頭,就見聽君呆呆立在那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這邊。
他禁不住就皺起眉來:“你不冷麽?還在這裏吹風。”
聽君方回神,瞧秋亦已然走近,她莞爾一笑,由衷贊嘆。
——公子手法真好。
往日她只見過昔時拿石子打水漂從河此岸直至彼岸,已覺得十分精妙,不承想他單單用這石頭就能砸到水中游魚,也無怪乎昔時和白涉風皆說他武功上乘。
平日奉承之話雖沒少聽,但只瞧她豎起拇指,心裏倒覺得比那話更為實在一些,秋亦低頭看了她一眼,唇邊露出一絲笑意。
“雕蟲小技而已,你若是想學,我倒可以教你。”
聽君頓時愣住。
——我只怕是學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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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秋亦一面往火堆邊走,一面道,“姑娘家學這些東西也不好。”
他将鲫魚在那石板上擱着,随即取了石塊去刮上頭的鱗片,那魚鱗散落一地,于月光下晶瑩閃光,乍一瞧去竟異常好看。
簡單地去了鱗,秋亦伸手剝開魚腹,剛想要把內髒掏出,一旁的聽君卻搶先上來。
——這些事情,我來做就好,公子先去休息吧。
秋亦眸中一沉,收回手,靜靜看着她把那條魚麻利地打理幹淨,待得要尋樹枝串起時,才将事先備好的枝條遞給她,卻道:
“出門在外,不必把莊子裏的那一套帶出來。”他微微皺眉,“我不适應。”
聽君把魚架到一邊,因笑着搖頭。
——沒關系,若是讓我眼睜睜瞧着你做,我反而也不自在。
“你從前不是官家小姐麽?”秋亦淺淺出聲,哼道,“我瞧你不像小姐,倒像天生是個丫頭。”
雖如此說,聽君也不氣不惱,仍舊只是笑。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今非昔比,我如何不能放下身段呢?
似乎覺得她的脾氣好得過了頭,即便自己怎樣說,她也不見生氣,想想,真從未見她有什麽惱怒的表情。秋亦在心底默默笑了一笑,忽然有些好奇,這人生氣起來會是怎樣一個模樣?
“往後若是不在山莊,你也不必侍奉我這麽周道。”他想了想,又解釋道,“我不想在外頭還有人知曉我帶着個丫頭。”
聽君只聽話的點了點頭。卻猶自思索,恐怕将來也沒有機會再這樣出門了吧?
因之前生火匆忙沒準備太多幹柴,這附近又臨水幹木并不好找,如今已燒去了大半,秋亦吩咐她在原地等着,自己則去林子裏再拾一些回來,夜已不長,但總得熬過去。
大概離開了有一炷香的時間,待得他返回水邊,卻見聽君沿着那湖岸彎腰低頭而走,似在尋找什麽。湖面襲來的冷風把她衣衫卷的獵獵作響,她身形本就瘦,這麽一看便愈發單薄,仿佛僅僅只是這風都能把她吹倒一樣。
秋亦放下柴禾,幾步上前。
“在找什麽?”
聽君擡起頭來,臉色有些焦急,指了指那邊堆放的衣衫,然後擡手攏了攏濕法。
秋亦揚眉:“簪子?”
她連連點頭。
“什麽簪子?”他表情一凝,繼而就問,“姓君的那支?”
聽君聽罷,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跟他解釋,她伸出兩指來并攏,又歪頭去看他。
秋亦皺着眉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只覺她此舉可笑:“一支簪子而已,犯得着麽?”
聽君神色微動,擡頭看着他,心頭莫名的湧出傷感。
當她戴着旁人送的釵時,他因此大發脾氣,冷眼相看惡語相向,如今東西丢了,她當寶貝一般去找,而他偏偏又笑她小題大做。
到底怎樣做才合他心意?
她眼下是越來越不懂了。
沉默了好久,秋亦見她表情有些異樣,心自暗嘆,正擡眼,才想起她頭上已有好幾日沒戴首飾了,好像恰恰是那天在房裏說了她幾句之後的事。
他長嘆了一聲,說話亦帶了幾分疲憊:“我替你找就是,你先回去坐着。”
聽君訝然地瞪大眼,忙又搖頭。
——不行,這麽冷的天,萬一害你染上風寒再怎麽辦?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能怎麽辦?”他話一出口便覺得語氣過重了些,只得又搖了搖頭,今日總感覺自己哪裏不對勁,他頭疼地摁了摁眉心,盡量讓言語稍稍平和一些。
“罷了,往後我再買一支給你。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別放在心上。”
見他已這麽說,聽君再不敢反駁,默默颔了颔首。
眼看遠處的火堆火勢明顯小了許多,秋亦上前拉她往回走,手才觸及她腕上,就感覺一片冰涼,僵的和木棍無異,他心下悵然,只輕輕反手将她手握住,一言未發。
架在火旁的鲫魚,靠近火的那一半略有點焦了,聽君剛一坐下就忙把那魚取了下來,仔細翻看了魚身,确認已熟,便想也未想就遞給秋亦。
他劍眉一擰,側開臉:“我不餓。”
聽君愣了一下,想他只抓了一條魚,自己又沒有要吃的意思,難不成還是特意給她留的?
思及如此,即便秋亦沒有絲毫表情,她這一瞬卻感到分外暖心,望着那烤魚忍不住展顏微笑,小口小口吃了起來。烤的半焦的鲫魚,一點作料也沒灑,她竟覺美味無比。
月上中天,四周悄然,這會兒應該快到子時了,手邊的幹柴還剩一些,秋亦起身往水邊洗了手,等回來時聽君已經吃完。
火光映着她臉頰微紅,因只着了一件單衣,跳動的焰火下似乎連其中肌膚也顯得紅潤起來,隐隐若現,他心神一蕩,忙移開視線看向別處。
隔了一會兒,似又想起什麽來,秋亦只回身,擡手覆在她手背上,柔軟的觸感仍帶了一絲寒涼,他不禁低低道:“怎麽手還這麽冷。”
聽君下意識地顫了一顫,垂下眼睑不敢去瞧他,只又往火堆邊湊了湊。
秋亦倒也沒在意,伸手摸了摸一早擱在旁邊的衣衫,衣服雖還有些浸,可也總比不穿得要強,他将聽君那幾件衫子拾起來,轉手遞給她。
“差不多幹了,你快些穿上。”
她依言點頭,起身就要走,不想秋亦莫名問道:“去哪兒?”
聽君臉上一紅,猶猶豫豫地望着他。
——我想尋個地方換衣服……
他愣了一瞬後,頓時輕笑出聲來,搖着頭,都不知怎麽說她為好了。
聽君見他只笑不言,也不曉得自己哪裏有問題,只得抱着那衣裳,滿臉茫然。
“我說你……”秋亦尋思半晌找不到話來形容,眼裏竟若有若無帶着幾絲戲谑,上下掃了她全身,笑道,“不覺得很多此一舉麽?”
“……”
這會子聽君臉頰越發漲得通紅,趕緊背過身去,抖着手飛快把衣服穿好。
悄悄回過頭時,秋亦早已換了衣衫,盤膝坐在那兒,閉目養神。時間也不早了,折騰了一夜,聽君也是疲憊不堪,見他休息,自己也在一旁躺下。
濕潤的草地那寒氣一陣一陣襲來,端得是她如此困倦也無法入眠,直到後半夜天蒙蒙亮才淺淺入睡。
夢裏,仍舊是山洞中那一汪深不可測的潭水,和那人微熱的掌心,混合着水流,一波一波萦繞在身。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待得雙目被陽光刺痛,聽君方轉醒過來,剛一睜眼斜上方那一輪暖陽瞬間投射下一道光亮,她忙舉起手臂去遮擋。定睛一看,卻發現手上這搭着的外袍有些眼熟。
聽君忙坐起身來,身上蓋的是秋亦那件水青色的錦袍,再環顧周圍,山清水秀,微風拂面,鳥雀清脆而鳴,卻沒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她慌了神,掙紮地從地上站起,怎料剛直起身子就覺得頭疼欲裂,腦袋沉重如鉛,連看東西都有些模糊不清。
難不成……還當真是病了麽?
顧不得頭還暈着,聽君把那衫子收拾好,舉步就要往林子裏頭走,再往前行,道路就有些向下的趨勢,興許走不了多遠就能看到山道了。她如是所想,只是還沒走幾步,腳上虛得站不穩,聽君左手扶着那樹幹,小腿一軟就要癱倒下去,卻忽然有人從背後攬住她。
尚沒來得及回頭,就聽那人冷聲罵道:
“找不到路,還亂跑什麽?”
因聽得這聲音,她心裏才安下心來,轉過頭朝背後的秋亦讪讪一笑,只把手上的袍子往他肩上披去。
秋亦輕輕嘆了一聲,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正将要說話,仔細看着她面容時卻徒然一怔。
現下沒有火光照着,她這臉卻還如昨夜一樣紅的可怕,雙目迷離欲睜未睜,秋亦登時愣住,伸手就去探她額頭——果然熱的燙手。
心裏驀地明白過來,想來是那池子裏的水太冷,她夜裏又吹冷風又睡濕地,這麽弱的身子不病才有怪了。
他愈發感到無力:“和你出來真是麻煩,早知如此,就是白琴那手廢了,我也不該留你下來的,你現在可還……”
秋亦話還沒說完,聽君就一頭栽重重到他肩上繼而身子就往下滑,幸得他眼疾手快拉住,看她雙眼緊閉,只怕是已人事不省。秋亦擡眸看了看那左邊的小竹林,方才已探過路,此地離下山的山路并不遠。
他低頭又看了聽君一眼,摸了摸她脈門,心知不能再耽擱下去,遂打橫抱了她,疾步就往竹林裏頭走。
山道上,白涉風拎着刀,垂頭喪氣地往下走,背後一幹镖局弟子個個眼下青黑一片,一副憔悴模樣。
昨夜他裏裏外外翻來覆去找了兩三遍,都快把整個山莊反過來了,卻還是沒找到秋亦二人。本想嚴刑拷打那徒單赫,不料這人也是命短,他還沒打,人就死了。
這可是整整一個晚上,也不知他們到底遇上什麽麻煩,怎會一點蹤跡都尋不得?
白涉風越想越不甘心,停下腳步來,把那刀往背後一背,堅定道:
“不行,我要回去再找一次!”
昔時睇了他一眼,也淡淡道:“我随你一起。”
底下跟着的一幫镖局弟子面面相觑,皆累是精疲力盡,都有些不情不願的。
“大公子,咱們都找了一夜了,若是他們當真活着……怎麽的也能應一聲啊。”
“就是。”另一人連忙幫腔,“這莊子裏頭機關甚多,只怕秋大俠他們早就……”
“呸!胡說八道些什麽!”白涉風回身就挨個挨個往腦袋上敲了一記,怒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什麽死不死的!我師兄吉人只有天相,怎麽會被這小人暗算!你們不去是吧?我自己去!”
“诶,大公子!”
這邊衆人正攔着白涉風左右勸阻,昔時卻隐隐聽得旁邊竹林內傳來些許動靜,他皺着眉小心往前行了幾步,手摁在腰間佩劍之上,警惕地撥開地上草叢。
定睛往那竹林深處一看,對面正有一人飛身往此處行來,他剛要開口,卻在看清他懷裏抱的人時臉上一沉。
“秋亦?”
白涉風耳朵動了一動,當即把身側的弟子揮開來,走到昔時跟前。
“你方才說什麽?我師兄在哪兒!?”
前方一陣疾風掃過,竹葉紛紛揚揚。
白涉風只覺眼裏迷了灰,揉了片刻,再睜眼,秋亦竟已立在跟前,他先是唬了一跳,而後迎上前去,揪着他衣服上上下下的打量,喜極而涕:
“師兄!你!你沒事啊!”
後者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只在那群镖局弟子身後一望,眉頭緊皺,問道:
“昨日馱銀兩上山的那匹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