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打道回府】 (1)

想了一想,這話倒有幾分真摯,白涉風把玩着酒杯仔細斟酌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你也知道人家好,依我看,你就莫要去糟蹋人家了,多好的一個姑娘……”

昔時聽着心自暗惱,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你和秋亦倒說出一樣的話兒來了,不愧是同門師兄弟。”

“說來,咱倆也算半個同門了。”白涉風頗覺有理的點點頭。

“跟了我怎麽就是糟蹋了?”昔時臉色微變,“橫豎在你們眼裏,我就是個該遭唾棄的。那是不是我活該這輩子讨不到媳婦兒?”

“那也是你應得的啊。”白涉風笑容不減,句句真誠,“你要覺得自己好,那為何雲姑娘寧可跟着我師兄這罵人不留情面的,也不肯跟着你呢?”

昔時驀地語塞,竟被他問住了,凝眸沉吟半晌,才讷讷道:“為何?”

“你自己都不知道麽?”白涉風又一搖頭,閉着眼把那酒水一飲而盡,“做壞事的人,做了太多的壞事了,就是他有一日行善,別人也不會相信;而你,已娶了那麽多女子,拈花惹草,人家又憑什麽信你?”

一席話說得他目瞪口呆,想起那日在聽君床前,見她一筆一劃寫下的那些字,心裏頓時如刀絞般疼痛,他忙低頭拿過酒壺,抱着猛然直灌。

從茶肆出來,秋亦一直沒有說話,聽君跟在他身側,只看着四周絢爛的花燈,前頭竟還有人拿了煙花綁在那高樹之上準備要放。引線一點燃,細弱發絲的火焰便就從他枝頭梢間簌簌下落,仿佛滿樹花開,碎玉漫天。

聽君偏頭看得入迷,沒注意到秋亦已經停了步子,不留神一頭撞上他背脊,她輕呼一聲,捂着額頭倒吸了口涼氣。

“不好好走路,東張西望作甚麽?”

看得她還是這麽毛手毛腳的,秋亦忍不住皺眉,聽君自然無話可說,正将去摸額上痛處,他卻忽然伸手将她手臂拿開,伸了食指輕輕于她額間揉了幾下,無奈地提醒道:

“下次小心點。”

聽君鬥然渾身一顫,當即僵在那兒,只愣愣注視他。

煙花之下,她臉色愈發潮紅,仿佛能滴出水來,卻又不敢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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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亦悠悠收回手,自沒發覺她面上的異樣,轉身過去,沿着那河岸慢步。

常言道“天下西湖,三十有六”而揚州西湖最為講究,四橋如畫,風景清麗秀婉,連唐代杜牧之也有詩雲“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今夜正值上元燈節,那湖上飄飄蕩蕩的水蓮花燈,花心立着一支蠟燭,火光在風中搖曳不定。這燈既有寄托夙願的,也有人用其來表達心意。離得不遠正有小販在那兒賣這荷花燈,買的人還不少。

秋亦站在湖岸看了一會兒,微微偏頭問她:“要不要也去放一個?”

聽君望了那挨挨擠擠的花燈倒也覺得十分可愛,不答反問。

——公子要放麽?

秋亦只不屑道:“我放這個作甚麽?”

她只好抿了下唇,不再多問,盯着那水上的燈光默默出神。

因許久不見她動靜,秋亦側了身子面向她,靜了片刻,淡淡道:“去放一個吧。”

聽君有些訝然,擡頭看着他不解其意。

秋亦難得解釋:“八年之前的今日,開封城陷……你既也住在汴梁,放個燈祈祈福也好。”

她心上微驚,悄悄掐指一算,時間正是,一日不差。怪不得那茶肆裏頭的先生要說這一段書。

賣花燈的小販這邊剛遞了一盞,迎面見他們走來,張口便微笑道:“老爺夫人可是要買花燈麽?”

聽君聽得這話腳上一停,險些沒摔倒,一面朝着小販搖頭擺手,卻又因不能說話沒法解釋,只一個勁兒地小心看着那邊的秋亦。

怎想他倒是表情如常,不知是不是懶得解釋,望了那人一眼,便道:“挑一盞來。”

“诶诶,好咧。”

小販回身選了那荷花花燈,臉上帶笑:“老爺要不要寫些什麽上去?咱們這花燈可靈驗了,每逢上元,大家夥兒都來這兒祈福。”

“也好。”似乎想到了什麽,秋亦朝他點點頭,繼而又對着聽君,“你來寫。”

她面露難色,猶豫了一會兒,方才問。

——寫什麽?

“你想寫什麽,就寫什麽。”

小販把紙筆遞了來,聽君接過,思索了半晌,才在那紙上落筆。

似乎也沒什麽想要祈求的,她腦子裏閃過的只是那燈謎上的幾行字,便就寫了“但願人長久”這一句。

秋亦在一旁靜靜看着,一言不發。

見她将紙疊好,放到花燈中,俯下身把燈推到水中。他不禁脫口而出:

“小心點。”

聽君不曾回頭,只輕輕颔首,指尖在那水裏慢慢劃了劃,燈便随水而蕩,越蕩越遠,其中燭火跳躍,照着周圍的水也波光粼粼。

“走吧。”

秋亦在她頭頂輕聲而道:“該回去了。”

聽君亦朝水裏的燈不舍地站起身來,慢慢跟在他旁邊,二人依舊不疾不徐地緩步行着。

到了白府,時候已然不早,得知白琴等人早先他們歸來了,聽君遂也放了心,辭別秋亦後,徑直往自己小院裏走去。

抄手游廊上燈籠沒點上幾個,光線并不清晰,離得自己房間近了,耳邊卻聞得空中飄來清幽的笛聲,聽君正詫異。這大晚上的,誰在吹笛子?

鬥然間就想起一個人來,也是了,白府上除了昔時,她自沒見過第二個吹笛之人。繞過前面的拐彎處,擡眼就看得有人倚靠在那欄杆上,玉笛橫于唇下,眉目沉靜,表情清淡,似與這笛音一般蕭疏軒舉。

餘光一見她走來,昔時就把笛子放下,展顏便是一笑。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還沒走到他身側,鼻尖就嗅到一股濃濃的酒氣,聽君微感不适地皺了皺眉頭。

——你如何在這裏?

他眼底笑意不減,自然而然說道:“我在等你啊。”

薄雲一散,那月光就打在他臉上,半邊含笑另一半影在暗處,額上卻被露水打濕,發絲也貼在臉頰。

聽君心裏驟然一凜,竟有幾分澀然,只從懷裏取了絹帕,剛要替他擦,又覺不妥,終是把帕子遞給他,自己則緩緩側身。

昔時拿了在手,低頭看了片刻,悄悄收在懷裏,起身來又朝她笑道:“西湖上邊放花燈,可好玩麽?”

聽完他此話,聽君倒是有幾分奇怪,當時他并未在場,不知是從何處瞧到的,一時怔怔看他。

昔時見她沒答,也不在意,朗朗笑了幾聲,自說自話道:“我還以為和白家大少爺喝喝花酒,還能讓你吃醋,現在一想,是我多情了。”

聽君更是一愣,她壓根就沒留意他去喝花酒了。當然這話也不能告訴他,想來說了他更會難受。

不料昔時卻心知肚明,只苦笑着搖頭:“現在看來,恐怕你都不知道我去喝了花酒罷?”

聽君沒了聲兒,低頭無話。

昔時見得她這模樣,心裏又是嘆氣,忽而問道:“若是秋亦去了,你眼下定然不會是這個樣子……說到底,你還是對他……”

後半句話,他也說不出口,但見聽君垂着頭,烏黑的秀發上什麽也沒有戴,驀地就又有幾分安慰。

正想伸手去碰她發髻,忽而聽得有人啞着聲兒道:

“是……是雲姑娘麽?”

昔時和聽君皆吓了一跳,不約而同往身後瞧去,但見那回廊間有個老婦提了燈虛着眼睛往這邊看來,她往前湊了湊,待得看清他二人,頓時喜笑顏開。

“果真是雲姑娘啊,君大俠也在。”

細細打量,發現她正是上回房裏着了火的那大娘,昔時便問道:“怎麽了?有事麽?”

“我老婆子在這兒等了許久了,又怕旁人看見,總算是碰到你們了。”老嬷嬷趕緊把胳膊上挎着的包袱取下來,一股腦往昔時懷裏塞去。

“上回多謝你們搭救我孫兒,一直沒得時間道謝。前些日子又聽聞姑娘受了驚吓還染了風寒,也不敢來打攪。老婆子家裏不寬裕,就這點兒東西尚拿得出手,姑娘和公子且收下吧。”

昔時把那包袱打開,見裏頭雜七雜八,什麽都有,香料衣綢首飾還有劍穗,想來是她東拼西湊借了不少,見得如此情形聽君哪裏還敢收,忙把包袱拿來又還給她。

“姑娘收下吧。”嬷嬷頗感為難,“這都是老婆子一片心意,也不是什麽貴重之物。”

昔時因笑道:“正是知道婆婆家境況不好,我們自然沒法收了。舉手之勞而已,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聽君忙點頭,表示自己正是此意。

老嬷嬷低頭看了看手裏的包袱,收回來又覺得不好,再送,他們也不收,左右遲疑之際。昔時将眼一低,在那包袱一角裏,看到一對玉佩,他心中一動,伸手便撿了來,笑道:

“這樣,我們兩一人拿一個這個,也算是不讓你白來。”

老嬷嬷盯着這玉佩,頓時明白昔時的意思,忙不疊點頭:“好好好,這玉佩啊,正是一對兒的,早些年我兒子兒媳也帶,眼下送給你們二位正和心意呢。”

聽君聽她這話不對,剛要推辭,昔時就把她手攤開,将玉佩合在她手心:“老婆婆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否則令她怎麽安心呢?”語畢轉頭又對嬷嬷彎眼一笑:

“行了婆婆,我們也收了,您早些回去休息。離了你那小孫子這麽久,不怕她又出事?”

“哦對對對。”被他這麽一提醒,也發覺自己離去太久,老嬷嬷鞠了一躬,“那老婆子就先告辭了。”

說完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往回廊行去。

聽君心知無法,握着那枚玉佩,餘光卻見昔時翻來覆去的擺弄,似乎十分滿意,她又不好再澆他冷水,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收入懷中。

二人于欄上坐了一會兒,時候偏晚,因念着她玩了一夜想也是累了,昔時不便打擾過久,也自回了房間。

上元之後,白家也日漸忙碌起來。昔時也因瑣事早早回了岳陽。

秋亦念着此次出門太久,只怕山莊裏頭那秋夫人早已不滿,遂不再叨擾,簡單收拾了一下,拜別白淩幾人,帶着聽君欲回武陵。

将上馬車之時,方簡卻忽然叫住她。

“小姑娘,你且随我過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聽君點了點頭,正依言過去,秋亦倒也理所當然邁了幾步,怎料方簡擡手一立,擋住他:

“诶,這和姑娘家說的事兒,你來聽什麽。”

秋亦聞之眉毛就打起結來,心自不悅:“師父也是姑娘麽?”

方簡打着哈哈笑道:“那不一樣,不一樣。”

分明看見方簡這是要和聽君交代事情,白涉風機靈地往上一湊,笑道:“師兄不能聽,我總是能聽的吧。”

“随你随你。”方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只将聽君拉到那牆下,悄悄地道:“丫頭,我這徒弟性子不好,你也知道,往後我不在他身邊兒,就勞煩你多給看着他些。他不喜那秋家人,也不知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你可得多勸着他些。”

這話說得,倒有些讓她犯難。

——他對我而言,是主子,我的話他不一定會聽。

“诶,我教你。”方簡笑吟吟地颔首,“這娃娃有個死穴,他啊最敬重他娘親了,往後若是欺負你,若是不聽你的話,你只管拿他娘出來念上幾句,他準什麽都應了。”

聽君讷讷一呆,那邊立着的白涉風雖看不懂她比劃,可一聽方簡言語,也點頭應和:

“對對,我師兄最怕他娘了。小時候每次他若是拿話堵我,我就提他娘,回回都能讓他道歉。這招百試百靈,你放心。”他拍胸脯信誓旦旦。

聽君有些汗顏地笑了笑,勉強點了一下頭。

視線不由自主地看向遠處在車邊等着的秋亦,他雙手環胸,雖是側着臉,目光卻時不時往這邊瞥,似乎有點不安,那模樣看得她也禁不住覺得好笑。

待這邊方簡唠叨完畢,聽君才悠悠走到他跟前。

秋亦低頭看了她好一會兒,方低低道:“我師父……同你說了什麽?”

聽君正準備擡手,卻見方簡在他身後殺雞抹脖子地使眼色,她只得讪讪一笑。

——沒什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後者冷冷一哼,自然不信:“你什麽時候也學會拿話來搪塞我了?”話雖如此說,他也沒再問下去,伸手托了她上馬車,自己也随之掀了布幔進去。

“公子坐穩了啊!”

那車夫高聲喚道,當下便揮了馬鞭,車輪滾滾而動,馬車飛快朝城門口駛去。

此次趕路不急,三日之後才抵達常德,城裏的花燈尚未撤掉,馬車行于街上,聽君掀開簾子,就看得頭頂挂着的一長串大紅燈籠。想上元那日,這武陵應當也是十分熱鬧的。

眼下正值申時二刻,天氣不好也不壞,明月山莊大門前,朱管家不住搓着手,走來走去,時不時便往前頭小路上看上兩眼。

昨兒就收到書信,說三少爺今日就将回府,早上無人通報,午間吃了飯,他就焦急地在門口候着,這會子已經等了快一個時辰,卻還沒瞧得人影。

朱管家搖了搖頭,随即吩咐底下仆從:“我先回賬房了,一會兒三少爺的車馬要是到了,你們速速來告知于我。”

門邊兩個家仆正點頭應着,忽而就聽前方傳來馬蹄聲響,那仆人忙道:“總管,好像是三少爺回來了。”

朱管家一個回旋轉身,虛着眼睛朝那林中一望,果見一輛青色幔帳的馬車朝此處駛來,他撫掌喜道:“是三少爺,一定是三少爺!”

白馬在石燈柱前被車夫勒住,馬車便穩穩當當停了下來。

朱管家領着仆役快步上前,瞧得那帳子被人撩開,他趕緊施禮道:

“少爺舟車勞頓,老仆已備好熱水,您可好生歇息歇息。”

下了車,秋亦低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一聲,亦無別的什麽吩咐。

這回江南之行,一去便是整整一個月,之間也沒見他捎來書信,打發人去臨安那邊問,又說那邊府上的張管家已有數日不見人影。朱管家日夜擔心不已,他把此事上報給秋夫人,不想對方卻不以為意。

思及他們二人慣來不和,夫人想來不會搭理,而老爺又神志不清,朱管家本都打算派人去江南搜尋,怎料這時候卻收到他要回府的消息。

帶去的車夫和馬車都已換過了,那随行小厮也不見蹤跡,朱管家心頭暗忖,這次前去江南,秋亦定遇上了什麽大麻煩。不過瞧他不說,自己也不便多問,正準備迎着秋亦回房,那馬車內卻又走出一個人來。

他還沒轉身去看,就聽秋亦輕聲道:

“早間霧氣濃重,車沿上滑的很,你自己看着點。”

朱管家聽之眉毛一豎,神色緊張地往那車內一瞧,但見一個溫婉清秀的女子小心翼翼探出頭,他定睛看了半晌,才讷讷道:

“這是……這是雲姑娘?”

身側,秋亦睇了他一眼:“怎麽?很奇怪?”

“不不不,不奇怪不奇怪。”朱管家忙笑着應答,當即就明白了個十之八/九,“雲姑娘那可是少爺的貼身丫頭,怎會奇怪呢。”說完扭過頭便對着聽君道:“姑娘這一路服侍少爺也辛苦了,待會兒我讓下人送些果點茶水過去。”

聽君腳才剛落地,聽着便是一愣。

這朱管家素日摳門可是出了名的,怎麽如今大方起來了。

秋亦只随意點了點頭,倒也未曾在意這些,想了想,又道:“老爺身子如何?”

“啊喲,還是老樣子,前不久姜禦醫還大老遠的跑來瞧了,給換了一副藥吃,不過我瞧着沒見好。”朱管家領着他一面往莊子裏走,一面環顧四周,神色有些緊張,但見附近并無外人,才壓低了聲兒。

“三少爺……這二小姐和四公子回來了。”

“哦?”他腳步微滞了一瞬,眉頭不由自主皺了一下,“幾時回來的?”

朱管家道:“也就前幾日。因上次老爺病發,那大夫說估計不行了,也就這一段時間的事兒了,想必他們倆便是為此而來的。”

“嚯?”秋亦冷冷勾了一下嘴角,“這不挺有孝心的麽。”

“嗨,他們的心思您還不知道呢?”朱管家将手一拍,急道,“二小姐看着都要嫁人了,巴巴兒的把那婚事拖了又拖,也不就是等老爺那份家産麽?四少爺就更不用提了,他啊,比誰都眼紅秋家的家業。”見他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朱管家斟酌了一番:

“三少爺……恕老奴多嘴,您這次回來可得小心些。”

秋亦哼了一聲:“你還怕他們會殺了我不成。”

“诶,少爺吉人自有天相,老奴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谄笑着湊上前來,“不過,總得提防着點不是?”

“倒也是。”秋亦垂下眼睑,自顧沉吟思索。

“我會留心的。”

朱管家聞得他這句話,也算是寬了心,遂又說了些別的莊內瑣事。

聽君就在身後默默跟着,将方才他二人所言之話盡數聽入耳。想自己進莊時間也不久,秋家的二小姐和四少爺連面都沒見過,得知他們回來,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秋亦這麽個恩怨分明的人,只怕也是等這機會許久了,往後說不準莊子裏還會掀起什麽風浪……

回了院子,這外頭的花圃還是老樣子,不過恰逢初春,好些花兒都開始抽芽冒朵兒了,比起一個月前更顯得生機勃勃。

秋亦剛進屋,金釵就頗為勤快的上來交代他離開這段時日院內的些許瑣事,一說這個把月來園中情況如何如何,又說底下丫頭這個懶散那個沒用。雖口氣只如尋常敘事一般,但措辭表達,樣樣都聽得是将自己的辛苦勞累凸顯而出。

秋亦只坐在桌邊喝茶,時不時翻幾頁書,等她噠噠噠一席話掉豆子似得撒完後,才漫不經心道:

“說完了嗎?”

金釵表情一僵,氣勢一下子短了半截:“說、說完了。”

“說完了還不走?”

瞧他這脾氣分毫沒變,端得是自己口水都快說幹了也沒見他動容,金釵抿着唇,心知不能自讨沒趣,遂憤憤不甘地欠了欠身,推門出去。

因見他似乎心情不佳,加之金釵也走了,還留在屋內難免有些唐突,聽君忙忙施禮,正要跟着出去,不料卻聽他突然出聲:

“……聽君。”

大約是因為不常叫她的名字,連秋亦自己也覺得有些別扭。

看她仍是眼底怯然,惴惴的側過身往這邊瞧。秋亦心裏微微一軟,只輕輕道:“我又沒讓你走,你跟着去作甚麽?”

聽君這才緩下視線,朝他嫣然笑了笑。

——少爺還有什麽吩咐嗎?

“……”

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要留下她,秋亦沉默了片刻,門外掃地的丫頭忽然匆匆探了身子進來,規規矩矩地施了一禮。

“三少爺,夫人叫您晚上去前廳用飯呢,二小姐和四少爺都在。朱管家叮囑我們侍候您先沐浴更衣。”

“熱水在哪兒?”

小丫頭忙道:“就在裏屋擱着的,幹淨衫子也是備好了的。”說着就要走進來。

秋亦擡手擺了擺:“知道了,下去吧,不用你伺候。”

那丫頭有意無意瞥了聽君一眼,才欠身道:“是。”

舉目朝裏間插屏之後看去,屏風上果然映着滾滾熱氣,秋亦站起身,回頭朝聽君道:“你跟着過來。”

她微微吃驚,忙左右四顧,旁邊一個人也沒有,這話當真是在叫她?

聽君登時一凜,感到心跳砰砰加快,雙腿卻重如千斤之石,寸步難移。

見她還在原地呆着出神,秋亦不耐煩道:“你還發什麽愣。”

她哆哆嗦嗦地點了點頭,只好艱難地一步步尾随其後。

從屏風繞過,屋裏一股溫熱氣息撲面而來,熱水裏的濕氣打在臉上,光是瞧着耳垂就燙得灼手。聽君忙移開視線,正側身時,秋亦已将外袍褪了下來,她手上微顫,卻還是上前把這袍子接過來抱在懷中,剛遲疑着要不要說些什麽,耳邊就聽他道:

“上回在紫薇山時,領子上好像被劃了一道,你仔細找找位置。”

她腦中嗡嗡而想,這話不甚明白,只抱着那衫子,愣愣盯着他看。

“……作甚麽?”秋亦莫名其妙地皺起眉來。

“昔時的衣裳補得,我就補不得?”

聽君如夢初醒,忙飛快搖着頭,臉頰仍是潮紅一片,心裏只暗罵自己胡思亂想。稍稍喘了氣兒,就掀開他這衫子欲找那破口之處,不想秋亦忽的将她手腕一扣,低低道:

“臉怎麽紅得這麽厲害?”

聽君驟然緊繃神經,有些手忙腳亂地解釋。

——興許是水氣太熱……我大約……不太适應。

秋亦靜靜看着她,隔了一會兒,才輕聲笑道:“是麽?”

聽他這口氣,信占三分不信占七分,她心裏慌亂,只深深低着頭,饒的這般似乎也能感覺得到秋亦還望着自己。

聽君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一步,發覺他捏着手腕的力道略微松了些許,正偷偷想瞄他一眼,目光剛一擡,就見得秋亦緩緩俯下身來,聲音淡淡的:

“你方才莫不是……”

——不是、不是!

她猛地一陣搖頭,秋亦冷冷地哼了一句:

“我還沒說完,你着什麽急搖頭?”

聽君啞然無話,背靠着牆,垂眸盯着懷裏的衣裳,不敢再動。

見狀,秋亦緩緩松開她,輕嘆了一聲:“倒也是,對你而言,我這麽做卻有些不妥當。”

她猶自不解地擡起頭來,不知其意。

“沒什麽。”秋亦神色如常,直起身來,若無其事地背過身去,“我只是在想,你一個姑娘家,随我外出數日,旁人會否會嚼你的舌根。”

聽君瞧着他背脊,明知對方看不見,可還是情不自禁地擡起手來。

——我只是你的一個丫頭,旁人又怎麽會嚼我的舌根呢……

“說起來。”他口氣一轉,竟笑道,“我倒是有幾分收你入房的心思。”

她呼吸凝固,雙目仍舊盯着他背影,神色凄然。

耳邊驀地想起那日夜裏,他的那半句話。

——“說笑的。”

半晌,聽得秋亦有些自說自話地笑笑:“不過,依你這性子,多半是不肯的。當我沒說罷了。”

聽君眼睑一低,心裏漸漸歸于平靜。

其實他和昔時也有共同之處……

亦不知哪句話為真,那句話為假了。

時候尚早,聽君先行回了自己房間收拾整理。

屋內空無一人,想來秀兒還在忙活計,盡管出門這麽久,她的床鋪仍是整齊幹淨,大約平日裏秀兒也在幫忙打理。

左右閑着,聽君遂拿了針線替秋亦縫補。

衣領偏下的位置的确是有一條小口子,破口不大,補起來并不費事,但她卻猶猶豫豫了好久才下針。

補着補着,腦子裏盡想着他适才所說的話,細線挑了幾次,比對半日,總覺得不妥。

這麽來來回回,鼓搗了快有半個時辰,聽君煩惱地放下繡花針,頭疼地摁着眉心。

他不說還好,一說這些話,自己總會瞎想。

明明對她沒有意思,又何必要拿這樣的話來讓她多心呢。

正趴在桌上閉目沉思,那外頭忽聽得有人叩門,聽君忙起身回頭。

門外,花開雙手環胸倚着門看她,冷冰冰道:“回來啦。”

聽君朝她欠了欠身,擡手請她進屋。

“不用了。”花開愛答不理地往外走,“夫人讓你去一趟,別在這兒磨磨唧唧的。”

夫人?

她心裏驀地一沉,眼看花開邁着步子就走了,她亦不敢再耽擱,随即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晚間,秋夫人果真派人前來傳飯,這會子秋家人總算是要聚齊了,想來一會兒那飯桌上還有一場惡鬥,秋亦便先在屋內多喝了幾杯茶水,方自院中出來。

一別數載,那秋月秋恒兩姐弟長得什麽模樣他早已記不清了,只在腦中按着秋老爺和秋夫人的形貌大致勾勒。

正從垂花門出來,還沒走到大廳,那前頭就見一人大步流星朝這邊而行,此人身長七尺,眉粗眼大,形容怪異,穿着一件百花袍,團花錦簇,好不惹眼。

身後還跟着一個小厮,容貌三分相秋莫,還有七分不知像誰。

秋亦暗自沉吟,這人只怕就是秋恒了。

舉步剛要上前去,不料那穿堂此刻也有人低着頭款步步出,和秋恒撞了個正着,那秋恒紋絲不動,只那另一人踉踉跄跄後退了幾步,勉強抵着牆才沒摔下去。

“混賬東西,好大的膽子,連我都敢撞!”秋恒定了定神,仔細一看,那對面的竟是個丫頭,他不禁火冒三丈,上前就一把抓着她領子提到眼底來瞧,打量了少頃,腦子裏卻沒什麽印象。

“還是個生面孔,你是哪個房裏的丫頭?”

旁邊有站着的仆從小聲回答:“好像是三少爺房裏的。”

這一談及秋亦的名字,他臉立馬變了色,只陰笑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這也難怪了。”

秋恒俯下身就要貼到她臉邊,聽君心上一涼,忙出手掩着,不想聽他一聲冷笑:

“把這丫頭先扣我那兒去,等三少爺問了,再讓他親自去拿人。”

身後的小厮剛要應聲,一擡眼就看見秋亦正靜靜站在那前頭,當即起了一背的冷汗。

“還真是多謝四弟關心了,到讓我心頭感動得很。”

鬥然聞得旁邊冒出聲音來,秋恒吃了一驚,正轉身,便瞧得一人立在跟側,悄無聲息,竟不知何時到的,他手上一抖,尚沒認出來者便是秋亦。

“你……你……”

秋亦淡淡一笑,伸手就捏上他擒着聽君的那只手腕,不過輕輕一扭,便聽清脆的一聲“啪”,底下衆人皆是一震,那秋恒早疼得龇牙咧嘴,但又礙于臉面強自忍耐着。

“三哥……多年不見,你倒是越發……越發硬朗了呀!”

後面幾個字幾乎是咬牙說出的。

偏生秋亦還是面上帶笑,向他颔了颔首:“我這身子何足挂齒,倒是四弟你,火氣太旺可會傷肝的。”

“是是是……三哥教訓的是。”

念着秋夫人尚在廳中,秋亦也不與他多計較,将手一松,那秋恒急忙收回手來,揉了半晌,才往地上啐了一口。

“哥哥還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從來不都在青木山上住着的麽,怎麽如今有空想着要回莊子了?”

秋亦把聽君拉到自己身後,揚起下巴來朝他淡笑道:“荒野山村,自然不比秋家這富麗堂皇之地住着舒坦,四弟在這地方住久了,想是不知道其中滋味罷?”

秋恒懶得同他打太極,眼一橫,哼道:“你不就是沖着老爺子那點家産來的麽,何必惺惺作态。”

“正是。”秋亦倒不回不避,答得自然,“那又如何?”

“你!”見他這麽臉部紅心不跳地應下來,秋恒一瞬間噎住,“像你這種不孝子,真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麽想的,要把山莊交給你!”

“我是不孝子,那你是什麽?”秋亦不惱反笑,低聲道,“臨安城塗青塗先生的單子,我記得是你接下來的吧?”

秋恒聞得此人姓名,神色驟降,面容蒼白如紙,他氣勢徒然減弱,顫着聲兒問道:“他、他……你把那單子,接了?”

秋亦揚了揚眉,就是不告訴他:“你猜。”

“我!……”秋恒急得滿面通紅,他素來有心病,這麽一慌,直捂着心口大喘氣。

秋亦則在一旁冷眼而觀,反是側身輕輕問聽君:

“方才有沒有受傷?”

她只在他身後默默搖頭。

“那一下撞得也不輕。”分明看着她時不時在揉着肩膀,秋亦心自暗嘆,“別勉強,回去擦點藥。”

“……”聽君低着頭,悄悄伸出拇指來。

——多謝少爺關心。

“好端端的,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細思之後,秋亦才覺得奇怪,“不是讓你回屋的麽?”

聽君略有些緊張地避開他視線,磨磨蹭蹭半晌,才解釋。

——秀、秀兒拿掉了一樣東西,我特意送過來給她的。

秋亦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再問下去。

那邊的秋恒緩了半天才稍稍平息下來,擡起一只手指着秋亦道:“你休要拿這事兒來吓唬我!多半你就是道聽途說,以為這樣就能抓着我的把柄,想都別想!”

“道聽途說?”秋亦冷笑道,“不知,一萬兩的酒米,是不是也算道聽途說?”

秋恒當即傻了眼,心知知曉這筆生意的人不會太多,眼看秋亦那神色勝券在握,內心裏不住叫苦。

兩人正吵得不可開交,那屏門外忽傳來一清脆笑聲。

“三弟就喜歡拿四弟開玩笑,你明曉得他膽兒小又何必吓他呢。這不,瞧他又喘氣兒了,一會兒給娘看見了看你不挨罵。”

聽君往那前頭看去,來者袅娜細腰,釵環滿頭,珠玉燦爛,粉面含笑,看着倒是十分平易近人。

秋亦不過不鹹不淡地點了一下頭:“二姐近來可好。”

“好啊,我好得很呢。”秋月笑得兩眼一彎,上前就握着秋亦的手,甚是感動地拍了兩下,嘆道,“時隔這麽多年,你長得倒是越發像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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