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身在情在】
秋夫人的房裏,也随秋莫一樣,漸漸充斥着藥香,秋月走進去,床邊照顧的小丫頭見狀,忙起身施禮,繼而退到外邊。
屋內只留她母女二人。
不過短短數日,她瘦了很多,像是一夜間老了十年,蒼白的臉龐毫無血色,呼吸又淺又輕,眼睛也是半睜半醒。
秋月挨着床沿坐下,伸手撫在被衾上,輕聲喚道:
“娘……”
秋夫人這才緩緩擡起眼皮來,朦胧的視線辨別了許久,才點了點頭:“來啦。”
“什麽事這麽急叫我?”秋月替她仔細掩好被角,柔聲道,“你該多休息休息,什麽要緊的不能讓底下丫頭告訴我,何必親自來說?”
“人多口雜,我如何能讓他們傳話?”秋夫人淡淡搖頭,拍着她手背,“你比你四弟懂事……有些話,我也就不與你拐彎抹角了。”
秋月聽着奇怪:“……你說。”
秋夫人咽了口氣,頓了一頓,忽而語重心長道:“你和你四弟那些事,我都知道……論資質阿恒的确是不如秋亦,你是聰明人,不可能看不出來。”
秋月眉頭一皺,并不接話。
“這些年,好幾個大生意敗在他手裏,秋家已是江河日下,老爺器重秋亦,也不是沒有道理。
而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留給你的嫁妝不少,他們沈家本也不缺這點錢財,你好好想着嫁人的才是正經的。就莫要和他争了……”
“娘。”秋月聽不下去,出聲打斷道,“我争的可不是那點家産,我這是争那一口氣。
“你為爹爹操持秋家二十年,他心裏卻時時刻刻惦記着別人,你就不覺得添堵麽?要不是大哥死得早,能有他的份?他秋亦憑什麽能坐享其成?”
“好啦……”秋夫人嘆了口氣,“我都不介意了,你還怄什麽?眼下得以大局為重,秋亦做事的确比較靠譜。讓他掌管秋家的生意,我心裏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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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當年的你可決計不會這麽想。”秋月又是吃驚又是郁悶,“爹爹去了,論理咱們該更有把握才是,你怎麽盡說喪氣話?”
“……哎,我跟你說不通。”
秋夫人甚感疲倦的捏了捏眉心,揮手道:“罷了,你下去吧,我困了。”
秋月依言應下,又替她拉好被子,這才出去。
秋家上下正值多事之秋,秋亦回莊之後,便被朱管家每日監督,忙着秋家老爺的後事,聽君則是窩在房中練習說話,因她嗓子雖已好,但言語上到底比常人要吃力一些。
住的地方倒還是從前的房舍,只是屋中就她一人。起初聽了秀兒的遭遇,她一時難以接受,畢竟山莊內真心待她好的人不多,那姑娘為人單純,性子開朗,聽君一直把她當妹妹一樣看。
可如今靜下來細細一想,又覺得心裏惶恐,想是她們熟識起,秀兒便無意間把她對秋亦的所知所解偷偷套了去。
人心隔肚皮,又豈在朝朝暮暮……
書房內,朱管家才把喪事期間支取的銀兩數目和前來吊唁的名單給秋亦過目,瞧着他在那兒翻看,便在一旁笑眯眯道:
“少爺,往後您要做什麽事……好歹給老奴說一聲,這歐陽家到底也不是尋常人家,這麽貿貿然打攪,恐怕……不太好啊。”
“怎麽。”秋亦波瀾不驚道,“覺得很委屈?”
“……自然不是。”豈止是委屈,這事能平下來,都虧秋莫的面子。要知道剛一進歐陽府時,那府上下人看他的眼神,簡直是要生吞活剝一般。
當然,這話自然不能說給秋亦聽。
“老奴只是認為……少爺至少能讓我有一個心理準備,畢竟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
秋亦合上那冊子,似乎心情很好,斜眼看了看他,難得沒出言嘲諷,只微笑道:
“你大可安心,往後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是是是,多謝少爺體諒。”說着正想到一事,朱管家思索片刻:“雲姑娘還在廂房那邊住着,您看要不要給她換個地方?那屋子到底不寬敞,恐住着不舒服。”
秋亦剛要點頭,忽而覺得如此特殊對待,底下人只怕又将不給她好臉色看,猶豫了一陣,方道:
“這樣,你把我院子裏靠竹林那間房收拾出來,讓她搬進去住。”
朱管家怔了怔,笑着提醒道:“少爺,您要收房的話,可還得等些時日,按理說老爺才過世……”
“我說了要收房的麽?”秋亦淡淡看了他一眼,冷聲打斷,“你只管照做就是,我自有分寸。”
聽他已這麽說,朱管家也沒辦法,只得答應下來。正擡眼時,便見聽君站在門外,亦朝他微笑颔首。
“這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朱管家忙側身讓她進來,一面又含笑打招呼:“雲姑娘來啦。”
聽君端着食盒,欠了欠身,略一施禮。
“我是來送午膳的,今日廚房做得早,怕涼了,所以就先拿了來。”
秋亦聞言,放下書冊,禁不住皺眉道:“這些事下人來做就行了,你何必親自跑一趟。”
她将食盒輕輕擱在案幾上,莞爾一笑:“我反正也閑着沒事。”
眼見他二人眉目傳情,兩情缱绻,朱管家心知肚明,立馬識相的找了個由頭告辭。
過了幾天吃素的日子,秋家的飯菜總算是好了起來,今日還格外燒了一碟獅子頭,聽君替他擺好碗筷,餘光瞥得他桌上擺着的那幾本賬冊,不由澀然笑道:
“一回來就有這麽多事要忙麽?”
秋亦搖了搖頭,撐着額苦笑:“堆了三天的賬本,我也沒辦法……”
“總不能把什麽都丢給你啊,那四公子呢?”她把碗筷遞上,柔聲道,“先吃飯吧。”
秋亦接過竹筷,提箸夾了幾筷子,卻沒什麽胃口,見她已拿了湯勺在舀湯,微微颦眉:“你不吃麽?”
聽君則笑道:“我一會兒再吃。”
秋亦聽之,便把筷子擱下,略有些不悅地嘆道:“這是做什麽?我又沒把你當丫頭使喚。”
“我知道……”
只怕她還不知道。
秋亦搖着頭,語氣無奈:“你坐下來,一塊兒吃。”
“哦。”聽君把湯碗在他手邊放好,因笑道,“那我再去拿雙筷子。”
還沒及轉身,秋亦就叫住她:“不必。”
随即把手頭的筷子推到她跟前,淡淡道:“用我的。”
“……”聽君看着那雙竹筷,半晌沒敢動,腦子裏愣愣地想:他方才……是不是吃過兩口了?
秋亦倒是未曾在意這些,端過湯來面色不改的喝了幾口,見她在那對面一點一點吃着東西,忽而微笑道:
“說來,你走後,朱總管還送了個丫頭到我房裏,似乎是想替你的位置。”
她心頭咯噔一下,才吃下去的菜哽在喉頭,良久方喃喃問他:
“什麽丫頭?……好看麽?”
“不記得長相了。”秋亦頗有深意地彎起嘴角,“那丫頭和你一樣,喜歡泡花茶,味道比你的好些。”
“是麽……”聽君咬着筷子,不知怎麽接話。
“只不過她太聒噪。”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頭疼,秋亦微嘆口氣,“成日裏話說個不停,實在是受不了。”
聽君掩嘴笑了笑:“愛說話不好麽?一個人就不覺得悶?”
“安安靜靜才好些。”秋亦也替她盛了碗湯,“說太多,我會覺得煩,像你從那樣就很好了。”
“可我現在能說話了啊。”聽君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就不怕我聒噪麽?”
秋亦淡淡一笑,悠悠道:“也比那位要好。”
一頓飯兩人邊說邊吃,秋亦雖沒什麽胃口,卻因心情甚好之故,倒也覺得不錯。飯後仍舊是聽君收拾殘羹,他則拿了賬冊在案前勾畫。
看他從早忙到晚,因擔心眼睛吃不消,下午得空,聽君便煮了安神茶來。推門進了屋,卻發現秋亦一手撐頭,閉着雙眼,似乎是在淺眠。
她輕輕把茶水放好,去床上取了薄被來,小心披在他背上,不想才觸及他背脊,秋亦就醒了。
四目相對,聽君不免歉疚笑道:“還是擾你清夢了……”
秋亦捏了捏眉心,伸手把她手握住,而後輕拉她入懷,頭深埋在她頸窩處,合上雙目,良久良久嘆了一聲。
聽君不禁有些擔憂:“怎麽了?”
“沒事……我只是在想。”他指腹在她手背上來回摩挲,微帶剝繭的觸感擾得聽君心上發癢。
“想什麽?”
“在想……我這麽做到底對不對。”秋亦攬着她腰肢,眉頭微皺,“也許我娘并不在意秋家的錢財。”
聽君不解道:“你準備拿秋家這些錢來,作甚麽?”
“起初不過是想将其換成銀票在墳頭燒了,如今細思之下,我這樣的行為是不是反而侮辱了她?”
“我覺得是你太累了。”聽君很早前就想提醒他,只是礙于身份,自己不敢多言。
“看得出,你并不想涉足山莊,也不願與他人勾心鬥角,明裏暗裏的用心思。既然不高興,何必這麽難為自己呢?”
秋亦不覺自嘲地笑了笑:“一開始是咽不下那口氣,總覺得輕易放過他們,當年的罪就白受了。但自打你走以後,愈發感到沒意思起來。”
她聽着心裏湧出絲絲甜意,垂頭低低問道:“後來呢?”
“後來?”秋亦漫不經心地在她脖頸間蹭了蹭,輕聲道,“……後來就更沒意思。左右看府上的人,誰都不順眼。”
知道她在身邊,沒由來的就有些有恃無恐……
聽君只反手把他掌心合在自己手中,一徑沉默,想不出說什麽好。
靜默了許久,秋亦才帶着些許歉意,在她耳邊道:
“雖然我對秋莫沒有好感,可到底他是我爹……”
聽君靠在他身上,靜靜聽他下文。
“只怕是要你等三年了。”秋亦無奈地嗟嘆道,“你等得了麽?”
她絲毫沒猶豫地點點頭:“嗯。”
盡管明知她會答應,秋亦仍是安心地淺淺一笑,只把她的手握得愈發緊了。
窗外梨花如雪,花開浪漫。
遠在千裏之外,廬山腳下,乃是遠近人人談之色變的君家堡。
位于其北面之地,有一處孤墳,墳邊生了幾簇梨樹,墳頭上蓋着一層薄薄的梨花,咋一看去,就像新墳才撒的紙錢一樣,荒涼凄慘。
君昔時在那墳前把最後一疊黃表紙撒上去,神情淡漠地站起身來。
背後跟着的兩個仆從相視一眼,遲疑了片刻,才開口道:
“主上……”
“明日,把阿冬的墳也遷過來吧。”他拍了拍手裏的灰,若無其事地補充道,“別忘了還有那套嫁衣。”
二人忙抱拳應道:“是。”
春日裏難得看見這麽蒼茫的天,昔時仰頭虛了虛眼:“咱們君家堡最近是不是太冷清了?”
終于有人按耐不住,大着膽子上前問道:“主上好端端的,為何把夫人們……都遣走了?總歸是懷了主上的孩子,延續君家的香火才是要緊之事啊。”
他似乎也很不解,皺着眉想了半日:“我也不知道……”
昔時輕嘆氣:“光是看着她們,便覺得煩得很。”
自言自語了一陣,他驀地轉過身來,面向那二人,肅然問道:
“你們說,我會對一個女子動真情麽?”
兩人面面相觑,然後很整齊的搖頭。
昔時展開眉,很是滿意地笑道:“我也這麽認為。”
“恕屬下鬥膽,主上您這只是因為求而不得,才日思夜想。”那人撓了撓頭,斟酌言語,“主上從前在感情之事上太過一帆風順,但情此一字,又不能強求,若是有人……有眼無珠不解風情,主上一時覺得新鮮,念念不忘,也不奇怪。”
“嗯。”昔時聽得不住點頭,“有道理!接着說下去。”
那人見得有門,遂接着慫恿道:“依屬下之見,主上不妨到處走走,散散心,遇上別的姑娘,興許就能忘了舊人。”
“散心啊……”
他摸着下巴:“倒也是個法子,只是去什麽地方好?”
聽君既然在常德,那他自不能往南邊再去了。
昔時略一颔首,篤定道:
“北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