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Flower·(1)

我愛他隐忍沉默,我愛他心知所有;我怕他孤獨遠行,我陪他不知回頭。

[楔子·黑與白]

“139號,封華,7號窗口,探視時間二十分鐘!”

獄警洪亮的聲音從揚聲器裏傳出,或許是設備已經不新,伴随着電流的嗡嗡喳喳。

大廳裏原本已經擠了不少人,隔着一層防彈玻璃,裏裏外外的人都盡量對着話筒用力而大聲的交談,這是每月一次的監獄探視時間,一直有家人記挂的那些人,無疑會多一些幸福感。

但是幹淨的囚衣上标着139號號牌的封華,卻并不像其他犯人聽到召喚時那樣激動,他甚至沒有加快自己的腳步,而是略有遲疑。

他進來第六年了,還有一年,他就可以恢複自由。

但這是六年來第一次有家人要見他。

作為經濟犯,獄警們對他并不苛刻,何況家人打點一直豐盛,只是好奇問起為何從未有家人探視時,封華也總是垂頭不語。

因此跟在他身後的獄警小張好奇的朝7號窗口外張望。

窗口外坐着的年輕男人,有着一張酷似年輕明星的臉,即使是在這鐵灰色基調的嚴肅空間裏,也是足夠引人側目的存在。

但更讓人覺得特別的是他有一雙很亮的眼睛,看人時似乎表情溫和,但擡頭間,那眼神但卻有着難以回避的洞穿一切的犀利。

小張暗想,他倒是很适合做警察。

他終于想起第一眼時的隐隐熟悉感來自何方——那年輕男人的臉,和身邊的囚犯老頭封華有幾分挂相。

封華在指定的位子坐下,他也注視着玻璃外的那個人,他的兒子封信。

他們竟然已經六年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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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想封信恨他,因為封尋。

最初的時候,他也恨自己,恨到覺得自己今日處境是罪有應得。

但是日子太長,活着的人太容易寂寞,漸漸的他已經想不起女兒的笑語和眼淚,那些感覺在漸漸遠離,他現在只渴望回到自由的那方藍天。

他注視着兒子,眼睛裏慢慢浮出一些欣喜和激動,更多的是猶豫和懷疑。

封信也注視着父親。

他握着話筒的手指尖在不争氣的微微顫抖,他極力掩飾着這種失控,因為太過用力,指節握出異樣的白。

不是單純的恨,也不是簡單的愛。

那個人看上去蒼老了很多,頭發已經顯出花白,皺紋也刻進眼角,在貌似溫和謙卑下的眼神,依然能捕捉到一線昔日的專橫霸道。

就是這樣的專橫無情,害死了封尋。

想到封尋,他猛的閉了一下眼睛。

【要好好的活下去,像最健康的獅子,在陽光下散步,在森林裏打盹,不害怕,不內疚,也不恐懼。】

整理封尋的遺物時,他翻到一本她愛讀的外國小說,裏面有一段這樣的句子,她用紅筆劃了線,纖細的字體在邊上寫着:哥哥。

邊上是個大大的笑臉。

他無視了她的願望,一意孤行的以恨為劍,走進了陽光永不升起的黑暗之城裏。

捱過心裏幾秒痛苦的痙攣,他慢慢的睜開眼睛,已經恢複平靜。

封華把兒子反應都看在眼裏,更増幾分狐疑。

兩人都拿着話筒,卻遲遲沒有發聲。操心的小張在一邊看表,很快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分鐘,會見時間難得又緊迫,誰不是争先恐後的說,這裏倒好,一直在大眼瞪小眼。

“爸。”終于還是封信打破了沉默。

“嗯,你長大了。”封華松下一口氣。

“你老了。”封信不動聲色。

“你媽的墓每年都去掃過嗎?”這是封華最挂念的事。

“嗯。”

“奶奶呢?”

“嗯。”

都沒提封尋,也沒提爺爺,名為父子,彼此間卻有着那麽多不可觸碰。

再次沉默。

探視時間只剩下最後三分鐘,小張提醒。

“爸,我今天來,是有件事要告訴您。”仿佛下定了決心,封信慢慢的把話筒貼緊自己的臉。

“什麽?”封華問。

“當年,你害死了阿尋後,我恨你,恨到想要殺了你。”封信輕聲的,卻一字一字,讓每個音都清楚的傳進封華的耳裏。

他看着封華突然間扭曲的臉。

封華怒火翻湧。

即使是封尋出事後那些天,封信也從未這樣大逆不道的直接攻擊過父親。

“但我更恨我自己,我竟然沒有勇氣殺了你,我甚至不敢像現在這樣,大聲的說出我有多恨你。”封信直視着父親的眼睛,小張驚訝的看到,這個一直表面平靜溫和的年輕人,眼裏毫不掩飾的湧現出那麽多直接洶湧的情緒。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我偷偷摸摸的找了一個女人結婚,那個女人家裏很有權勢,施了一點點壓,就讓您判了七年。雖然當時您确實有重大的稅務問題和其他經濟問題,我不多此一舉,您可能也會判刑。但我那麽不放心,怕您神通廣大會安全脫罪。”

封華猛的站了起來,雙目怒張,嘴裏發出咯咯咯的可怕異響。

六年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運氣不好,當年無論怎樣托關系,散家財,仍然被判了重刑。

然而,真相卻在這裏。

他的兒子!

他親生的兒子!

“小畜生!你這個小畜生!我宰了你,等老子出來一定要宰了你!………”各種不堪入耳的髒話從封華的嘴裏傾瀉而出,他嘶吼着摔了話筒,狀若瘋狂的撲向玻璃,額角狠狠撞上的一刻,發出巨大駭人聲響。

小張和另外一個獄警迅速把他制住,像制住一條突然失控的狗。

沒想到多年來老實規矩的封華居然也有這樣一面,果然所有的犯人都是定時炸彈。小張這樣想着,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年輕人。

他看到那年輕人也已經怔怔的放下了話筒,所以,沒有人聽到他最後一句低語。

“阿尋,對不起。”

32、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手機的歡快鈴聲在客廳響起。

“喂!程安之!我的手機落在家裏啦!我現在打車快到小區門口了,你給我送下來呀!”七春的大嗓門在電話裏響起。

“遵命女王大人!我就下來啦。”我一邊穿上外套,一邊從沙發上拿起七春的火紅外殼新款手機,順便看了一下鐘才八點半,昨晚一夜無夢,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出的門。

我到小區門口的時候,看到七春正在出租車後座上向我張牙舞爪的揮手,她身邊還坐着一個姑娘,戴着誇張的大流蘇耳環塗着豔紅的唇膏沖我笑,我感覺有些面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看着她們的車開成了賽車般呼嘯而去,我不由想到最近我和她都各自早出晚歸,竟然很少在一起談心,連彥一回來的事都沒來得及和她八卦,心裏湧起了一陣淡淡的失落感。

反正已經出門了,我想了想,決定幹脆去風安堂一趟。

去前沒有給封信打電話,倒是在路邊小店買了一枚紐扣電池。

風安堂的空氣裏永遠彌漫着淡淡的草藥清香,帶着微苦的警醒,染在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衣襟上,鑽進毛孔裏。

我很喜歡中藥的還沒有煎熬前的這種氣息,封信的身上就有着這樣清淡的味道,寧靜悠遠,古樸明慧。

我進去的時候看到小岑正在一間診室的門口幫忙喊號,大廳裏病人很多,正是最忙的時間。

封信周一到周六幾乎是全天出診,但是即使經常工作到下班後,仍然遠遠無法滿足慕名前來的病患。

我準備偷偷看他一眼就走,免得耽誤他工作,卻意外的發現他的診室門口今天并沒有挂他的牌子,挂的是另一個名字:封柏南。

那是封老爺子的大名。

封老爺子現在已經很少坐診,封信一向孝順,如果不是有特別走不開的事,比如要去外地開會或出診,他都不會讓爺爺來替班。

我瞅個空子拉拉小岑,她正在和一個意欲插隊的病人百般解釋,一扭頭看到我,圓圓的臉蛋頓時綻開了花。

我說:“人呢?”

她會意的朝診室裏努了一下嘴,依稀能看到封老爺子一頭飄逸的銀發。

“不知道!”她朝我喊了一嗓子:“好像說是去妹妹那了。”

這時我好像看到封老爺子擡了一下頭,不知道是不是看見了我,我心虛的朝邊上閃了閃,想了想,對小岑說:“我來幫你看着號,你去藥櫃那幫忙吧。”

我一邊把着門按挂號次序核對病人的身份,一邊饒有興趣的觀察着每個人的表情。

抱着孩子的愁苦父母,操着外地口音的面黃婦女,教授模樣的老人,充滿希望的年輕夫妻。這小小的診室門口,仿佛是一個濃縮的世界,上演着各種心事,輪轉着悲歡離合。

我想起自己得的那一次莫名的午後低燒,所有的儀器都無法檢查出确切的病因,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卻又跌回絕望,幾乎在短短的一個月裏,磨滅了人的所有意志與堅強。那種地獄般的經歷,不是身臨其境的人,大概永遠也不能想象。

也就是那時,我輾轉于無數病友間,在現代化的大醫院裏如游魂般飄蕩,才知道,原來這看似人類已經上天入地的時代,依然有着那麽多無法攻克的疾病,無法解釋的症狀。

在我的病始終無法确診的那段時間裏,我不斷的被醫生們推來推去,在各門診間反複做着無意義的重複檢查,那時我其實不怕死,我怕的是失去最後的希望。

只要有一個醫生,願意溫柔的接待我,告訴我他還會努力,他不會放棄,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而現在,這些滿懷着希望而來的病人,在他們的眼裏心裏,封信,是不是就是那一線希望?

來到這裏的人,很多都是被現代醫學抛棄,宣告無解的病人,他們抱着對生命的最後一線掙紮找到這裏。中醫長久以來被質疑被邊緣,卻又總在人們生命的關鍵時刻,承擔着那一線生死幻滅的責任。

我第一次重新審視起封信的職業。

他從來都不是平凡的人,所有的選擇看似平靜,對他來說,卻都總有背後的驚心動魄。

依稀間,仿佛看到多年前那衣衫單薄的少年,以頭抵地,寂然失聲。

我眼眶發熱。

大廳裏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

排隊的病人和家屬都騷動起來,一個個伸着脖子朝外看。

然後就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扶着一個消瘦幹巴的老太太顫顫的走了進來,老婦人的手上緊緊攥着一卷東西,深紅的布面和金黃的穗子,竟似一面錦旗。

男人扶着老太太小心的挪動。

剛到診室門口,就見老太太雙膝一軟,直直的跪下了,同時形如雞爪的手将錦旗抖開,渾濁的哭喊聲帶着濃重的外地口音響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亂了,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我趕快伸手去攙老太太,沒想到這老人看似瘦小,力氣卻不小,執意跪着,把錦旗高舉過頭,如同行古禮一般,雙膝紋絲不動。

封老爺子也出來了,看老太太哭得傷心,一邊矮身親自去拉人,一邊聽那個中年男人翻譯老太太的話。

原來老太太患有近十年的失眠症,失眠是常見病,但老太太症狀之嚴重,令她幾乎生不如死。十年來,她每天都要借助大量安眠藥才能勉強睡個兩三小時,而且有強烈的畏冷症狀,連夏天都要蓋棉被。

這樣的病,不是絕症,但卻如同附骨之蛆,一點點将人啃噬逼瘋。

一次次求醫,一次次絕望。

她老伴已逝,生無可戀,多次試圖自殺,兒女不得不輪流陪守。

兩個月前,在C城工作的兒子聽同事談到風安堂的封信,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将老太太接來一診。

第一次問診時,年輕的封信在老太太眼裏,幾乎沒有任何信任可言。那麽多名醫都看不好的病,怎麽可能在這樣一個年輕人手裏出現轉機?

老太太原本就是爆脾氣,當日見到封信後幾乎當場大鬧醫館,覺得兒子愚弄了自己,存心折磨她。

是封信的誠懇勸慰打動了老太太,他一次開出十二副藥,讓老太太一定試一試。

十二副藥後,奇跡出現了,老太太的睡眠竟然真的有改變,雖然仍然要吃安眠藥,但睡眠時間有明顯増長。

之後老太太繼續問診過兩次,一個月後,她幾乎可以脫離藥物入睡,畏冷症狀也基本消失。

中年男人含着眼淚訴說着,我注意到周圍的病患有些也偷偷的抹了眼淚。

也許病中的人,最能懂得病過的人的心情。

那些對別人來說仿佛路邊新聞的經歷,對身在其中的人,卻是日日生不如死的絕望與疼痛啊。

老太太一直跪在地上哭喊着一句話。

邊上有人聽懂了,說她喊的是“封醫生我不用死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溜到封老爺子面前,捧着從小餐廳打來的飯菜很狗腿的叫爺爺。

順便瞄了一眼牆上挂滿的各種錦旗,各種“封醫生”“封信醫生”的字樣,看得我心花怒放。

封老爺子剛剛用假牙啃完一塊排骨,樂呵呵的瞅我:“小程丫頭,剛才就看到你了。”

我說:“看您忙,我就一邊呆着。”

老爺子嘿嘿嘿:“來找封信?”

我搖頭:“來陪您下會兒棋。”

聽說老爺子好中午來一局,只是段數太高,殺得醫館無敵手,所以沒人陪他樂了,寂寞得很。

果然一聽說來一局,封老爺子立刻雙眼放光,排骨也不啃了,碗一推叫嚷起來。

我也匆忙扒了幾口飯,把棋盤擺好。

看老爺子手癢難耐的樣子,我趁機說:“封爺爺,您水平這麽高,要是我僥幸贏了一局,您能不能獎我點啥?”

封老爺子雙眼一眯。

我暗想自己是不是太現形了。

停了三秒,老爺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邊笑邊毫不客氣的開局。

“丫頭,你贏我一局,我就告訴你一件你想知道的封信的事!”

我大喜過望:“來了!”

一個半小時後。

我愁雲慘霧,老爺子鬥志昂揚。

原本想着從小被老爸當陪練多少有些基礎,沒想到老爺子酷辣狠厲,竟殺得我沒一點兒勝算。

眼看到了下午的出診時間,老爺子神采奕奕,毫無倦色,我喪志的告饒。

封老爺子各種意猶未盡,跟個小孩兒要糖果似的纏着我說晚上再去他家陪他來兩局。

我佯做苦悶狀搖頭:“不來了,跟您下棋太絕望了。”

老爺子不甘心:“丫頭我下次讓着你點。”

我說不要。

看我意志堅決的收拾棋盤,老爺子小急起來。

眉毛胡子都抖了抖,他抓了我的一只手道:“封信今天到封尋那去了!”

我說我知道。

他撓撓頭,看看門口已經在催促的病人們,下定決心般一拍大腿。

“晚上再陪我玩幾局,贏不了我也送你一個事兒!”

我立時笑得陽光燦爛。

“那我在外面等着,五點陪您一起回去!”

轉身出去時,聽到老爺子在身後一聲笑嘆。

“小程丫頭,你啊,看着傻,其實比誰都聰明。”

33、他全身是傷,但始終閃閃發光

這天晚上,我正在封家的大客廳裏被封爺爺當肉票殺得哭爹喊媽之時,封信回來了。

外面已經打霜,他帶着一身寒冷的氣息,進得屋來,面上微微一怔。

我仰臉朝他笑,桌上的茶盞冒着熱氣袅袅,棋盤上的棋局已殘。封信站在玄關處靜靜地看着我們,封老爺子卻不管不顧孫子的到來,一個勁的催我快快快。

我胡亂落了一子,瞅到封信換上了拖鞋,把包和外套随手挂好,長腿一動漫步而至,眼睛裏看出柔柔的笑意來。

沒有寒睻和詢問,我坐在沙發裏,他随意的倚靠在沙發扶手上,靜觀兩分鐘,忽然伸手替我走了一步。

竟是一步絕子,在無望中喘出一口氣來。

老爺子可不樂意了,我發現他很奇怪,別人都希望棋逢對手,但老爺子就是熱愛百戰百勝。

按理高手踩菜鳥實在是沒什麽樂趣的事,但他簡直沉迷其中。

難怪沒人願意陪他玩兒。

在老爺子的怒斥裏,封信面不改色的輕拍了一下我的頭:“這局完了上來找我。”竟悠然回房了。

我像小叭狗一樣給不滿的老爺子順毛。

踮着腳上樓的時候,心跳有點兒快。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無論你見過他多少次,但每一個下一次仍然如同初見般既羞澀又甜美,既緊張又期待,那麽不用任何證明,你會知道那就是愛。

我輕輕推開封信的房門,他正坐在書桌前整理什麽,回頭看到我進來,揚了揚嘴角,招手示意我過來。

我走過去,突然看到他手上的一樣東西,吓了一跳,剛想說的話做的事全抛在了腦後,臉燙得下意識轉身就想溜。

他伸手一撈拉我回來。

像看着什麽神奇的東西般,他翻來覆去饒有興趣的擺弄着那只醜得要命的舊舊的恐龍。

那還是當年在學校時,不敢走進他只敢在遠處偷偷張望的我,扔進他的禮物堆裏的紀念物。

如果捏它的肚子,它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叫。

但是上次我進他房間發現它時,它已經沒電了。

封信一手圈着我,一手抓着那只恐龍。

我大氣也不敢喘,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見他突然揚起手,捏了一下那只恐龍的肚子。

驚天動地的怪異叫嚷瞬間響徹房間。

“I love you!I love you!I love you!I love you!……”

我簡直無地自容,眼裏看到的,卻全是封信促狹的笑意,仿佛是存心刻意捉弄我。

“什麽時候偷偷給它換了電池?”他輕輕拉了一下我背後的一縷頭發,像個調皮的小男孩。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似乎不再是那個即使微笑也讓人感覺到冰冷和疏離的男子,獨處的一言一行裏,更多的尋出一點點生動與變化來。

我一瞬間看着他感覺目眩神迷。

我老老實實交待說:“下午跟封爺爺回來的時候。”

本來以為很久才會被他發現,沒想到會這麽快暴露。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卻不解釋。

“換電池的時候,發現了這個。這是什麽?”我老實的攤開手心,給他看那顆木色的扣子。

很普通的扣子,但總覺得有些熟悉。

他把扣子拿過來,似乎饒有興趣的舉過頭頂,扣子中間的四個小孔透過一點點光,像調皮的精靈。

“是個扣子。”他清清淡淡的說。

我哦了一聲,覺得他的回答和沒回答一樣。

“怕冷嗎?”他突然問。

我怔一下,搖搖頭。

“要不要陪我回學校去看看?”他有些不确定的問。

“這麽晚,你不累嗎?”等等下意識的回複在脫口的一瞬間被我敏捷的打回肚子裏,我用力點頭:“好!”

到了學校的時候已是晚上近十點,還有個別晚自習散後的高三學生在零星走出,一頭銀發的門衛大爺手拉鐵門,随時準備閉上。

我趕快小跑過去,對門衛大爺笑眯眯:“老師!我是這所學校原來的學生,現在在外地工作,難得回來一趟,想來母校走走,回憶一下青春,您看來得晚了點,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進去個二十分鐘?”

這詞我在路上就已經盤算好,想着自己也算長得乖巧,多求幾次應該能成。

不料門衛大爺脾氣不小,話還沒有聽完,嗓門就大了起來。

“少跟我來這一套!我什麽沒見過,小情人買不起電影票還想玩浪漫,想跑到學校談戀愛帶壞學生?走走走!”

幾個過路的學生立刻嘻笑起來,我的臉騰的紅了。

正不知怎麽辦,身後突然傳來溫潤清遠的一聲:“郭老師。”

剛剛鎖好車的封信,從路燈的昏黃光暈裏走出來,他的腳步不急不徐,我卻看得心裏直顫,仿佛他走的不是路,而是他多年前轉彎的人生。

那年離校,他就此失蹤,再不曾回來。

他的青春在這裏戛然而止,仿佛一個劫。

他在門衛大爺面前站定,又輕輕叫了一聲:“郭老師。”

門衛大爺仿佛從震驚中清醒,下意識的揉了一下眼睛。

“你………”被叫做郭老師的老人遲疑的發出一個音。

“你是封信!”

“我是封信。”

幾乎是同時說出了答案,只是一人山雨欲來,一人塵埃落定。

他是封信,是人海裏偶然一夕相遇,很難再從記憶裏抹去的封信。

“我們那時給你打了無數個電話,我還去過你家上門拜訪你爺爺,他說你不肯見我。”用力的搖晃着封信的肩膀長達一分鐘,郭老師仍然無法平複情緒,聲音百感交集,表達着事隔多年仍然又愛又恨的心情。

“對不起。”封信輕嘆:“是我不懂事。”

“你不是不懂事,你是太懂事。”郭老師稍稍平複一點情緒,嘆着氣說:“你是我執教四十年,見過的最懂事的學生。你那麽做,一定有你的理由,人生的事,不到最後,誰也說不上個對錯。”

“嗯。”封信的語氣裏,似乎有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哽咽,他握住老人的手:“您身體好嗎,退休後舍不得學生所以主動來看門嗎?”

“嘿嘿,你啊一猜就中。”

兩人敘着舊,我站在一邊安靜的聽着看着。

我能感覺出封信極力壓抑着的各種情緒,那麽長的時間都不敢面對的人和事,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回頭。

曾經看過一部很有名的影片,漂泊在海上的天才鋼琴師,一生都走不下他的船。無數次站在出口,卻最終邁不出那一步。

世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知道封信有多勇敢,而我能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身旁。

因為認出了封信,郭老師毫無猶豫的給我們打開了大門。

我跟封信慢慢在校道上走着,每一步,時間都像殘雲般呼嘯着倒退過我們的腳下,我們緊緊的牽着手,感覺到這無聲的驚心的力量,一時間竟誰也沒說話。

回憶太多,回憶太傻。

我指給他看,聲音輕輕的:“那時候最盼望在課間操的時候,你和檢查的人一起走過走廊。”

他仰頭看一眼,微微笑道:“這個距離怎麽看得清。”

當然看不清,根本看不清臉。

“你只要出現,一點點身影,我就知道那是你。”我認真的說。

“有那麽好看嗎?”他問。

沉浸在青澀回憶裏的我一怔。

臉悄悄的燙了。

嘴上卻要逞強,反正臉皮已經厚到不怕開水燙:“好看,就是好看!沒人比你更好看!”

手裏無聲的緊了一緊,是他的溫暖。

“不知道為什麽,很喜歡你對我這麽花癡的樣子呢。”他停下腳步,眼睛亮亮的低頭看我,但語氣卻是認真。

我架不住他的目光,索性一頭鑽進他的懷裏,抱緊了他,不肯擡頭。

他笑出聲來,顯得那麽開心,像個孩子,回抱我的手臂溫柔有力。

我心裏暖暖的一顫,就算是在他那麽美好的少年時代,我也沒有聽過他這樣開心的笑聲。

停了片刻,我從他懷裏探出頭來,看到他正看着不遠處的禮堂。

我躲在他懷裏擡頭問他:“封信,你為什麽會成為一個醫生呢?”

我記得他曾經是在畫畫上極具天賦的少年,我一直記得那次我們集體作業在大禮堂畫牆畫,結果因為效果不好,不得不請他出手相助。他連夜修補,化腐朽為神奇。

但我也記得,他現在的房間裏,幾乎看不見一張畫紙和一只畫筆了。

他嗯了一聲。

“我從小就知道,我會繼承爺爺的衣缽,成為一個中醫師。”

“為什麽呢?因為被期望嗎?”

“因為媽媽的死。”他答得平靜,倒是我身體一僵。

像不小心觸到的秘密機關。

不知道門後是喜是悲。

“媽媽死于急性胰腺炎,死亡率很高的病。已經進了重症監護室,下了病危通知。爸爸深愛媽媽,整個人都亂了,爺爺做主決定用自己開的中藥方來救媽媽。”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白色的氣息在清冷的空氣裏消散。

“一天連喂十次中藥,是個很猛烈的方子,爺爺以前在鄉下行醫曾經用這個方法救活過數人。但是對媽媽沒用,兩天後她還是死了。”

“媽媽死後醫院把責任都推給爺爺,說是家屬濫用藥。爸爸也瘋了,把一切都怪在爺爺身上。他們決裂就是那時候開始的。”

“所以你想努力做個能救活所有人的好醫生嗎?”自覺這句話有點天真,但我還是問了出來。

他果然輕輕揉了一下我的頭。

“世界上哪裏會有能有把握救活所有人的醫生。”他說:“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也願意百分之百付出努力的醫生,才是病人最期待的吧。”

他一只手把我的手握住,另一只手摟着我的肩慢慢往前走。

“我覺得爸爸是錯的,因為他這樣的遷怒,這世上敢救人的好醫生才越來越少。所以,我想繼續爺爺的路。”

我沒有再接話。

但我的心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因為那場病,我見過太多因為沒有把握,所以不斷拒絕,掐滅病人最後一點希望的醫生和醫院。

媽媽的死,爸爸的恨,理應讓封信更加明白,這條該出手時就出手的路,要承受多少誤解,壓力與艱難。

但他清楚的看到這所有,卻義無反顧,從不回頭。

這就是我愛的人,他全身是傷,但始終閃閃發光。

我不知該如何感謝這段命運的相遇,感謝封信,活得一如我的理想,就像我多年前初見他時,他美好清朗的模樣。

我正在熱血沸騰,突然感覺到封信外衣口袋裏的手機震動。

他接聽後面色變得嚴峻起來。

“我知道了。”他說。

他挂掉電話,抱歉的對我說:“我要去一下醫館。”

那時,是晚上十點過十五分。

星光稀少,但亮度很好。

仿佛人間寧靜,四海溫柔,不似有事将生。

34、我會讓她為我穿上婚紗,執我之手,冠我之姓

“求求你,醫生!給孩子開點藥吧!”哭泣的中年婦人撲上來抱住封信的腿,嘶啞的聲音瘆人又心碎。

地上一卷污髒的鋪蓋上,躺着一個看上去只有三四歲的小女孩,牙關緊咬,臉色白得不似活人。

穿着粗布舊棉襖的中年男人蹲在小女孩身邊,粗大的布滿傷痕的手指胡亂插進自己蓬亂的頭發裏,用力的揪抓着,無聲的發出悲鳴。

這樣的場景,不知道封信是不是見過很多次。

但對于第一次遇到的我來說,卻是莫大的沖擊。

我知這世間多疾苦,但親眼親身,仍是不一樣的震撼。

“我勸了很久,他們說什麽也不肯走。”值班的小松護士見到封信,大松了一口氣,委屈的聲辯道。

“外面冷,不如先把孩子抱進來吧。”我脫口道。

一回頭,卻看到小松明顯着急和反對的目光,心裏咯噔一下。

封信倒沒有說什麽,他只是沉默的看着那對農民工夫妻将生病的孩子抱進屋,眉宇間隐有憂色。

孩子的媽媽一直在哭,斷斷續續間聽到“沒有錢”“趕出來”等字句。

封信到底還是給那個因為白血病高燒不退的孩子開了藥,藥費也收得很少,雖然他也一再說明只能盡量減少孩子的痛苦,但孩子的父母仍然千恩萬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片蒼茫的大海,海中有一個隐約的孤島,有一個小孩子在島上哭。

我努力的想看清那個孩子是誰,卻怎麽也無法靠近。

後來海浪高了起來,一波接一波像通天的牆一樣将小島淹沒,我拼命的嘶喊着,想要救那個孩子,但卻連前進一步的力量都沒有。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全身濕透。

醒來後不久就接了個陌生電話,竟然是彥景城。

雖然我後來并不太願意見到他,但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一起吃個午餐。

上午畫了一陣繪本,然後簡單收拾了一下出門打車。

彥家在c城素有産業,聽說彥一的爸爸就是在c城出差時遇見了他的媽媽朱雪莉。

但我并不知道他們家具體投資哪塊,只知道生意做得很大。

彥景城定的地點是中心商業區的一處咖啡廳,旁邊就是c城最有名的5A級寫字樓,他們的投資公司就在那座樓裏。

我在預約好的卡座坐下。

這個位置視野特別好,獨居一隅,卻又能從明亮的落地窗裏看到全線街景。我暗想這大概是彥景城平時最喜歡的位子,倒是很符合他低調精致想事周全的風格。

服務生送來了菜單,我示意再等等。

過了沒幾分鐘,就看到彥景城邁着不急不徐的步子從外面進來,我擡手一看,暗抽一口冷氣。正是約好的時間,一分不差,此人堪稱踩點專家。

他穿着一身三件套的銀灰西裝,仍然是一絲不茍的老派風格,讓人覺得安全。咖啡廳裏暖氣很足,他卻并沒有急着脫去外套,而是在我面前站定,很紳士的伸出手來。

“你好,程小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我起身含笑回應,卻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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