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塵17
皇帝竟被刺殺了,這是何等大事。
整座長宮燈火通明,随處皆是鐵騎軍整齊駭人的腳步聲。
我心中焦急,提起裙擺便向瞬華殿跑去,卻只到外門便被幾個鐵騎衛不由分說攔了下來,勒令我回殿。
鐵騎統領下令戒嚴,各殿門皆是緊閉,凡是尚在宮內游蕩的,不論身份,一律被射殺。
我獨坐在空無一人的殿內,竟無端地發起抖來。
過往能進得去瞬華殿的宮女沒有幾個。
其中,我是唯一的昭國人。
密令曾要我竊取的圖紙,也恰好是瞬華殿的。
我的鼻間滿是彌漫着血腥味,眼前突然大雪彌漫,恍惚又見沐沐倒在我膝下。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敲殿門。
我恍然回過神,前去開門。
衛泱帶領一隊鐵騎衛站在門口。
他開口:“陛下要見你。”
說罷,他向身後的人一招手,護送我去瞬華殿。
誠然,我是被架走的。
一路盡是森嚴守衛,連貓獺們都一聲大氣不敢吭,背着小包袱沿着牆腳列隊偷偷摸摸前行着。
把守瞬華殿的尉官同衛泱耳語幾句,遂将我放進了殿。
殿內燃着安神的龍涎香,暖爐發出細微的畢剝聲。
我在內室前停下。
蘇瀾坐在榻上,微微低頭,蹙着眉。他的胸前裹着層層白紗,素來矜貴整潔的衣袍上染了大片未幹涸的血跡。
血從繃布下的傷口裏滲出來。
靜儀公主伏在他身前,使勁睜大那雙茫然空洞的眼睛,替他小心擦拭着傷口,神色疼惜,動作輕柔。
我一時立在原處,身體仿佛失去了控制,動彈不得。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我。靜儀溫聲細語地問着他傷口還疼不疼,而蘇瀾的目光則落在她如瀑披散的青絲上,似是憐惜她雙目失明卻還堅持要替他包紮。
我愣愣地旁觀着這一幕。蘇瀾看着她的眼神幽深,竟令我升起一絲絲慌亂,下意識地想要逃走。
只是我的雙腿卻死死地釘在原地,一步也邁不出去。
而在我來得及轉身之前,蘇瀾已漫不經心地擡了眼,向紗幔後的我看來。
那道目光冰冰涼涼。
我衣袖下的手抖得厲害。
他卻笑了:“晞兒。”
我的唇色盡褪。
靜儀公主聞聲亦擡了頭,轉向身後,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瞳仿佛瞬間結了寒冰。
我的唇微張着,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艱難地翕動:“陛下召我來……所為何事?”
蘇瀾的眸光一轉,落到靜儀身上,啓唇道:“靜儀,你下去吧。”
靜儀公主聲色婉轉懇求,委屈道:“陛下!”
蘇瀾并未理會她的嬌嗔,不知為何隐隐的不快。靜儀公主面色一沉,站起身來,也不要侍女攙扶,氣沖沖地走了。
公主跌撞磕碰離去的聲音漸漸遠了。蘇瀾坐在榻上,瞟了我一眼:“還不過來?”
我如夢初醒,低下腦袋向前挪動了幾步,視線落在他的傷口處。
才剛換的繃布,這會兒已經被血浸透了。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卻在即将觸到之時,驟然被一只伸來的手牢牢握住,迅疾帶入懷中。
接着他溫熱的吐息湊在我耳側,嗓音沙啞道:“你說‘所為何事’,嗯?”
我側過頭,剛發了一個“陛”的音,他已然捉住我的唇,薄唇緊緊貼了上來,含住我未盡的話音。
一陣唇舌交纏,他才慢慢松開了我。我的臉紅通通的,不知是因暖爐還是吻,一擡胳膊,卻驀然發現身上沾滿了血跡。
是他的傷。我慌忙想要起身,卻被他緊緊勾了回來,動彈不得。
他附在我耳畔低語,緩慢地輕笑:“抱着你,我的傷便算不得什麽了。”
我羞憤道:“你說得倒輕巧,這麽深的傷口……”說到一半,我的餘光留意到他的傷口又開始滲血,話音戛然而止,未盡之言統統咽了下去。
我的眼淚忽地簌簌落個不停。
面前的這個人是害死沐沐的兇手。
我知道我不該這樣的。可我卻軟了心腸。甚至連他遇刺,還要難以自制地擔心他受的傷。
我太沒用了。
“你哭什麽。”他的聲音沉靜下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聽到他似乎冷笑了一聲,于是愣怔地望向他的眼睛。
他擡了下颌,若有所思地挑眉睥睨着我:“怎麽?從前倒沒見你這麽愛哭。”
我胡亂用袖子擦幹眼淚,搖了搖頭:“繃布要換了,我還是替陛下把靜儀公主叫回來吧。”
蘇瀾卻面色一沉:“叫她做什麽?你不是我的侍女?”
我氣鼓鼓地偏過頭不看他,假意要走,理直氣壯道:“公主分明是很樂意替陛下包紮的。”
他果然皺了眉,一言不發地收緊手臂,将唇貼在我熱熱的臉頰上,摩挲着我的發絲,又貼近我耳畔:“也不知這麽香的醋味是哪裏來的。”
我感受到耳邊的熱氣,雙頰紅透,鼻尖萦繞着的全是他身上清陵草的氣息,羞紅着臉賭氣道:“我去替你拿繃布。”
他輕笑一聲,嗓音略沙啞:“你這副縮頭烏龜的樣子,倒是像極了我案上的那枚鎮紙。”
我抗議道:“哼,鎮紙才不會替你包紮傷口呢!”
蘇瀾被刺了兩刀,一刀在腰腹,另一刀則傷在胸口。上次他為了救我,胸前曾中過一刀,舊傷撕裂複發,加上新傷,至少要休養數月。
而他倒毫無病人的自知,此刻正抱我在懷裏看書。
我本是嚴詞拒絕的,然則他以體虛不便為借口,美其名曰要我給他翻書。
我心中負疚,不想與他這般親密,總想扭捏着掙脫他的懷抱。
每每這時,他便會按住懷中亂動的我,輕聲呵斥:“莫要亂動。”
我便安靜下來。
他的目光依舊專注在書卷上,睫毛長而柔軟,眼眸清冷幽黑,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呆愣愣看着他的目光。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仿佛他不再是生殺予奪的君王,而我亦不再是命途多舛的刺客。我只在他懷中,而他是眼前人。有一瞬間,我竟生出一絲奢望,想要永遠停駐在當下,再無前塵往事,亦無前路不可知。
注視良久之後,我偷偷迅速在他的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蘇瀾淡淡瞟我一眼,我頓覺大事不妙,翻身要逃,卻被他一把攬住,索性放下書,捏住我的下巴,一張灼熱柔軟的唇吻了下來,毫不留情地掃盡我的舌腔,直到嬉鬧後我們皆氣喘籲籲,才滿意地擦了下唇角,松開緊緊箍着我的手。
我理了理袖子上的薄紗,正色道:“陛下切不可耽于美色。”
他卻拿書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我的腦袋,輕笑一聲:“你倒算不得美色。”
我氣鼓鼓地從他身上跳下去,身後又飄來他慢條斯理的輕笑:“你去哪兒?”
“我……我去洗漱!!”
次日一早,我去醫官那裏替蘇瀾取藥,路經金寒池時,卻見兩三個宮女躲在亭邊,隐蔽地議論着什麽。
我豎起耳朵,停在一側,聽到她們說到安樂王竟被蘇瀾殺了。
“誰讓那位安樂王燕孫……送了只名喚‘西歸’的鎮紙給陛下!”
其他兩位宮女紛紛驚嘆咋舌,跟腔道:“先是小兒子謀逆,又送‘西歸’,沒隔幾日陛下便遭行刺,這燕孫……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命大。”
“其實不然,這位安樂王也算倒黴。他本是因着幼子謀逆一事,備下重禮讨好陛下……”
“誰知安樂王世代居住在燕疆,說的皆是方言,哪裏想得到‘太歲’的讀音還有能這分意味?”
“說白了,不過是鐵騎衛未能捉到刺客交差,陛下輕描淡寫便殺了個替死鬼示衆罷了。”
那兩宮女瞪大了眼睛:“這……果真是和先皇冷血無情的性子別無二致啊……”
我正聚精會神聽到一半,回廊不遠處卻跑來一個侍女,慌慌張張地來見我:“衛晞,不好了!有人強闖了偏室,還罵了秋辭!”
“什麽?”我有些納罕,驚訝道,“闖偏室做什麽?”
她使勁搖了搖頭:“我和秋辭兩個人攔不住,聽說是公主派來的……你快去看看吧!”
聽到靜儀公主的名字,我頓覺有些不妙,遂跟在她身後去了。
我從瞬華殿回到偏室,未進屋便見外面的門窗破爛松垮,而秋辭臉色發青地站在門前。
我連忙邁入屋中,這裏卻沒了人影,他們已揚長而去。屋裏剛剛被人翻箱倒櫃,胡亂踐踏一通。我的東西亦被砸了個精光,地上狼藉一片。
我彎下腰,蹲在地上,将被撕成碎片的書冊一片一片地撿起來,然後出門去找靜儀算賬。
琅琊閣前,靜儀公主與幾個女官打成了一片,聽見我來了,語氣掃興地投了子:“景初,我們走。”
那女官看着我,語氣不無鄙夷:“堂堂女子,偏卻要以色侍人。”
我不予理睬,質問靜儀:“為何要去偏室欺負那裏的宮女?”
靜儀微擡了清秀的罥煙眉,音色溫柔婉轉,語氣倒是淡淡:“也不知今日吹的是什麽風,竟把你給吹來了?”
我甩了甩袖子,毫不客氣地道:“今日吹的是枕邊風。”
靜儀的臉色霎時變了,一旁的女官已走上前來将公主擋在身後,一面啐道:“呸,昭國的蠻夷,竟還敢肖想陛下?!”
我道:“你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分明是你們陛下肖想我!”
說罷,我背過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這些搬弄是非的秦人,只知道欺負手無寸鐵的宮女。我氣惱地想道。
雖已在長宮住了很久,卻總歸是寄人籬下,無所依存的。
只是可憐了偏室的侍女們,今晚要在別處過夜了。
我擡頭望了望持正殿的牌匾,心裏忽地咯噔一聲。
糟了,要取的藥!
……
待我回來,蘇瀾已皺着眉等待多時了。
殿內重重安神香下,匿着絲絲隐蔽的血腥氣。我端着藥碗,呈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從手上握着的奏折移開,淡淡一視,深黑色的藥湯濃稠不見底,些許藥渣殘留在碗壁。
他不動聲色地皺了眉,接着開口:“晞兒,去将燈點上。”
我将藥碗留在書案上,踮起腳尖去點軟榻旁的燈燭,再轉身回來時,卻見那藥碗已挪了位置,離正襟危坐着的蘇瀾千裏之遙。
我:“……”
我俯過身去,将藥碗端起來,又捧到他面前:“陛下為何不喝藥?”
他未看我一眼,語氣倒是平靜:“太難喝。”
我道:“可若是加了甜湯,藥效便不靈了。”
他卻只側了側臉,眼皮也沒擡一下,語調輕慢道:“端走。”
我頓時有些生氣:先是靜儀公主,現在連蘇瀾都要存心找我的麻煩。這一口未沾的藥若是被藥司的老醫官知道了,非把我罵個狗血淋頭不可。
想到這裏,我将那藥碗一端,氣鼓鼓地走了。
堂堂一代明君,居然會怕藥膳太苦。
按秦國的古醫法,藥膳裏是不能加糖的。我托着下巴蹲坐在後廚,望着那碗已然涼掉的藥湯,長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過去在姜國為小郎君治傷時,我曾覓得一種喚作“青絲”的奇物。
只要在說甜言蜜語時,取下一根發絲,纏在雪雀的尾羽上,雪水便會浸過那發絲,結出甜蜜異常的湯汁。
傳言,将青絲贈與他人飲下,便會得到那人的青睐,一生只要喝過一次,便永遠不會忘掉這番滋味。
為了将它加到小郎君的藥湯裏,我窩在殿裏,對着那只驚恐無比的禿雪雀,讀了一天古往今來的酸掉牙的情話。
而彼時小郎君飲了那甜湯,似乎也未作反應,只淡淡将空碗一擱,便走掉了。
想必是我失敗了。
為此我懊惱了數月,總想制出真正的青絲來。
想到這裏,我跳下地,飛也似地奔向寝殿,去取那根雪雀的尾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