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宋豐豐似乎不怕,笑着又說:“龍哥貴人事忙,不麻煩了。”

龍哥覺得他很沒有眼色,正要繼續罵多幾句,喻冬開口了:“不敢跟你去。”

“為什麽?”龍哥愣了。

“怕又會被人用水瓶砸。”喻冬聲調平靜,也不看龍哥,纖長手指只在鍵盤上敲個不停。

電腦屏幕的光線把他的眼睛映亮了,可眼裏全是平靜,似乎并不為曾經受襲的事情感到惱怒,只是闡述一個普通不過的事實。

龍哥看了宋豐豐一眼,宋豐豐也正瞧着龍哥。

在喻冬被砸之後,宋豐豐曾經一個人跑到龍行網吧找過龍哥。

他當時氣沖沖地質問是不是龍哥在搞鬼,龍哥抄起桌上的登記表格先打了宋豐豐腦袋一下,随後才慢悠悠轉身,看向自己的馬仔。

“砸你的兩個人我已經教訓過了。”龍哥問喻冬,“你不滿意,斷手斷腳還是扔海裏喂魚,随便挑。”

龍哥當時就跟宋豐豐講過,絕對不是自己讓人下的手。而且在受襲事件之後,龍哥正式跟各位馬仔宣布,這個靓仔自己罩着,一直到他考上清華北大。

喻冬萬沒想到龍哥對自己寄予這般厚望,頓時愣住,半天才讷讷回答:“可、可以了……”

他那一點裝出來的硬氣,在龍哥輕描淡寫的“斷手斷腳”面前消失得一幹二淨。

龍哥親密地攬着他肩膀,拍了又拍:“有龍哥在,你不要怕,啊。”

喻冬活動肩膀,悄悄從龍哥手底下滑出來。

龍哥也不在意,手繼續搭在喻冬肩上,看他玩游戲。

喻冬玩游戲的時候一聲不吭,宋豐豐和張敬倒是聊得熱鬧。龍哥用欣賞的心态盯着喻冬側臉看了十幾分鐘,漸漸也覺得無聊,最終還是轉過去,與宋豐豐兩人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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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圍觀的感覺很不好。喻冬如芒在背,坐都坐不穩。龍哥的馬仔對喻冬充滿好奇,原先只覺得他是個學習不錯的白面小靓仔,但看他玩了幾盤,紛紛真心實意地圍攏過來,悶不吭聲,聚精會神地看。

這些視線都給喻冬帶來巨大壓力。

他很不喜歡被人這樣盯着。

就像他所有的秘密,關于家庭的,關于他父母的,所有本該隐藏在自己沉默冷淡表象之下的秘密,漸漸都暴露在外面了。

龍哥就坐在身邊,喻冬想跟宋豐豐說我們走吧,但他不敢越過龍哥講話。

他之前是沒怎麽把龍哥放在眼裏的。一個小混混,開了幾家店,養了一些同為小混混的馬仔,瞧着也沒有什麽背景,他怕什麽?

可今天他怕了。

無論是龍哥對他無來由的古怪親昵,還是随口說出的斷手斷腳跟喂魚,都讓十六歲的喻冬意識到,他與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龍哥穿了件緊身的灰色背心,手臂與背上都是結實的肌肉,一道複雜的紋身布滿他左肩與左手的所有皮膚。

就在這時,龍哥突然轉頭了。他一下就看到喻冬的眼睛,茫然又帶着幾分怯怯的惶恐,像受驚小獸的雙目。

“怎麽了?”龍哥咬着煙笑,“怕我?”

喻冬立刻轉開眼神。他和龍哥身後的宋豐豐對上了。

“撲街!”宋豐豐突然站起來,“喻冬,張敬,你們在佟老師的表格上簽字沒有?”

喻冬在瞬間捕捉到了宋豐豐的意圖。他眼裏的惶恐立刻變得更濃厚了:“我也剛想起來。你簽了嗎?”

宋豐豐急壞了,一把揪着張敬的衣領,另一手把桌上的鴨舌帽撈起,對着龍哥連連彎腰道歉:“龍哥我們先回去簽字。都忘了,完了完了,今天必須簽字确認,不然報不上去……”

他們誰都沒說要為了什麽簽字——本來也沒有任何需要他們仨簽字的內容——但龍哥卻分外關心:“怎麽考個試記性就變差了呢?你們要長點記性啊。簽完回來玩。”

“不要錢?”宋豐豐走幾步,又急急回頭問一句。

龍哥終于按下打火機,把咬在齒間的煙點燃了。他笑得意味深長:“不要錢!想來就來。”

宋豐豐一直笑着哈腰點頭,直到把喻冬和張敬拽出網吧才松一口氣。

張敬一頭霧水:“簽什麽字?”

宋豐豐沒理他,轉頭把鴨舌帽扣在喻冬腦袋上:“你怎麽出這麽多汗?”

站在街上,喻冬才覺得身上微微發涼。“空氣不好,呼吸困難。”他随便找了個理由。

張敬發現他臉色蒼白,很憂慮:“出這麽多汗,是不是腎虛?最近有沒有失眠多夢、手腳冰涼、尿頻尿急……”

為了給喻冬确診,張敬拉着兩人回診所。喻冬一脫離網吧,汗不出了精神也好了,三人在張敬家吃完午飯又閑聊一陣,重新精神勃發。

他們再也沒去過龍行網吧,平時不是擠在張敬的房間裏玩游戲就是打牌。喻冬發現張敬的父親張格是《大衆軟件》的忠實讀者,宋豐豐和張敬打機的時候他就坐在地上,一本接一本地看舊雜志。

偶爾他也會翻到新型手機的廣告或者簡訊,想到宋豐豐和宋英雄以後可以通過衛星電話聯系,他便默默把型號記下來。

幾天過後,他把最近幾年的大軟都看完,張敬和宋豐豐也玩膩了游戲。

三人帶好裝備,委婉拒絕張曼的跟随,仍舊騎着哐哐響的兩輛自行車,跑到海邊游泳。

海邊長大的孩子很少有人不會游泳。

但對他們來說,“會”游泳和“懂”在海裏游泳,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習慣在游泳池和江河裏游泳的孩子是不能貿然下海的。在喻冬下海之前,張敬和宋豐豐反複不停地跟他講各種各樣的注意事項。

他們去的是一片少人的海灘,在城市的另一面。塌了一半的堤壩在海水裏冒出頭,宋豐豐指着堤壩告訴喻冬:“絕對不能游出這條破堤外面。”

喻冬點頭。

張敬也指着那條堤壩:“也不能靠近破堤。”

喻冬又點頭。

可張敬和宋豐豐還是不放心,末了直接跟喻冬說:“算了,你還是跟着我們吧,不要自己游。”

過了堤壩就是真正的海域,深,風浪大,危險。而堤壩下方的淺灘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海窩。虛松的沙子浮在海窩上,小小的漩渦一個個藏在水中,一旦被纏住了腳,就會把人直接拉進海窩裏,根本無法掙脫。有時候退潮了,淺灘從海水裏露出來,海窩裏滿滿地汪着混着沙子的水,不清不濁,看不出深淺。不熟悉情況的人往往以為那只是一個小水窪,踏入時才猛覺不對——但已經太遲了。

每年夏秋,不知有多少人貪圖淺海安全,卻死在那些狀似毫無威脅的海窩裏。

喻冬脫了衣服,果然是三個人之中皮膚最白的一個。

連張敬也好奇了:“你跟我們一起游幾天,看能不能曬黑。”

喻冬信心滿滿,笑着搖搖頭。

宋豐豐已經鑽進海裏去了。他從小就在這一片海裏玩兒,對這一帶都非常熟悉,此時劃動手腳浮在海面上 ,看着還沒下水的喻冬和張敬。

他知道喻冬白,但沒想到真的全身上下都白。

在他們這樣的熱帶城市裏,喻冬是一個在膚色上格格不入的異類。

那天晚上喻冬和宋豐豐拎着一袋海貝回家,一路上不停抓撓脖子,他覺得又疼又癢。

宋豐豐開始還不覺得有異,吃晚飯的時候才發現,喻冬的脖子和後肩都脫皮了。

喻冬和周蘭都不緊張:“從海水裏出來再暴曬,是會這樣的。”

宋豐豐心疼壞了:“好慘吶!”

他找來這個藥那個膏,幫喻冬厚厚塗了一層,囑咐他睡覺時候趴着睡,別把脫皮的地方蹭破了。藥膏是半透明的綠色固體,在脖子和肩膀上揉開了,散出濃郁的氣味。

喻冬被宋豐豐搓得很癢,縮起脖子笑。

“過兩天再去。”他興致勃勃,“下次你教我捉魚。我看到有小魚,手指大的,抓回來沾一層面粉和雞蛋液,再炸一炸……”

周蘭常常給他做這樣的小菜。那些是怎麽都長不大的小魚,在水裏游動時魚身近乎透明,魚刺魚骨頭都是軟的,用熱油炸好,外頭一層面粉和蛋液混合的殼是脆的,魚肉是軟的,但魚肉裏頭的魚骨也是脆的。口感十足,又香又開胃,喻冬就着一碟炸小魚就能吃兩碗粥。

宋豐豐不知道說什麽好:“你都脫皮了。”

“我說了吧,你還不信。我曬不黑的。”喻冬對他笑,眼神又活潑又狡黠,“脫皮過兩天就好了,我以前去海南玩也是這樣。”

“你喜歡我給你捉吧。”宋豐豐不答應,“你別去了。”

“要去。”喻冬很固執。

宋豐豐:“去……也行。你不能下海,要穿長袖和有領子的衣服,記得帶一把防紫外線的傘,就撐傘坐岸上等我們。”

喻冬:“我瘋了嗎去海邊還打傘?又不是張曼。”

宋豐豐沒辦法說服喻冬,決定暫時轉移喻冬的注意力:“你歇兩天,我去找人借船,帶你出海釣鱿魚。不要談條件了啊,再談條件不帶你去。”

喻冬果然上鈎了。他從未釣過鱿魚,為了這項新鮮的活動,他不再執着于下海脫皮。

但炸小魚每天都能吃,宋豐豐在海灘上走一趟,就能拎回來一袋活蹦亂跳的小活魚。

好不容易等到脫皮症狀好轉,宋豐豐果然履行了承諾。

這一天兩人早早吃了晚飯,為了空出肚子裝晚上的鱿魚,都只吃了個半飽。

兩人拿着專用的釣鱿魚勾和魚竿,往碼頭走去。

經過龍記大排檔的時候被龍哥看到了,免不了又被逮住問個半天。

“我和你們一起去啊!”龍哥攬着喻冬的肩膀,“我好犀利噶。”

宋豐豐和喻冬拒絕了半天,總算脫離了龍哥的勢力範圍。

給宋豐豐提供小船的是宋家的遠方親戚。小漁村裏的人,要是細細地往上一輩輩捋宗族關系,個個都沾親帶故。

馬達在船後叭叭叭地響,小船往海面上開出去了。

此時正是傍晚,天還沒徹底黑下來。在近海海域打漁的船只正逐漸回港,海面上全是拉長了的笛聲。

天與海就靠遙遠的那幾艘船只來分隔,入目都是一色的金紅。

宋豐豐回頭提醒喻冬檢查一下酒精爐,發現喻冬正坐在船中,入神地看着遠處一艘返港的船只。

他專注而溫柔,目光追随着一只飛越漁船的海鷗。

五六點的金色陽光在他臉上敷了絨絨的一層。

“喻冬。”宋豐豐看他一會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扭過頭,但很快又說,“你以後見到龍哥不要理他。他……他不太正常的。”

喻冬的注意力回到了宋豐豐這裏:“不太正常?”

宋豐豐似乎認為自己接下來的話難以啓齒。

“有人看到他在酒吧裏摸男人屁股。”他小聲說。

喻冬半是驚訝,半是茫然:“哦?”

宋豐豐:“你懂我的意思嗎?”

喻冬:“好像……不是很懂。為什麽摸男人屁股?”

宋豐豐只好直截了當:“他好像喜歡男人。”

喻冬睜大了眼睛,似乎想笑,但又沒有笑出來:“哦……”

日光把喻冬臉上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但宋豐豐不知道他是真的沒懂,還是裝作不懂。

宋豐豐有些急了,勾勾手指,讓喻冬靠近自己:“怎麽講呢……”

他趴在喻冬耳朵邊上說了幾句話。

喻冬:“……”

宋豐豐:“懂了嗎!”

喻冬還是愣着,臉上神情古怪極了,最後憋不住似的,哈地笑了一聲:“還、還能這樣?”

他的臉迅速紅了,從脖子,到耳朵,再到臉頰和鼻子,全都因為宋豐豐剛剛的話而紅透了。

宋豐豐只能裝作自己見多識廣:“你以為!”

他迅速地轉過臉,趁喻冬不注意迅速拍拍臉頰。

太燙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好犀利噶=我很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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