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離家大半年之後,喻冬第一次主動給喻喬山打了電話。

喻喬山很快接聽,以為他出了什麽事。喻冬告訴他自己的成績,喻喬山非常高興,笑得豪爽,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有些甕聲甕氣。

張敬和宋豐豐在桌邊吃午飯,周蘭這幾天不在家,出遠門去探望自己老朋友了。今天這一頓是宋豐豐做的,只有一碟鹹魚和一碟青菜,外加一罐子腐乳,完事。

喻冬把自己家裏的那些事情掐頭去尾,告訴了張敬。

張敬第一次親耳聽到這種豪門秘事,又覺新鮮,又覺詫異。

“不是豪門。”喻冬跟他解釋,喻喬山是白手起家的,只是碰上了好時候。

計算機産業剛剛興起,他恰好抓住機遇,得到了一些關鍵的技術,因而才在短短數年間迅速積累,并成為了行業內數一數二的領頭人物。

張敬就着腐乳和鹹魚喝完一碗粥,喻冬也挂了電話坐回來。

“我30號回家。”喻冬說,“就是後天。需要我給你們帶什麽嗎?好吃的好玩的,球衣球服都行。”

“你是回家談判啊,還是去玩啊?”張敬問。

喻冬聳聳肩:“都差不多。估計談不了多久。要不就他始終不答應,要不我很快說服他。”

宋豐豐喝着第二碗粥,擡頭提醒:“我31號生日,你能回來嗎?”

“當然能,我不會在家裏過夜的。”喻冬點點頭,“你要什麽禮物?新球鞋?”

張敬很不滿地放下碗。

“你們這種富二代怎麽那麽讨厭呢?”他曲起手指,敲敲桌面,“聖誕節送禮,過年送禮,什麽都要送禮。又不是送人情,有意思嗎?你看,今天你送給宋豐豐,那宋豐豐改天肯定要送還給你。然後等到過啥節了,你還得回禮給宋豐豐。接着宋豐豐又要送還給你……”

他唠唠叨叨說了半天,最後來個總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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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豐豐:“……你确定這句話沒用錯?”

“不送了啊。”張敬說,“你如果送,我也要送。我最近手頭沒錢了。”

其他兩人知道他打的其實是這個主意,毫不留情地嘲笑起來。

張敬剪了新發型,買了新衣服新鞋子,加上天天鍛煉,看上去不僅沒那麽胖,而且還多了幾分利落的少年氣,自覺比之前順眼很多。

“學委的女友幫忙打聽到了,他女神也報了市三中。”宋豐豐咬着鹹魚的魚尾笑,“就是多你兩分的那個中考狀元,叫什麽來着?”

“關初陽!”張敬急忙補充。

宋豐豐和喻冬狂笑。

喻冬回家那天下起了大暴雨。

周蘭請一個遠方的表舅把喻冬送到了火車站。喻冬在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火車還在前進,窗上是密密的雨簾,水一股股地往下潑,像是有人站在車頂。

而在模糊的窗玻璃之外,田野與低矮群山的上空露出了明淨的藍天。

喻喬山沒到車站接他,喻冬出了出站口,遠遠看到喻唯英站在人群裏。

喻唯英看上去跟周圍格格不入,商務氣息太濃了。喻冬知道這肯定是喻喬山的要求,喻唯英不想見到他,他同樣也不想見到喻唯英。轉身悄悄從另一個出口溜出去,喻冬跳上公車,繼續在最後一排打盹。

這裏也在下雨,雖然相隔幾百公裏,但夏季的雨雲寬度驚人,統轄了一大片土地。

到了別墅區門口下車,喻冬吃驚地發現自己把雨傘忘在火車上了。

他到保安室借傘,那保安還認得他,驚訝不已:“喻冬,你怎麽黑了?”

喻冬也吓了一跳:“不是吧!”

他撐着印有物業标識的大黑傘慢慢往山上走。別墅區占據了半面山,開車很方便,在雨天裏步行則稍稍有些吃力。

喻冬打量着自己手臂。真的黑了?他半信半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反倒有些高興。

自己這個白是在療養院裏捂了大半年才捂出來的,他并不喜歡。

走到半途,路上嘩嘩駛來一輛奧迪,拐彎甩尾時潑了他一身水。喻冬呸了幾口,發現那是喻唯英的座駕。車子很快在路上消失了,他繼續撐着大傘,慢吞吞地一步步往上走。

曾經有過那麽一兩個瞬間,喻冬覺得喻唯英也是個可憐人。

喻唯英母親是在跟喻喬山分手之後才發現自己有身孕的。

分手的原因很簡單,喻喬山和喻冬母親在一起了。

當時喻喬山想要從一個科研組裏獲得重要的行業技術,但科研組的負責人極難攻下。陰差陽錯之下,喻喬山偶然認識了學校裏一位正在讀研的女學生。

巧得很,那姑娘是科研組負責人的弟子,而且也是他的幹女兒。

喻喬山怎麽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只稍稍一查便查到,女學生曾為一位在街上突然倒地的老人實施心肺複蘇,争取到了極為寶貴的搶救時間。那個老人正是科研組負責人年邁的老父親。

負責人夫婦無兒無女,便幹脆認了女學生做女兒,又是感激,又是疼愛。

喻喬山确信自己第一次以那女孩男友的身份登門拜訪的時候,當時已經白發蒼蒼的兩位老教授并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目的。

結婚之後,他想要的東西很快就到手了。

老教授認為喻喬山是個有能力的人,那幾項專利技術放心交給他去運作。喻喬山的事業很快有了起色,并且越來越紅火。

喻冬出生後不久,喻喬山的前女友來找他了。家庭的窮困與親人的重病榨幹了女人所有的錢財和力氣,她不得已抱着喻唯英,偷偷地來找喻喬山,求她給自己和孩子一筆能活命的錢。

那時候的喻唯英已經七八歲了,可是因為沒有戶口,連學都上不了。

喻喬山從什麽時候起把自己妻兒稱作“異類”,喻冬不知道。

喻喬山到底有沒有對母親付出過真心,他也不知道。但他在自己成長的十幾年裏,自認為應該是被喻喬山愛着的。那些疼愛和真心,應該是沒辦法僞造的——直到喻唯英故意将那些信件展示給他看。

喻冬找不到這一切變質的節點,只能告訴自己:一開始就是變質的,只是你還稚嫩,你不懂而已。

家裏只有喻喬山,剛剛回來的喻唯英和他的媽媽似乎不在。

喻冬知道這應該也是喻喬山的意思。

換了衣服之後,喻冬拉出一個小行李箱,把自己房間裏的一些衣物和零碎的東西都裝了進去。喻喬山等他吃飯,卻看到他拎着行李箱下來,吃了一驚。

“我以為你要搬回來。”他略顯不滿,“怎麽還要去住那邊?”

喻冬很驚奇。喻喬山的口吻自然得仿佛自己已經原諒他了。

“我不回來,繼續跟外婆一起住。”喻冬坐在桌前看着他說,“爸爸,可以嗎?”

他許久沒喊過喻喬山“爸爸”,此時眼神裏充滿懇求和哀切,像揣着種種不安,等待着父親的答案。

服軟的喻冬很有殺傷力,喻喬山的語氣也軟了:“怎麽了?不是答應過爸爸,上了高中就回家嗎?”

他頓了一下,又問:“是不是不喜歡你哥哥?你哥哥現在買房子,很快就出去自己住了。家裏就只有我和阿姨兩個人……你不想叫媽媽也行,就喊她‘阿姨’。”

喻冬不吭聲,低頭擦了擦不存在任何眼淚的眼睛。

他用的力氣有點大,把眼睛擦紅了。

“我上次不是故意叫人打他的。”他低聲說,“他打我臉,我朋友見到了才……我不想見他,他說我是沒有媽的小雜種。”

他說得小聲而含糊。當時在那裏的只有喻唯英和自己,并沒有第三者旁證。

喻冬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想,自己也學會這樣害人了。

“雜種”這個詞果然讓喻喬山震怒了。他摔下筷子,狠狠罵了一句。

喻冬立刻擡起頭,眼睛泛紅,抽抽鼻子:“爸爸,我不去華觀可以嗎?”

“華觀好啊,華觀我認識很多熟人,還能給你安排最好的老師和班級。”

“我不想去華觀……”喻冬小心地拿捏着分寸,一只手摸着飯桌上的杯子,指腹不停地、機械地在冰涼的玻璃上擦蹭,“爸爸,我現在說話說得很好。”

他的心因性失語果真是喻喬山心中的一處軟肋,喻喬山立刻閉上了嘴。

“我可以報市三中嗎?”喻冬急切地問,“我的好朋友都在市三中。他們很照顧我的。爸爸……”

在這場短暫的對話裏他已經說了好幾次爸爸。

喻喬山沒法否決,沉思許久之後,應允了。

“你可以常回來看爸爸。”他溫柔地對喻冬說,“你是高中生了,長大了,要懂得孝敬爸爸了。”

喻冬點點頭,一言不發。

兩父子以難得的溫情結束了一頓飯,喻喬山讓喻冬留下來住幾天,但喻冬說周蘭身體不舒服,他回去還得帶她去診所看醫生。

他答應喻喬山,自己一定每周都回來陪他吃飯。喻喬山信了,高高興興開車把喻冬送到火車站,還買了一堆補品讓他給周蘭捎回去。

喻冬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

喻喬山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跟他硬碰硬沒有意義。

把手裏的補品在小賣部以極低價格賣掉,喻冬吃了兩根冰淇淋,上火車回家。

他知道周蘭現在應該回家了,張敬在宋豐豐家裏看動畫,他們都等待着自己。

回程時又下起了小雨,漸近傍晚,天暗了下來。矮山山腳下的小村鎮亮起一片片朦胧的燈光。

喻冬心裏沒有任何恐懼,無論對喻唯英,還是對受自己欺騙的喻喬山。

有一個地方,有一些人等待着自己歸來,他什麽都不怕。

喻喬山在多次電話周蘭,卻次次都被粗暴挂斷之後,終于明白自己被喻冬騙了。

他如何暴跳如雷,喻冬沒有興趣了解。

但無論怎樣憤怒,喻喬山始終沒有斷了喻冬的生活費。

這次小小的勝利給喻冬帶來的鼓勵,讓他一直以極佳的心情迎來了市三中的開學。

注冊的時候,才剛剛把錄取通知書遞出去,那老師立刻擡起頭,一把抓住了喻冬的手:“總算來了!”

喻冬:“?”

他被教導主任拉走,宋豐豐和張敬呆站片刻,互相安慰:“前幾名都是這樣的了,要先跟校長談話。”

兩人勾肩搭背,約上同樣報了三中的學委和班長,去看分班情況了。

教導主任拉走喻冬,原因非常簡單:在下星期的高一開學典禮上,喻冬要代表學生發言。

喻冬:“……我是第二名。我記得狀元也報的三中,那應該是狀元講話吧?”

“她高燒,狀态不太好。”教導主任轉頭對趴在桌上的學生說話,“關初陽,你行嗎下周?”

女孩子擡起頭,臉色蒼白,确實不太妙。

喻冬頓時認出來,這姑娘就是張敬在教堂裏拍到的那位。照片被張敬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夾在某本從未翻開過的新書裏。

我見到張敬的女神了!

喻冬臉上冷靜,心裏已經冒出了無數嘿嘿嘿怪笑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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