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完結,加油! (2)
谷、段家的幾位長老、乃至天下第一莊的莊主、天下第一劍館的館主,紛紛效仿鄭家主,誓要擯棄私刑,舍棄仇怨,以律法為先,以百姓為本。
楚開容、段無痕、江展鵬、譚百清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那群功力深厚的年輕士兵越發靠近他們。
東岚派的琴師率先發功。琴師們席地而坐,放下古琴,挑撥琴弦,輔以音波功。霎時琴聲四溢,铮铮然如刀戈擊撞,餘音哀絕刺耳,似有馬革裹屍、仰天怒號的慘烈。
江展鵬的女兒江采薇拔出一把大刀,往地上一戳,高喊道:“我江采薇誓死不做朝廷走狗!朝廷要和世家門派談和,應當拿出誠意,而不是借由世家大會,以死相逼!”
音波功無可避免地傷及了元淳帝。
元淳帝用一塊黃帕子擦拭唇邊溢出的血,溫聲說:“你是江采薇吧,刀下牡丹,人如其名。奈何近年來,世家門派牽涉太廣,殺孽太重。受你們拖累,朕的修行不得法門,煉丹亦無成效……”
沈堯小聲說:“聽他們講律法和百姓,我還覺得挺有道理。可這元淳帝一開口,全是殺孽修行,擺明了是個昏君。難怪他多年不理朝政。”
衛淩風提醒道:“小心,別說話。”
沈堯閉嘴。
元淳帝又說:“朕今日來你們世家大會,無所謂生不生、死不死。真太子還在宮中。朕身邊這個,是太監扮出的假太子。你們不願做朝廷的人馬,便埋在此處,化為牆灰……”元淳帝微微阖眼,念了句:“善哉。”
江采薇急怒攻心,扛起大刀,直往一位士兵身上劈去。她說:“今日要是按下手印,要多屈辱有多屈辱!這不是朝廷的招兵買馬,這是你們鄭家和趙家巴結上了天子,便巴不得讓所有人和你們一起跪着!明明能早些開誠布公,早些商量的好事,偏要挪到今日,濫用這種下作的法子!”
“江采薇!”鄭家主應道,“江大小姐,你也說了,這是好事,為百姓謀福祉!既然如此,你何必掙紮。你且過來,簽下手印,世伯我指天發誓,必定保你安然無恙返回沭陽。”
江采薇一刀砍在士兵身上,頭顱滾地,血濺三尺。她怒喝道:“我不殺他們,他們也活不過明天!你們不把人當人,我不願與你們同流合污!你扪心自問,招安各門各派,究竟是為了百姓,還是為了謀利?大樹底下好乘涼,攀上天子這棵巨樹,你們鄭家要從夢中笑醒!”
鄭家主道:“江兄,你可要管教女兒了。”
江展鵬還沒說話,他的兒子江連舟突然開口:“鄭伯父,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你們鄭家嫁女兒,非要嫁給将軍當妾。天下第一美人是你們鄭家的鄭如煙,她也是骠騎大将軍的妾侍。你這個做家主的,難道沒有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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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百清淩空躍起:“鄭兄,得罪了!”
譚百清拔出他的法華劍,劍芒一閃,亮如銀河傾瀉,數個士兵倒地不起,血光交織蔓延。而譚百清踏着他們的人頭,悄無聲息地轉到了鄭家主的背後,并與鄭家主交手。
那些士兵們用過“豐神剔骨膏”,戰意正濃,對着流光派弟子大肆屠戮。譚百清反手一揮劍,削得那些士兵後退不止。
刀光劍影,硝煙如雲。
沈堯拽着衛淩風,跑進了文官聚集的地方。
沈堯忍不住說:“哎,這麽殺來殺去的,不是辦法啊。段無痕、楚開容和江采薇這些人,就不能先服個軟 ,将來再做打算嗎?”
“楚家和江家的家訓裏,”衛淩風介紹道,“都包括不許在朝為官。他們現在服軟,正是愧對列祖列宗。”
“段家呢?段家有這種家訓嗎?”沈堯問道。
衛淩風道:“無。”
沈堯又問:“那為什麽段無痕也在打架?”
衛淩風思索道:“段無痕一向與衆不同。”
沈堯盯着段無痕看了一眼,竟然發現,譚百清趁着兵荒馬亂,時不時地斬出一道劍光,意在割傷段無痕。
段無痕避開譚百清的追殺,一躍而起,施展輕功,流雲般穿梭在校場上,直奔元淳帝而去。擒賊先擒王,他深谙這個道理。
近旁的士兵們捅傷了流光派弟子,又刺穿了東岚派弟子的胸膛。東岚派的琴師擅長遠攻,哪裏是那些士兵的對手?其中一名琴師眼見譚百清從面前飛過,連忙拽住譚百清的衣角,懇求道:“譚掌門,救我!”
譚百清掃視四周,正巧無人注意。他甩袖一揮,劍底切出一道冷光,割斷了琴師的脖子。
掃除路障,譚百清繼續向前。
而段無痕已經破開華蓋,劍下光寒耀眼,帶起的勁風絞碎了帳幔,生生震退了趙家主和天下第一莊的莊主。
段無痕站在龍椅之前,橫劍抵着元淳帝的喉嚨口,低聲威脅道:“下令停手。”
元淳帝方才還說“無所謂生不生、死不死”,那是因為趙家主、鄭家主、大內總管、天下第一莊主等人都護在他的身邊。
誰知段無痕如此年輕,武功已經登峰造極,遠超那一群前輩!這世上,仿佛沒有什麽東西能比他的劍更快。
元淳帝開口說:“停……”
“停”字餘音未落,劍鋒割破了元淳帝的喉嚨。
段無痕并未出手。但是,譚百清撿起一粒石子,彈在了段無痕的劍刃上。
段無痕怔了一瞬。
譚百清中氣十足道:“段無痕!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當衆弑君,是為何罪?你段家的家訓,可是忠君愛國!”
元淳帝倒在一片血泊中。
衆人停手。
校場上一時安靜。
“我日你全家!”沈堯爆發道,“譚百清你個老狗賊!剛才你撿了一塊石頭,扔在段無痕的劍上,別以為沒人看見!老子看見了!老子只是來不及阻止你!”
譚百清的武功高于段無痕。哪怕段無痕這幾個月勤學苦練,仍然不是譚百清的對手。正如他在熹莽村輸給了譚百清,今時今日,段無痕仍然是譚百清的手下敗将。
沈堯從文官的隊伍中沖出來,沖入交戰最激烈的區域。他忘記自己還打扮得像個趙家劍客,高聲吶喊道:“譚百清!你殺了元淳帝,你還殺了東岚派的琴師!只要找到東岚派琴師的屍體,驗過他的傷痕,就能證明我所言非虛!譚百清你這個狗東西,屠殺熹莽村的村民,當衆弑君,嫁禍他人,整個武林都會以你為恥!”
此前,段無痕一心提防趙家主、鄭家主、藥王谷和天下第一莊,并未留意譚百清的動作。譚百清沒想到,區區一個趙家的小侍衛,竟也能看清自己的言行。
沈堯的喊聲,讓譚百清措手不及。
楚開容突破了士兵的奇襲圈,縱身飛到了東岚派幾位琴師所在的地方。楚開容挨個查驗,最終扶起一位琴師,道:“譚掌門!這位琴師,确實死于你們流光派的功夫……”
“誤傷!”譚百清道,“我門下弟子,初學流光飛舞劍……”
楚開容緩緩站起身:“譚掌門,恕晚輩直言。方才,晚輩沒說這位琴師死于流光飛舞劍。我們相隔七丈,你怎能透過屍體的衣裳,看清他的傷口?”
譚百清沉下一股氣:“鄭家主。”
鄭家主面色蒼白,仍然應道:“譚掌門。”
“自從譚某人踏進這座別院,”譚百清收劍回鞘,“段家、楚家、江家一直在針對我流光派,為譚某人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段無痕當衆弑君,還有趙家的侍衛替他詭辯。今日,我譚某人按下手印,便是不願再與段家、楚家為伍,自取其辱!”
說完,他在那張“招安”的公文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沈堯被譚百清臨危不亂、随機應變的本事震驚了,甚至想為譚百清鼓掌。
果然,趙家主和鄭家主統一口徑,都說譚百清十分清白,而段無痕以下犯上,當衆弑君,應當自裁謝罪。
校場上所有争鬥都停了下來。
再無一人流血傷亡。
段無痕本該是個功臣。
名門正派不敢背上“挾持天子”的罪名,段無痕卻敢。
可惜,他現在被幾位世家伯父們勒令自裁謝罪。
段無痕還沒出聲,衛淩風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喊道:“譚掌門?”
譚百清回首,眼見一副文官打扮的衛淩風,雖覺得有些熟悉,但也認不出衛淩風是誰。
衛淩風道:“譚掌門的愛徒靖澤,近來可好?”
譚百清皺起了眉頭。
衛淩風又道:“在下聽聞,貴派大弟子靖澤生出心魔,屠戮同門。譚掌門非但沒有責怪他,還體諒他的難處。”
譚百清上前一步,目光鎖緊衛淩風。
衛淩風拔高聲調:“依在下之見,熹莽村一事,或許是靖澤所為,譚掌門并不知情。譚掌門是廷州人,靖澤也是廷州人,譚姓是廷州的大姓,靖澤為何沒有姓氏?可見他生來賤籍,天生賤種,枉為武林中人。”
江連舟連聲附和道:“對!我在流光派時,也聽說了靖澤發瘋的事!”
校場上屍體遍地,血味濃郁,散播着一種腐臭味。
東岚派殘存的幾位琴師互相對視,合力奏出一首變調古怪的樂曲。
衛淩風落腳在斷肢殘骸的空隙處,毫無懼色地直面譚百清的審視。須臾,衛淩風又說:“靖澤身為流光派大弟子,心智孱弱,武功根基短淺……”他盯着譚百清的雙眼。譚百清被琴音所迷,走神之際,頓覺腦中一刺。
譚百清接連後退三步,揮劍往自己的腿上砍。然而楚開容眼疾手快,搶走了他的法華劍。
他喪失了用疼痛來挽回理智的機會。
攝魂術!他心中暗道,周身如堕雲霧。
衛淩風先發制人:“你為何要在熹莽村殺人?”
譚百清被攝魂術所迫,萬不得已開口說:“栽贓段家。”
衛淩風道:“秦淮樓一案,是你們流光派主張的嗎?”
譚百清道:“伽藍派。”
衛淩風又問:“栽贓段家,對你們有何好處?”
譚百清目眦欲裂,句子從他喉嚨中滾出來:“武林盟主之位。”
武林盟主,號召武林,天下英雄響應,八方豪傑齊聚。江展鵬擔任武林盟主的這些年,江家的家業擴大了十倍不止。武林盟主這個位置,怎能不讓人眼紅?
譚百清親口承認惡行,又言明了自己對于武林盟主之位的垂涎,再加上他剛被指認虐殺了東岚派琴師,江展鵬當即命令道:“将譚百清拿下!”
江采薇縱身一躍,提刀沖過來,刀上血跡未幹,金光閃耀,正是江家絕學“金相絕殺刀”。她運起十成十的勁力,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淺印,氣象恢宏,勢不可擋。
譚百清繞劍一轉,接下江采薇的刀鋒,身形步法絲毫不亂。段無痕、楚開容、江展鵬三人随即聯手,布出一個“刀刀劍”的大陣——楚開容和江展鵬都用長刀,唯獨段無痕一人用劍。段無痕就成了最關鍵的陣眼。
東岚派琴聲不絕。這聲音三拍緊、兩拍慢、五拍一擊,專門克制譚百清的“流光劍法”。
段無痕提氣凝神,以劍氣為屏障,踏至高空,揮袖一挑,割破了譚百清的衣襟。
譚百清勃然大怒,引劍刺向江展鵬。
江展鵬的“金相絕殺刀”早已修煉到最高一層,并不懼怕譚百清這一劍。江展鵬正要從容應對,譚百清卻反轉手腕,手背猛撞在江展鵬的胸膛上,劍尖轉彎,直指段無痕。
段無痕被一道劍氣劃破肩膀,鮮血濺上自己的臉。他處于劣勢。生死攸關之際,段無痕恰好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衛淩風做了個手勢,劃出“十八”二字。
段無痕當即想到,魔教的“昭武十八式”可以壓制此時被琴音亂神的譚百清。
高手過招,最忌猶豫不決。段無痕翻身使出“昭武十八式”,連用十八種劍法打得譚百清措手不及,最終一劍斬下譚百清的右手。
譚百清目中充血,跪地不起。
鄭家主、趙家主、藥王谷的谷主、天下第一莊的莊主等人,都絕非段無痕的對手。更何況,江展鵬、江采薇、楚開容都站在段無痕這一邊。
元淳帝已死。
群龍無首,衆人望向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江展鵬放下長刀,喟嘆道:“武林同道,本是手足。今日拔刀相向,流血犧牲,落得這般境地,江某人愧為盟主。譚百清本是江湖八大派之首,為了區區一個武林盟主之位,竟然勾結伽藍派在涼州作威作福。果然如鄭家主所言,百姓苦于被各大門派欺壓……段家主名聲在外,自是下一任盟主呼聲最高之人選。譚百清,你為了一己私欲,陷害段氏忠良,當今聖上……”
沈堯沒再聽下去。
他忽然覺得,誰來做這武林盟主,都不會有什麽區別。
他在血味漫天的校場裏深吸一口氣,擡頭時,剛好看見了藥王谷那位谷主的正臉。
藥王谷的谷主本名石刁柏。石刁柏滿頭白發,五官較為年輕,但他眼神滄桑,眼角密布細紋,口唇泛着偏黑的紫色。當他微一抿唇,沈堯心下一涼,暗道:好個厲害角色。
元淳帝駕崩一事很快傳開了。
段無痕挾持元淳帝、譚百清栽贓段家的消息一個也沒捂住。段無痕的待遇還算不錯,僅僅被收押在了衙門。譚百清卻被拷上枷鎖,廢去武功,打入獄中……恰如多年前,他對澹臺徹的所作所為。
皇宮之中,太子服喪,滿城缟素。
太子生來體弱,又痛失了父親,當夜重病,幾欲昏厥,命懸一線。太醫院束手無策,只能貼出一張皇榜。
是夜,沈堯一行人在客棧裏吃飯。蕭淮山興致勃勃,高興得像是剛發了大財,一口飯還沒嚼完就急忙說:“諸位,我們要不要花錢,去打點打點獄卒,讓譚百清那個畜牲在天牢裏爽爽?”
沈堯咬了一下筷子,問道:“在天牢裏爽爽?怎麽個爽法?”
蕭淮山放下碗筷,詳細形容道:“辣椒水灌鼻,釘耙齒入骨,三叉戟戳眼,九連環挖肝……肝被挖爛了,犯人也不會馬上死。沈大夫,這是我們教內拷問犯人時,常用的幾個辦法。”
“唔……”錢行之捂住嘴巴,聽得嘔吐。
蕭淮山關切道:“錢大夫啊,你身體不适嗎?”
錢行之喘過一口氣:“以後別在我跟前說這些。”
“好的!”蕭淮山豪邁地答應,毫無一絲芥蒂。然而,随後,蕭淮山想起了什麽,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錢行之既好奇,又害怕,最終還是問道:“蕭兄,你有話直說!大家都是異性兄弟,我不會介懷!”
蕭淮山立刻直說道:“錢大夫,與你相好的那位妙茵姑娘……”
錢行之渾身一抖:“妙茵姑娘怎麽了?”
蕭淮山誠實地說:“妙茵姑娘,在我們教內,分管刑堂的拷問。她挖過的眼珠子,攪碎的肝髒腎髒,應該比你吃過的飯更多。”
錢行之面如土色:“不可能。茵茵是右護法送給我的女人。她溫柔賢惠……”
“錢大夫有所不知,”蕭淮山愈發真誠地吐露道,“我聽說啊,妙茵姑娘在你入教的第一天,就看上了你。她去求了右護法,右護法為她牽線搭橋。刑堂裏共有四位姑娘對你有意,所以啊,哈哈哈哈,右護法一口氣把她們四個都帶到了你的面前……”
錢行之站起身,狀似正常地走了一步,雙腿一軟,摔倒在地上。
沈堯慌忙伸手去扶他。他在沈堯懷中哭得像個孩子:“日他娘的,什麽世道……”
錢行之心境複雜,難以平靜,無暇關注京城內的詭谲風雲。
當天晚上,沈堯吃過飯,收拾好東西,這就挎上一個布包,走出了客棧。長街拐角處,沈堯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他連忙駐足,回頭就看到了衛淩風。
沈堯喊道:“師兄?”
衛淩風問他:“你要去哪裏?”
沈堯并未隐瞞,坦誠相告:“揭下皇榜,入宮為太子治病。”
作者有話說:
下章大結局!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來臨了!
☆、塵埃落定(大結局上)
夜已深了, 街上冷冷清清,月光凄迷。
皇城內的寺廟正在敲鐘。鐘聲渾厚, 響遏行雲, 夜裏聽來,甚是哀絕。
元淳帝駕崩之後,整個京城再度戒嚴。楚家和江家接管了兩處城門,派遣了許多巡街的武士。
沈堯站在皇宮的宮門之外,心道:這座皇宮,果然不及魔教的老巢宏偉壯觀。
當着侍衛的面, 沈堯一把揭下皇榜。守城的侍衛走了過來, 告誡沈堯:“把皇榜貼回去。”
沈堯一時沒反應過來。
侍衛靠近, 好心提醒道:“小兄弟, 你今年貴庚?可有二十歲?聽我一言,你把皇榜貼回去, 早點回家吧。”
這侍衛腰間佩刀,口音很像沭陽人。
或許,他來自沭陽江家。
沈堯暗忖:難道現在看守皇城的人,都出自武林世家嗎?
沈堯的左手攥緊皇榜,右手伸向懷中,掏出一塊做工精細的令牌, 正是江連舟送給沈堯的那一塊“江家行者令”。
侍衛見了“行者令”, 果然變了臉色, 恭敬道:“大人。”
沈堯催促道:“你去通報吧, 就說有人揭下了皇榜。我叫沈堯, 是丹醫派掌門的關門弟子。”
憑借這一塊“行者令”,沈堯的進宮之路暢通無阻。
元淳帝招安五大世家的當天,江家的表現可謂正直果敢、幹脆利落。江展鵬處理譚百清時,更是大公無私,毫不手軟。
但為什麽,元淳帝死後,舉國哀喪,京城戒嚴,江家和楚家還能趁機抽調人手,甚至把持了皇城的守衛?
沈堯一邊思考,一邊走路。行至一半,他驀地頓住。
衛淩風一直跟在他身側。他這一停,衛淩風也停了。
沈堯問:“楚開容……”
“害怕嗎?”衛淩風提醒道,“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沈堯搖頭:“師兄,我要是害怕,我就不會來京城。若問我現在最怕什麽?我最怕你有什麽三長兩短。你要是不想讓我擔心,你一個人去走回頭路。”
衛淩風目視前方:“我不走。”
沈堯道:“那我們一起往前。”
漫漫長道上,石牆高聳,宮燈耀亮。
兩位公公替沈堯和衛淩風引路。他們彎身低頭,将沈堯和衛淩風帶進了太醫院。
太醫院內,燈明如白晝,四下無人聲。因為元淳帝駕崩了,舉國新喪,太醫院的所有人都在披麻戴孝。
幾位年輕的學徒伏在案前抄錄醫經,沈堯走過去一看,略感疑惑:這不是他們丹醫派的入門典籍嗎?
沈堯發問:“請問你們從哪裏買到了這本醫書?”
其中一位學徒擡起頭來,看着沈堯:“不是買的,是何大人在七年前寫的。”
“何大人?”沈堯道,“太醫院的何大人?”
臺階之前,忽有一個人應道:“正是老夫。”
沈堯側身一看,整個人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呆在了原地。
這位白發白袍的何大人,形貌像極了沈堯師父挂在牆上的一幅畫。沈堯再三确認,脫口而出:“師叔?”
何大人微微颔首,又說:“二位随我來。”
沈堯遲疑着未曾挪步。而衛淩風已經跟過去了。沈堯只能緊随衛淩風,同那位何大人一起走向太醫院的西側。
太醫院西側的燈籠少了幾盞。此處人影凋敝,雜物堆積,也沒有護衛鎮守。何大人喊了一聲:“老王!”暗處又走出來另一個太醫打扮的老者。
衛淩風立刻上前,恭敬道:“王師叔。”接着拱手抱拳,對何大人道:“何師叔。”
何師叔與王師叔各嘆一聲,席地而坐。迎着幽暗月色,王師叔的眼中微泛淚光,還問道:“衛淩風,那是你的小師弟吧?”
沈堯蹲在了衛淩風身邊,規規矩矩地恪守禮節:“見過二位師叔。”
王師叔點頭,贊許道:“不愧是我丹醫派的下一任掌門人。”
沈堯質疑:“我?”
王師叔再次點頭:“你師父把《靈素心法》傳給了你。按我們丹醫派的規矩,持有《靈素心法》者,便是下一任的掌門人。”
沈堯垂着頭,抓了一下自己的發帶:“師叔,你們當年為什麽離開丹醫派?”
“年輕不懂事,”何師叔背靠牆壁,回憶往昔道,“我和你另外幾位師叔都認為清關鎮太小,容不下我們施展抱負。只有你師父,願意待在清關鎮。”
何師叔伸出手,指着王師叔道:“你的王師叔,如今已是太醫院的提點。”
沈堯盯着王師叔白袍下的官服,猜測道:“正六品大官?”
“正五品。”衛淩風糾正了沈堯。
沈堯立刻抱拳:“草民參見正五品提點大人。”
王師叔敲了沈堯的頭。這個舉動,就像師父一樣。沈堯不由得恍惚了,低聲問:“其他幾位師叔呢?”
這一回,何師叔沉默不語。反倒是王師叔坦然回答:“葬在京郊了。”
沈堯又問:“壽終正寝?”
王師叔搖了搖頭:“丹醫派的人,至少活到九十歲,才算壽終正寝。我們的師父,年過五十,方才收徒。”
沈堯深吸一口氣,直言道:“那是為什麽,幾位師叔死得這麽早?”
王師叔反問:“你們今日前來,是為了替太子治病?”
沈堯點頭。衛淩風搖頭。
王師叔教導沈堯:“多跟你師兄學一學。”
沈堯臉上露出迷茫神色:“啊?”
何師叔接話道:“在這皇宮之中,最重要的不是為貴人們看病,而是看清局勢,為自己保命。皇宮如江湖,江湖亦如皇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輕輕拍了拍沈堯的後背,這個舉動也是師父曾經做過的。
彼時,師父對沈堯說:“阿堯,你要用心學醫,将來治病救人,積德行善。”
而今,師叔對沈堯說:“掌門,你要回清關鎮,繼續治病救人,遠離江湖。”
沈堯扯開了發帶,發絲松散,遮住他的半只眼。他潛在陰影中,不覺笑了笑,才說:“師叔,來不及了。藥王谷早就盯上了我們……從丹醫派開宗立派的那一刻起,我們就身在江湖中,怎能離得開?”
何師叔看着衛淩風:“你一向懂事明理。你多勸勸你師弟。”
衛淩風卻說:“我覺得師弟言之有理。”
沈堯重新綁好頭發,整理了一下衣袖和衣領,站在兩位師叔的面前,恭敬道:“師叔,我今日揭下皇榜,正是為了替太子治病。”
何師叔嘆了一口氣:“若是為了積德行善,治病救人,那大可不必。與你有一致想法的師叔們,如今都葬在京郊。”
沈堯重新坐在臺階上:“我還是不懂。為什麽他們會死?元淳帝殺了他們嗎?”
衛淩風回答道:“元淳帝祈求長生不老,多年服食丹藥。那些丹藥裏,有鉛霜、□□、水銀。常年服食這些東西,有什麽後果?你應當明白,阿堯。元淳帝子嗣稀薄,太醫上谏……”
沈堯倒抽一口涼氣:“元淳帝就把他們殺了?”
“殺了兩個,”何師叔接話,“還有後宮的娘娘們求子、貴人們求藥,出了差錯,我們都擔當不起。”
沈堯有感而發,不禁笑了:“我早前聽說,魔教殺人如麻,惡貫滿盈。後來我親眼見證武林正派和魔教的作風差不了多少。沒想到,京城皇宮也是個有理無處說、有力無處使的地方。平民如蝼蟻,人命如草芥。哎,師兄,我竟然開始贊同世家大會上鄭家主的那番話,尊崇國法,尊崇律法,才是武運昌盛、國運昌盛之道。”
衛淩風轉過頭,看着近旁的一道側門:“嗯,各地的門派、世家割據,談私仇、講公憤,無人在意平民的死活。”
他說完這句話,側門進來一隊禦前帶刀侍衛。為首的侍衛大聲喊道:“誰是沈堯?”
沈堯應道:“我!”
那侍衛做了個“請”的手勢:“太子殿下正在等您,沈大夫。”
何師叔和王師叔面露驚詫之色。
王師叔站起來,道:“這位沈大夫……”
王師叔還沒講完,那位侍衛的右手按住了刀柄:“王大人,這位沈大夫自稱是丹醫派人士。依您之見,沈大夫醫術如何?若是個江湖騙子,兄弟們就把他斬了,省得耽誤了太子殿下的病情。”
王師叔單手負後,語聲和藹可親:“以我之見,這位沈大夫雖然年輕,但醫術十分高明。對于同行的提問,沈大夫應答如流,且有自己的一番見解,确實像是丹醫派的弟子。”
侍衛眉梢一挑,喚道:“沈大夫請,王大人請。”
烏雲遮月,路徑幽暗,沈堯穿過一地樹影,走向了那一群帶刀侍衛。王師叔和衛淩風都跟在他的身後。侍衛又橫刀向前,未出鞘的刀口立向衛淩風,問:“你是誰?”
王師叔代為回答:“他也是丹醫派的弟子,是這位沈大夫的師兄。”
太醫院的王大人三番四次為兩個來歷不明的混小子說話,那侍衛不願招惹麻煩,便不再多問。衆人踏破夜色,直往太子寝宮而去。
寝宮門外,明燈高挂。
臺階之前,黑壓壓跪着一片人。沈堯躬身垂首,作出一副謙卑模樣,眼角餘光掃過那些跪在地上的丫鬟和仆從,猜測他們正在為太子祈福。
元淳帝推崇佛法,還在宮中建了一座寺廟。先賢曰:“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元淳帝對佛法的癡迷也使得宮中上下都會念兩段佛經。
沈堯跪在臺階上,向太子行禮時,聽見身後有丫鬟小聲念經,心中暗道:這是在祈福,還是在催太子上路?
沈堯、衛淩風、以及他們的王師叔跪了好一陣子,正門終于打開。宮中走出兩位太醫打扮的中年男子,還有……楚開容。
沈堯擡頭時,正好對上楚開容的凝視。
從清關鎮到涼州的那段路上,楚開容一直都是一副風流倜傥、折扇不離身的貴公子做派。今夜的他與往日不同。
楚開容穿着素衣簡服,以一條白綢束發,眸底斂盡一切笑意,唇角卻微微上挑:“二位請進,王大人請進。”
衛淩風、沈堯在門口脫了鞋,赤足踏進殿內。
門後立着一道山水覆雪的屏風,山高水闊,明月皎皎,千裏寒江飄雪,左下角卻題着一個小字:夏。
明明是雪景,為什麽要寫“夏”?沈堯腹诽。
這時,楚開容繞過屏風,撩起紗帳,緩聲道:“許興修,你的同門師兄弟來了。”
數月不見,許興修的形貌沒有一絲改變。但他聽完楚開容的話,卻是充耳不聞,他還對楚開容說:“太子殿下有我看顧,不必再找外人。前日裏,丞相來過一次,國不可一日無君……”
許興修和楚開容說話時,沈堯已經摸黑走進一間房。他聞到清淺馥郁的香料味。這股氣味若有似無,初聞時,容易将它錯認為安神靜心香,實際上,這是一種非常厲害的迷魂香。
太子寝宮裏,竟會用到迷魂香?
沈堯打開窗戶,清風入室,吹散香氣,床上現出一位年輕男子的人影。此人身穿一件綢緞織成的龍紋黃袍,兩腳挂在床尾,不知是死是活。
“殿下?”沈堯試探道,“太子殿下?”
無人應聲。
帳幔間一片死氣沉沉。
沈堯跪在床邊,正想看清太子臉色,床上那人忽然動了一下。接着,這人伸出兩只手緊緊扣住沈堯的手腕,啞聲道:“大哥,我不想死。”
沈堯渾身僵硬,猶疑着問道:“黃半夏?”
黃半夏躺在床上點頭。
沈堯搭着他的脈搏:“你怎麽成了太子?”
“太子死了……”黃半夏悶咳一聲,“太子瘦弱……楚夫人帶我入宮……戴面具……”
沈堯指尖一涼:“因為你也身材瘦弱,他們竟把你扮成假太子?”
黃半夏極度孱弱,早已分不清虛實:“大哥,你把我從夢裏救出來……我不要待在皇宮。”他的心脈越來越緩。沈堯按壓他的穴位,他驀地驚悸,喉間扯出痛苦至極的嘶吼聲。
沈堯滿頭冷汗,不僅是因為黃半夏病情危重,更是因為,黃半夏落得這般地步,并非他染上了什麽惡疾。而是因為,有人使用複雜難纏的針法封住了黃半夏的穴道,只盼能活活拖死黃半夏的這條命。
是誰呢?
誰封住了黃半夏?
這種針法,像極了丹醫派的手筆。
丹醫派的本門真傳,正是針灸。針灸可以助人,也可以害人。
沈堯不禁默念道:黃半夏,黃半夏,當初我不該帶你離開安江城。
沈堯原本指望着,治好太子,攀上皇族,依靠朝廷的勢力,找出殺害師父的兇手。怎料皇族還沒攀上,先把自己搭了進去 。就連黃半夏的這條命,都是大人物用來博弈的一顆棋子。
幾個月前,沈堯聽說黃半夏被楚開容找到了,竟然還為黃半夏感到高興。因為他覺得楚開容尚存一份善心。
我的腦子進了水!沈堯怒罵自己。
他握緊黃半夏的手,忽聽許興修在他背後問:“你為什麽進宮?”
沈堯扭過頭,看見許興修、 楚開容、衛淩風三人全都站在床側。
沈堯早已厭煩了藏頭露尾的話術,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