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聿鳳寧

追殺。

無止境的追殺。

自聿鳳寧有記憶起,每天都在和死亡作鬥争。

曾經,剛有意識的小聿鳳寧一度以為大家的生活都是如此。直到有一天,娘親帶着他去了一個村莊中乞讨,看着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卻能在田地裏追逐嬉鬧,無憂無慮的孩童,他才明了,自己是不正常的。

可那又如何?

他沒有家,沒有爹,甚至沒有一個固定的居所,四處漂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埋骨荒野......齊離,齊離,這名字起得真好,可不就是未曾擁有,便當別離麽?

終于,在連續五天高燒,無法進食之時,他冥冥中感覺到了,他這一生,怕是剛走了個開場,便要結尾了。

不過也好,與其每天都活在折磨之中,還不如死了比較痛快。

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甚至是有些期待的等待死亡來臨,即使到失去意識那一刻,他想到最放不下的,都只是遺憾無法再陪伴娘親。

再次睜開眼時,鼻端是濃郁的藥香,擡眼望去,高枕暖衾,檀木雕窗。

.......原來娘親口中的陰曹地府,竟是這般舒适?

拇指在錦被裏小心翼翼地摩擦,不同于粗糙的麻布,這柔順的觸感讓他想起了幾個月前獵下的野貂,那是一只棕色的貂,皮毛順滑,幾乎在他第一次摸到時便愛不釋手。最後娘親把它的皮毛做成了一條圍脖,只可惜沒過多久,便逃命時遺失了。

有些失落的垂下眼睑,他裹緊了身上的被子,整個人都蜷成了一個球,又開始想東想西。一會想是不是有牛頭馬面要來審問自己,一會又想這裏和人間有什麽不同,各種思緒劃過,不自覺的,他竟有些高興了起來。

就在他疑惑要在這裏呆到何時,忽然,門口傳來一陣‘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驚覺是有人來了,小聿鳳寧忙抱住唯一能當做武器的玉枕,背靠牆,戒備的盯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吱啞’一聲,門開了。

出乎他意料的,來人并非是他想象中的殺手,而是一個比自己還小些的孩子。見到床上的人起來,那孩子瞪圓了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包子一般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轉過頭,奶裏奶氣的喊道“爹——爹——哥哥醒啦——”

Advertisement

又過了沒一會,随着嘈雜的腳步,一位身着青衫的,看起來十分溫和的男子便趕了過來。路過門口時牽起那個孩子的小手,他走到床邊坐下,沖又往裏縮了縮的小聿鳳寧和善的微笑道“來,讓我把把脈。你已經昏迷三天,總算是醒過來了。”

瞪着那個人,小聿鳳寧還是沒有動作,對方也不收回手,就這麽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等他将手放上去。

“離兒,聽汪莊主的話。”

渾身一震,小聿鳳寧看到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婦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沒有死,自己也不在陰曹地府。而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人。

在汪家的這段時間簡直如同夢裏一般,美好得不真實,雖然不知為何娘親不讓自己說出他們在被西域魔教追殺這件事,但小聿鳳寧還是過得十分愉快。

汪家家主是一位慷慨大方,樂善好施的杏林高手,在治療期間,他的小兒子汪寂也總是跟來。但小聿鳳寧苦慣了,乍見到這麽個仙童般的小孩子,連搭話也不敢,只是趁着對方不注意偷眼瞧兩下,幻想着兩人在一起玩耍的樣子,想到高興處,還會不自覺的笑出聲來,引得小汪寂也瞧他兩眼。

有一日,小聿鳳寧正拿着張紙,邊回憶娘親昨日教自己疊紙的順序,邊練習,忽聽窗外傳來孩童嬉鬧之聲。跳下凳子,從窗戶縫望去,就見小汪寂白玉似的臉上東一抹黑,西一抹黑的坐在地上。身上總是整整齊齊的衣服也被扯散了,皺着臉,看着手上僅剩的糕點屑,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另外幾個錦衣小孩正手上拿着樣子好看的糕點,沖着他擠眉弄眼地嘲笑。

他這是...被欺負了?!

熱血一下沖頭,他運起娘親在逃命路上教的功夫,拎着圓凳就從窗戶跳了出去,照着那個一看就是老大孩子的頭猛地就砸了下去,然後一腳将對方蹬在地上。上前兩步還要再打,小聿鳳寧忽然感覺到衣擺被拉住了,低下頭,就見小汪寂慌張的兩手抱着自己腰,勸道“莫打了,莫打了...”

那邊別的孩子早就吓得四散而逃,唯有倒在地上那個摸了把順着額頭流下來的血懵了半天,意識到是自己的頭破了,吓得大聲哭喊起來。

因為對方是某個武林世家的小公子,所以這件事情鬧得還挺大,要不是汪家家主出面擔保,還做了賠償,也不會這麽容易就了結。事後,那個帶着藥香的青年看了眼被小聿鳳寧擋在身後的汪寂,無奈地笑問道“被欺負了,忍一時便罷,你何苦要傷人?”

小聿鳳寧的火氣當時就上來了,繃着一張小臉,道“你既然不開心為何要笑,你既然笑了為何還不開心?你們大人真奇怪,若是有人讓我不開心,我便殺了他。若是有人欺負了我的朋友,我便要讓他生不如死!”

汪家家主聞言楞了一下,搖頭失笑道“赤子心靈...果然是年紀還小,這個原因,待你長大便懂。罷了,這件事我便不追究了。”

自此,小聿鳳寧便多了個喜歡叫他‘齊哥哥’的玩伴。

有一日晚,娘親忽然換下了好看的襦裙,對他說“我今日教你內功心法,你随我來。” 就提着他去了不遠處的一座山上。沒想到,剛離開沒多久,一陣熊熊大火,便燒盡了他的夢。

雖然幾次掙紮着想要回去,但都被攔住了,知道再回去已是無用,小聿鳳寧又回歸之前食不果腹,颠沛流離的日子。但與上次不同,娘親明顯是有方向的在走,一個月後,他們便到了上一任武林盟主杜偉的隐居之處。

這位前盟主雖與他那個素未蒙面的爹親是至交好友,但一生嫉惡如仇,即便娘親在谷口長跪七天七夜,也沒能令他轉變了心思。心知這樣下去,母子兩人都會命喪魔教之手,第八日一早,她給了小聿鳳寧一個疊紙青蛙,引開他的注意力,撕開裙擺,咬破手指,留下一封血書,便撞死在了谷口。

就這樣,被師父收留的聿鳳寧每日習武之餘,必不可少的一件事,便是看西域魔教的動向。直到出師那天,師父背對他,讓他發誓時,他毫不遲疑道“齊離此生定滅魔教,若有違背,天誅地滅,死後受血海輪回之苦!”

雖然西域魔教的動向都有專人提供,但僅憑他一人之力,是絕對不夠的,自己的身份也是個大問題,若是處理不當,只會成為衆矢之的。再加上魔教近十年都沒有在中原肆虐過,想要讓那些被內鬥磨平了志氣的正道武林出力,就只能....

白皙的指尖點在桌面上,聿鳳寧含着春風的桃花眼彎起,波光潋滟——引蛇出洞。

經過多方探查,元寶商行的主人應當就是潛鋒門的孫覺,但他本人狡猾異常,頭上一個師兄和一個師姐更是兩塊啃不動的硬骨頭,要想獲得他的幫助,就只剩下掌門的四弟子和女兒,邊婷和......汪寂。

汪寂。

念着這個名字,聿鳳寧沒來由的覺着一陣安心,紮根在心裏的青芽擺了擺嫩葉,似乎穿越數年,又回到了那個從窗內窺視的早晨。

竟然會是你?你竟然還活着?!

....這便是...人們常說的...緣分?

驚喜故人尚在,又想到自己的目的,聿鳳寧苦笑一聲,雖說諸般不願,但計劃了這麽久的事情,卻不能就這樣擱淺。

算準了兩人下山歷練的時間,他獨自坐在鶴陽湖烏篷船內,斟酒自酌。

本以為他們最少也要下午才來,卻未想一大早便來了,專門為今日準備的上好狀元紅還未拿出來,真是可惜了。

放下酒杯,看向那個不請自來的少女,他仿佛忘了調查中寫得清楚的信息,與她調侃起來。待到所等多時之人也來到船內,聿鳳寧頓時眼前一亮,正要搭讪——

“四師兄,你來作甚?”

耳邊是那個少女不耐煩的聲音,聿鳳寧硬生生将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借喝酒的動作,用餘光打量——

——高了,也瘦了....

沒想到當年的小包子,已經長成了如此俊朗的少年。只是....

看着對方比劃手語的樣子,聿鳳寧忙又飲了一口,才将湧出的酸澀壓下,神色如常的和兩人繼續對話。

比計劃更順利的約到了兩人一同游歷,他提前放出假消息,讓魔教誤以為自己在掬桦山莊而去滅了他們滿門,再借着這件事跟到潛鋒門,一切發展都沒有逃出他的掌心。

在潛鋒門的日子是如此輕松自在,就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汪家一般,每日只需和汪寂遍游美景,坐看雲起,将所有的煩惱都抛卻身後。

可惜美好的時間過的總是太過短暫,還有三日便是動手之時,聿鳳寧看着汪寂眉眼間愈加深重的焦作,雖然不知是因何而起,但還是故意告訴他自己有事,然後跟在對方身後,看他想做甚。

站在五個裝滿水的木桶前,沐浴着月光,聿鳳寧只覺得自己手心都是冰涼的。

他知道魔教要下手了?

是誰告訴他的?

他可知.....這一切都是我操控?

運功打碎所有的木桶,冷眼看着水緩緩深入地面,聿鳳寧恍惚間像是聽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冷靜也跟着破碎了。

即使他恨我...即使恨我...為了無數被魔教迫害之人,我也不能收手。

決不能!

滅門之事如計劃進行,他也成功取得了汪寂的信任,拿到了元寶商行的信物,但聿鳳寧內心的不安卻更加強烈。

一為汪寂竟要手刃自己,二為一個變數,邊婷。

邊婷似乎知道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将汾酒說成自己沒來得及拿出的狀元紅,到滅門時冷漠的态度,再到她對潛鋒門歷任掌門才能知道的密道的熟悉程度。相處越久,破綻就越多,甚至很多事情都能比情報網先一步預料到.......她究竟有什麽目的?

但即使他多方探查邊婷的行為和信息,也沒有找出任何值得推敲的地方。

.......難道是某個我所不知的隐藏勢力?

相處越久便越是戒備,對方表現得越是親密,聿鳳寧便越加小心。不能殺了打草驚蛇,就只能忍,他小心翼翼地試着從她嘴裏套些情報,相處的每一秒都如履薄冰,生怕不知何時,自己的全盤布置就會被暴露出來,前功盡棄。

再等等...只要等到魔教被滅,就能毫無顧忌的殺了她...

更加拼命地尋找證據,聿鳳寧每日連兩個時辰都睡不到,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比計劃早了一年,便找到了潛鋒門乃西域魔教動手的證據。

身體雖然疲憊,精神卻十分亢奮,回到天命樓的聿鳳寧剛洗去一身塵埃,便立馬去了汪寂的住處,想要将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他!

沒想到邊婷已經告訴了他,摸了摸鼻子,聿鳳寧卻不願離開,還想多看看他。幾個月不見,思念早就已經難以遏制,此時此刻,藤蔓般蔓延到眼角,蔓延到眉梢,只是看着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就覺得一切苦痛都平和了下來。

尤其是在注意到對方喜歡自己的疊紙那一刻,聿鳳寧的心都快融化了,腦海中波瀾翻攪,邊是慶幸當年和娘親學了這一手,邊是帶着某種明知對方聽不懂的暗示,問道“我有一門祖傳的疊紙手藝想傳授與你,只此一家,別無分號。若是你不要,便要就此斷絕了。”說罷,他竟是有些忐忑,帶着些期盼道“不知賢弟可願賞個臉,看上一看,學上一學?”

理所當然的被拒絕了,失落之下,聿鳳寧竟連扇子都忘了拿,便離開....然後就被邊婷堵住了。

她竟連我出師時的誓言都知道?

她竟威脅我,要将汪家之事和潛鋒門之事告訴汪寂?

她竟想迫我娶她??

莫說娶她,這般連滿門人的死都不放在心上的涼薄之人,聿鳳寧是看一眼都不屑的...可汪寂...可是汪寂他......

若是他知道了這一切,怕是再也無法挽回了吧?

心煩意亂的打發走了邊婷,聿鳳寧思了一夜,想了一夜,分明是個殺伐果決之人,卻直到天明,都未能想出對策。

然後,他等來了汪寂。

毫不留情,将刀刃對着自己的汪寂。

身法騰挪,明明每一刀都落了空,卻仿佛全部劈砍在他的心上,一片血淋淋的景象。就在如此混亂之際,邊婷又加了進來,更是用某種無色無味的藥将汪寂放倒,聿鳳寧跪在地上,一邊訴說着自己的不得已,一邊卻是在想兩人的脫身之策。

憑他和汪寂兩人,竟都沒有看清對方是如何下的藥,若是自己再倒下了,他們兩個豈不就得任人宰割?

但萬萬沒想到,邊婷竟會提出要廢了汪寂武功,還要挑斷他的手腳筋...

她怎麽敢?

她怎麽敢?!!!

怒意已經無法遏制,握緊的右手上青筋暴起。生怕自己做出什麽多餘的舉動,将兩人陷入更危險的境地,聿鳳寧沒有應聲,只是彎下腰,想要先将汪寂與她隔離開來,再行計劃。

汪寂卻因為不堪其辱,自斷經脈了。

.......死了?

就這樣....死了?

巨大的悲恸席卷而來,幾将聿鳳寧壓垮。

難道....我就如此不可信任?

他跪在地上,用力握緊那人漸漸冰冷的手腕,卻再也留不住逝去的溫度。

你可知...我從未想過要那般對你?從來沒有。

胸口憋悶,連空氣都被這粘稠的悲哀擁堵在胸膛之中,水珠順着臉頰,滴落在對方深色的布料上,轉瞬便沒了蹤影。

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多年養成的強大自制力讓他只用了半天便收拾好了情緒。将汪寂的遺體火化,大部分裝入大壇中,留下一小部分放入一個小罐,妥帖的放在心口。

處理完這一切事宜,再擡眼,他便又是那個風流倜傥,毫無弱點的聿鳳寧。

假意答應邊婷的要求,将覆滅魔教的計劃推動,一年後,他終于成功洗刷自己的冤屈,登上盟主之位,并聯合武林正道,将西域魔教連根拔起,再無複燃的可能。

然後...在對方要求自己兌現承諾時,用迷藥放倒。

搜刮出邊婷身上所有的東西,包括那對鈴铛。在她醒來後,先是一掌廢了她的武功。再拿出匕首,慢悠悠地,在她驚恐的眼神下,一刀刀,挑斷她的手筋腳筋,然後像是扔垃圾一般,随手扔到柴房裏,在她絕望的哭喊聲中,任其自生自滅。

若是有人讓我不開心,我便殺了他。若是有人欺負了我的朋友,我便要讓他生不如死

至于邊婷背後的勢力?盡管來吧。

我聿鳳寧,奉陪到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