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長臨覺得自己與失控只差那險而又險的半步,他數千年不曾這般小心翼翼地與誰維系感情,此番上手居然也不太為難。他于蘇忏而言,不過是個稍有耳聞的陌生人,逼得太緊,人自然往後退。

謝長臨的傷心也不顯山不漏水,那紅線兀自拴在他的手指上,另一頭空落落的套着風,晃蕩了兩下,被謝長臨收回了袖中。

這位翻雲覆雨的大人物一瞬間有些可憐,蘇忏的恻隐之心動了動,沒能被恨鐵不成鋼的理智按耐下來。

“前輩要是實在清閑,我那裏有茶有酒,等大典結束後興許……”

謝長臨陰沉的眼睛剎那間亮了起來,“清閑清閑,妖魔界有太傅在,我不必操心。”說完還看了洛明一眼,後者忙應承似的點了點頭。

蘇忏深刻反省,“我是不是掉陷阱裏了?”

他們這邊優哉游哉插摸打诨的往清源觀慢慢地走,觀中卻已經鬧的沸反盈天。

宮裏來接的馬車堂而皇之的停在後山正門,四馬并駕,蹄子不安分的刨着地,裏裏外外富貴敞亮,但卻橫豎找不到蘇忏本人。

雖說每年中元,觀主總會消失一陣,去鬼市喝壺酒,買些實用但寒酸的法器,但卯時之後必然回返。

蘇忏脾氣好,又沒什麽架子,作為一國之中與皇帝最親的人卻過着挺尋常的日子,挑食而且世俗,對金錢的概念比賬房先生還清楚,除了很難裝模作樣忽悠善男信女之外,沒有別的壞處了,因而十分得人心。整個清源觀中怕偶爾埋怨蘇忏的都是少數。

現下十年不遇的找不着蹤影,便也顧不上招待宮裏來的人,一股腦全出去找了,那馬夫不過說了兩句催促的話,小弟子們便黑着臉,到現在沒給他一杯茶喝。

畢竟鬼市那種地方,人多眼雜是非纏身,弄個不好就會結怨,蘇忏看上去好欺負的很,還帶着兩個小娃娃,難免不被人怼在半路上。

雖說對觀主有信心,卻又怕對方人多勢衆,道士的腦洞大過天,轉眼便聯想到了蘇忏重傷,祭典被迫中止,蘇恒大怒舉兵相殺,繼而生靈塗炭,日月無光——找人的速度猛然又加快了些。

等蘇忏真正回到清源觀的時候,前後山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觀中弟子撣拂塵的撣拂塵,灌朱砂的灌朱砂,全部裝備齊全整裝待發,準備殺去鬼市把蘇忏給救回來。

這種場面可說是百年難得一見,把蘇忏給感動壞了,只不過他出現的時機不夠湊巧,正是群情激奮的時候,罪魁禍首剛踏進山門,就引來無數的側目和敵視——謝長臨又偏是個嚣張跋扈不隐藏身份的大妖魔。

剎那間分成兩派劍拔弩張。

蘇忏一手拉着玉衡,另一只手把瑤光從謝長臨的頭上抱了下來,謹防誤傷。小娃娃怕是有點撐,路上又颠的想吐,嘴裏正一件一件的往外冒法寶。

“觀主,這位是?”問話的青年人名喚沈魚,眉目清正,也非不講道理,是除玉衡外清源觀裏最管事的人。

現而今大楚與妖魔締結過契約,非傷天害理者,不可擅自處決,更何況這人來歷不明又和蘇忏走得近,興許還是朋友。

“衣食父母。”蘇忏答完,一把将蹬腿的瑤光塞進沈魚的懷裏。祭典算算時辰快要開始了,再這麽虛耗下去,那趕車的馬夫恐怕能将地上跺出個坑來。

留下個能說會道的玉衡跟處事圓滑的洛明,蘇忏便急匆匆換了衣服往宮裏趕。

七月半的煙火還沒散盡,入了城,邊邊角角的堆放着紙灰銅錢以及沒燒完的陡香。還有幾家像是剛有親人故去,門上請了新符,無非就是求個家宅平安,倒像人死後便不論因果,清一色的化成厲鬼,回來害人。

蘇忏此番趕的急,坐到了馬車裏才發現裏衣的袖中還放着那支尺八。

在鬼市時,這尺八分明樸素的很,上頭雖有紋樣,卻也是刀斧所刻,翻新出來的竹木色,入了人間,這些紋樣卻好像被撒了一把金粉,通體華麗起來,像是皇室中人才用的起。

蘇忏聯想到多年前他尚未離宮時,教導禮樂的師父曾提過一些,說前朝亡國之君好樂器,搜羅天下至美之物,其中包括起死回生的陰陽鼓,禦敵百萬的琉璃琵琶和能喚陰兵的尺八。

後來卻證明所謂起死回生,不過是在鼓點下讓屍首起舞,其人并無意識,鼓點一停,仍是死屍一具,而禦敵百萬更是無稽之談,只因用此琵琶的樂師技藝非常,兩軍陣前能鼓舞士氣,十戰九勝。

這兩者雖說也是稀有物,卻遠沒傳聞中說的那麽神乎其神,想來那未曾謀面的尺八同樣如此。

這可惜蘇忏的禮樂師父過世得早,今生沒有機會見到這只鎏金尺八了。

倘若追封的不算,大楚的王城已經前前後後經歷了三任帝王,在前朝遺留的骨架上擅加修葺,既不算勞民傷財,又逐漸描繪出了恢弘的氣勢,自清源觀向東驅車走半個時辰能至集市,再走半個時辰便能入宮。

他們蘇家這江山得來不算光彩,說是“起義”也不過是成功後粉飾的說辭,民間一些有想法的書生偶爾提起來,還是會用上“謀反”二字。

前朝末期腐朽衰敗,各處官員大肆斂財,當時的皇帝雖有心回天,但奈何本性懦弱,又意識不到自己骨子當中養壞了的高高在上,政策推行幾次都無疾而終,導致最後生民為求生路,不得不改朝換代。而大楚王朝自那樣的時代中興起,故先祖恪守本分不敢逾矩,一輩子只因穢亂後宮之事興過牢獄,至死時墓中陪葬物也只一個缺角的破碗,以此告誡後世不可貪奢淫逸。

而大楚現在的掌權者是蘇忏同父同母的孿生“弟弟”,自小文成武就,尤甚蘇忏一籌,兩人雖一胞所生,眉眼近似,但氣質卻是南轅北轍。

從小時候開始,蘇忏就是個沒脾氣的,因命中帶煞的原因,常常被人欺負,他自己不計較,蘇恒卻半點不能忍,做大哥的反而讓弟弟護着,後來凡被揍過的王公貴胄驕矜子弟全對他俯首帖耳——蘇恒骁勇善戰治國平天下的手段由此可見一斑。

午時還沒到,蘇恒正在內室更衣,他不習慣有人服侍,一般這種時候,除了蘇忏,任何人不得入內。

門關的很嚴實,外頭的侍衛分立兩側,伺候的老太監是先皇留下來的,知道這些規矩,見是蘇忏來了,才細聲細氣的向內通報一聲,放他進去了。

剛焚香沐浴,蘇恒的頭發還濕着,毫不在乎的往肩頭一披,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面對着一年似比一年繁複的重裝禮服頭疼。

“小妹,”蘇忏隔着一層屏風喊道。

即便四周無人的情況,蘇忏也自知禮不可廢,停的稍遠一些,先開口提醒了一句,而後才作勢要跪。

雖知這人不過給個樣子,蘇恒仍是輕笑了一聲,“修道人跪天跪地,皇兄盼我折壽嗎?”

“他”轉過身來,聲音在年幼時以藥物灌溉過,低沉而微有些沙啞,面容雖有些女氣,但因生母曾是名動四方的傾城美人,于清俊處透一絲纖弱卻也情有可原,更何況他還特意遮掩。位居高位者,世間敢直視面目的本就不多,倒也藏的過去,而胸前則緊緊纏着兩層紗布,将原本就不明顯的地方裹得更是不見天日。

大楚堂堂一國之君,竟是個李代桃僵的女兒身!

“不敢,”蘇忏也笑了,幸災樂禍的隔着屏風又道,“趙禮司做這件衣服的時候我見過,廢了不少心血,算是逐尺逐寸考究過,漂亮,但穿起來怕是麻煩,要我幫忙嗎?”

蘇恒幾乎是下意識的搖了搖頭,拒絕了此番好意。

她苦笑一聲,“不管是衣服亦或其它,朕是大楚的皇上,早不适應假他人之手了。”

蘇恒從小将自己逼得很緊,蘇忏明白她,便也不強求,只道,“那穿出來讓皇兄瞧瞧吧,是否愈發年少英雄了。”

負責織造紋繡,從皇袍至私服全權負責的趙禮司雖看上去是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裏子卻超乎想象的賢惠,又恰好蘇恒的身量非常适合撐起衣裳的形,所以趙司禮基本上以十天一件的速度不重樣的折騰,粗麻布經了他的手,也能穿出最鼎盛的君王氣度。

蘇恒獨力拉扯了半天,才總算整理熨帖了,從屏風後繞出來。

大楚以黑金二色為尊,鳳凰為圖騰,蘇恒這一身兼而有之,如青雲扶搖,最襯那一雙睥睨天下的眼睛。

蘇忏在心裏感嘆一聲,“終究還是長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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