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陛下造孽不少啊。”謝長臨冷言冷語。
“不敢,四代積累不過如此,魔主怕手一揮就可陳屍百萬。”蘇恒反唇相譏。
“……勞駕二位挪一挪,”洛明撐着偌大結界,腳踩白骨拳打陰兵,還要聽這兩位唇槍舌劍,好好一個知書達理的文官,也被逼得惡語相向,“半斤八兩,彼此彼此,二位又何必如此謙遜?”
“……”骷髅頭在洛明的摧殘下化為齑粉,萬分不情願的灑在青石板上,他皮笑肉不笑的瞥了眼身後的人,又道:“我們所見不過九牛一毛,真正的大軍恐怕有人擋着……兩位如此閑情逸致,當真不怕前頭翻天。”
蘇忏再怎麽說也不過肉身凡胎,在無祖靈庇佑的情況下一夫當關,就算他有經天緯地之才,也抵不過如此盛大的陰氣,七月酷暑在濕寒中消失殆盡,從地底升起的冰冷堪比臘月的護城河,三尺皆白,魚沉雁落,凡所見之處皆覆着層薄霜,冰晶相互攀沿着欲在蘇忏的腳踝上攻城略地,倘若不是蚌珠護體,蘇忏準得患一場風寒。
那些陰兵悍不畏死,擊退了一撥又凝成一股,呼嘯着在宮牆中肆虐,蘇忏手握朱砂筆,以身上帛布為媒介,指尖一動,寫出個“妄”字。
鎏金尺八“噹”的從蘇忏袖中滑出,砸在地面上,碰出嗚嗚咽咽的音節,蘇忏嘆了口氣,唯一防身的朱砂筆直擲而出,将整塊堆砌的漢白玉地面撞得粉碎,筆尾與筆尖空中颠個兒,生生插進了泥土當中。
朱砂随着這道抛物線灑的到處都是,觸及它的陰兵如遭火燎,一時裏頭躲得跟外頭沖得撞在一起,雙方皆散成青煙,妨礙了所有毛毛躁躁的老弱病殘,轉瞬之間竟給蘇忏留下些清淨地。
“出來吧,”他撿起尺八,撣了撣上頭落得灰,“若再躲着,此災禍及池魚無辜,我可要先動手了。”
那尺八擺了擺,終于跟蝸牛褪殼似得,從裏頭現出個哆哆嗦嗦的靈魂來,才七八歲的模樣,脖子裏套着個碩大的金圈兒,一臉的富貴像,白白淨淨像似個剛出籠的發面饅頭。
只可惜這只發面饅頭受了驚,怕人怕得很,瞅着蘇忏直掉眼淚。一般這麽大的小孩都講求個面子,就是哭也多半抿着嘴咽着聲。這小胖墩明顯不在乎這些,嚎啕的蘇忏以為自己才是那妖魔鬼怪了。
“好了好了,”蘇忏半蹲下身子,用衣袖替他擦了擦眼淚與鼻涕,哄孩子哄的輕車熟路,“你叫什麽名字?哪戶人家生的?”
蘇忏很有耐心,也不催他回答,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拍着小胖墩的後背,等這孩子真正哭累了,才又問,“你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蘇忏的聲音很好聽,溫柔而舒緩,與其說是“聽聞”更像是一縷清風,自己吹進了耳朵裏,小胖墩的情緒逐漸平穩下來,淚眼婆娑的看向他。
這道士面如瑩玉,有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清風朗月這樣的詞似實質化了般落在眉心,他左頰偏上于眼尾處生着顆天蘊風流的淚痣,不細看卻也瞧不出來。只不過世上美人的淚痣最宜愁苦,而他偏偏愛笑,剎那間似紅尾的鯉魚攪動春水——驚鴻一面。
那小胖墩打着嗝,陡然學會了不好意思。
“我姓皇甫,皇甫昱。”小胖墩說着,在蘇忏攤開的手心中寫了幾筆,怕是不随先生好好學,這字寫的支離破碎,“曰”了半天,沒能“曰”出個“昱”來。
“嗯……”小胖墩皺了皺鼻子,又道,“太難寫了……大哥哥,我還有個小字,叫禾生,你可以喊我禾生。”
蘇忏笑了笑,曲指将這三個字握在掌心中——“皇甫”前朝帝王姓,“皇甫昱”嫡長太子名,就算他半個字也寫不出來,蘇忏仍然心裏有數。
朱砂筆驚天動地的一擊餘韻尤在,但經不起更多的試探,依本能行動的白骨與陰兵們一旦察覺不到危險,轉眼全聚了過來,似畏懼着皇甫昱,故不敢挨得太近。
“……”臣畏君,君畏臣,前朝之策當真蔚為奇觀。
皇甫昱從沒見過這麽盛大而詭異的場面,整個人下意識的往蘇忏懷裏躲了躲,指望這個“仙人”能救救自己。他身上穿着件錦裘,左胸前似塞着什麽東西,鼓的厲害,皇甫昱緊張的用手按了按——玉石雕就的東西根本不會屈從于掌力,反倒被他按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模樣。
蘇忏的眼睛微微一眯——怪不得這些野鬼游魂如受號令,這小胖墩還是個渾渾噩噩的年紀,恐怕連自己的身份都沒搞清楚……他已遠非一任空設無權的皇太子,身上揣一國玉玺印信,便是臨危受命的一國之君。
為人父者如何設想,才能在舉國淪喪之際,将這要人命的位子生生扣在七歲幼童的身上,讓他縱使是死,也死的不體面,不舒坦,困在一支小小尺八中,得到自由的那一日,不僅背負謾罵與惡名,還要從此灰飛煙滅——與他人不同,皇甫昱是十萬陰兵的精神寄托,也只有他方能化解這股經年累月積攢下的不甘心。
這軟軟乎乎膽子還小的娃娃才是前朝最後一任帝王,他若放得下,才有之後的天下太平。
皇甫昱驚恐的眨着眼睛,淚水和鼻涕糊在一起,還不知道天大的責任在他一念之間。
“禾生,”蘇忏輕聲道,“不要怕,這些人是你的臣民,為你生,為你死……你不該怕他們。”
“臣民?”小胖墩重複了一聲。
以前讀書的時候,夫子經常說起這個詞,不過他貪玩,總是愛聽不聽,忽略了夫子眼中滿滿的期許。
盛世已衰,大廈将傾,萬人之上的帝王無所作為,深入宮牆中的讀書人縱使夙興夜寐也不能挽救于萬一,只有寄希望于時局變動中,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望他有明君之能,賢者之志,望他能重鑄根基,以生民為重。
小胖墩雖說年紀小,關在尺八中的這些歲月又不見長,但也不是個純粹懵懂無知的孩子,從小到大要學的,就是“國策”和“民生”,性子裏又随了母親的優柔和父親的寡斷,心腸是軟的,因蘇忏這句話,居然真的擡起眼來瞧了瞧四方。
這些陰兵一個賽一個的奇形怪狀,但論可怕其實也不盡然,某種程度上還展現出了哄小孩似的滑稽。
瘸腿的走路用踱,沒眼睛的和沒手腳的配成一對,還有扛着鋤頭圍着毛巾,好似剛下地勞作的農人……合着鬼界征兵沒有個标準,除了一支主心骨還算像點模樣,其它一概濫竽充數。
這些人全部來自于前朝——他們與生者不同,生者的時辰随日晷轉動,分了四時,有了寄托、念想和傳承,所以不管願不願意,高不高興,清一色全成了本朝的人,說起來也是“大楚”子民。
而死者就可以任性一點,他們只認一個王朝和一個帝王,縱使黃沙掩埋,日月更疊……全都無需理會。
小胖墩瞧見了鬼靈的眼睛,成千上萬雙眼睛殷殷切切的瞧着他,甚至當中還有熟人,只可惜這些熟人像是失了智般,只知道盯着看,綠幽幽的目光探入他的衣襟當中,小胖墩瑟縮了一下,捂緊胸口的玉玺。
這是爹臨死前囑托的東西,說是重逾性命,小胖墩聽不太懂,卻明白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
“大哥哥……”小胖墩的手揪着蘇忏寬大的衣袖,牙關緊咬着,小聲問,“你能不能救救他們?”他說話還帶着點奶音,甕聲甕氣的,緊接着又道,“若是……若是你救不得,可有什麽我幫得上忙的辦法?”
蘇忏輕聲嘆了口氣,倘若前朝撐的住十年,等這孩子君臨天下,或許真有一天能撥雲見日,可惜這一天終究沒能到,也沒人肯等。
“我總覺得,”小胖墩嗫嚅了一下,“我與他們不早不晚,剛剛好在這裏遇見,興許就是來救他們的……娘說禾長在田地裏,舉目所致便是民計,所以我小字才叫禾生。”
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因娘總是念叨這句話,我才記住的……”
小胖墩這話其實颠倒了因果。
這些陰兵早一百多年就被人以殉葬的方式埋在皇城地底,那時的前朝已經自知無力回天,便想用這種辦法複國。等了這麽久,等的就是皇甫昱,只要他藏身鎏金尺八中,不管輾轉多少年,終究有一天能回到這裏,只要他回來,所有的封印在如此巨大的人力面前都是一葦枯草,勢必不可擋。
所以不是剛巧遇到,而是因他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