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徐子清的面皮子緊了緊,既不想讓人看了笑話,也不好在這個時候起內讧,終于放下了胡攪蠻纏,只問蘇恒,“那陛下決定如何處置?”
“罰俸半年,禁足三個月……老師看這樣如何?”蘇恒還恭恭敬敬的問了他一句。
這樣的懲罰既不傷筋動骨,又太浮于表面,在徐子清看來還不如打三十杖來得實在,但他現在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默允了。
然而蘇忏到寧可打他一頓,別扣他的俸祿,更別禁足——他每逢進宮一趟,這些老臣就無事生非,到最後蘇恒只能靠罰他俸祿為借口,零零碎碎加起來,他得有四五年給朝廷白幹工還沒錢拿。
可蘇忏更不想跟徐子清叫板,這位當朝太傅從蘇恒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開始當她的老師,偶爾也指教指教蘇忏。剛開始這位老臣也算一視同仁,知道蘇忏命格詭異,排山倒海傾國傾城,但真正結仇還談不上。然而五年前,徐子清的長公子從軍而殁,心有一絲挂念,以行屍的姿态千裏迢迢從邊關徒步走到皇城,若僅此還好……
偏偏行屍以血補血以肉養魂,一路死傷無數,還未入家門,就被蘇忏和沈魚給渡了——為人父母者總是有不講理的時候,徐子清沒見到愛子最後一面,當時就差點舉把菜刀去砍了蘇忏。
還好他跑得快。
事情到此總算是和平解決了,蘇忏拖家帶口回到清源觀的時候,手裏還拿着那盞空燈,全身上下連根頭發絲都在疼,他原本就是個好逸惡勞的,一年到頭不見得出手幾次,更何況從昨晚到現在,枕頭沒沾到,飯更沒吃上。
又被罰了一年的俸祿,玉衡氣哼哼的不想理人,把手裏的算盤撥得震天響,恨不得馬上離家出走,不跟着窮酸驢鼻子讨生活,蘇忏自己倒是習慣了,回來第一件事将花燈裏頭用符刮了刮,刮出半錢灰來,用香爐養上,小弟子們隔門看着,也不知觀主在幹什麽。
“都被燒幹淨了,就算能養回來也得成百年……”謝長臨跟塊狗皮膏藥似的,蘇忏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遇到什麽不順手的地方,他還能幫襯,一邊做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一邊濾灰,擦香爐,倒也忙的風生水起。
“那就成百年吧,貢在清源觀中,祖祖輩輩總有一天能還他一個完整的人生……他是為了我們這些人才消失的,我不能對不起他。”蘇忏用起人來得心應手,話說的冠冕堂皇的,活兒都是謝長臨在幹。
他将手揣在袖子中,人靠着頂梁的柱子,眼皮越來越往下耷拉,謝長臨說什麽,他還能跟着接一句,越往後越高深莫測,擡頭一看,原來是半醒之間——想必神棍做久了就有這樣的本事,不經腦子的說瞎話。
謝長臨瞧着他,眉間心上都泛起一絲溫柔來,他素來不茍言笑,很難見到什麽不同的表情,加上謝長臨的樣貌原本就與大楚國人略有不同,俊美不凡但高眉陷目,不笑的時候能從皮肉下泛出威嚴來。
此時已經快入夜了,冷冷的燭光滿屋皆是,從謝長臨的頭頂落下來,多出種深情。他目不轉睛的盯着蘇忏,等這人從夢中一覺驚醒,驟然目光相接的時候,居然沒皮沒臉的從蘇忏那雙眼睛裏望了進去。
“……”蘇忏先別過了頭,他也不是個嫩皮嫩臉的愣頭小子,這點難為情的地方遭的住,但就是不想給謝長臨任何見勢就漲的機會。
“魔主自重,你我身份有別,更何況今天的事魔主還沒給我一個說法吧。”
他冷笑的表情充滿威脅,通常情況下清源觀的小弟子們很少能看到他這副模樣,連洛明也一手挎着一個小娃娃,和七八個人藏身在門板後頭,想借機蹭個熱鬧。
過一會兒,蘇忏嘆了口氣又道,“我與魔主一向沒有交情,論身份也只是個閑散王爺,管不了大事,倘若謀國,魔主何必接近我?”
“我不謀國,我謀你……”謝長臨望着他道,“若是累了回去睡會兒吧。”
敵進一尺,我還一丈,謝長臨看中的東西很少有失手的時候,因為尋常人眼裏的死皮賴臉,在他看來是種達目的的必要手段,直來直去反倒容易些。
“……”蘇忏白了他一眼,沒高興搭理這油嘴滑舌的頭子,“沈魚,你進來。”
沈魚的個性既柔且剛能納四方,和洛明差不多開始稱兄道弟了。兩人厮混在一起,盯着自家百年不見失态的老大,熱鬧方瞧了一半,忽然惹火上身。他無奈的從玉衡頭上拍過去,在門口便應了一聲,“哎”。
“以後魔主要是來的話,我清源觀上下都得以大禮恭候着,感謝他昨夜的接濟之恩,另外那些寶貝你掂量掂量,挑幾個賣了,夠用上一年半載的了……”蘇忏吩咐完,瞥了眼謝長臨,沒等跟他四目相對,又把頭轉了過去,“以後我還是當我的甩手掌櫃,清源觀仍舊交你打理,所以人來人往——就算是貴客,也一律不用告訴我。”
沈魚手裏頭拿着的拂塵跟蘇忏那支禿毛朱砂筆也差不多,全都磕碜的很,他還偏偏喜歡甩來甩去,仙風道骨的人身上平添一種落魄世俗感。他聞言,挑着眼尾瞧了瞧謝長臨,忍着沒露出“任重而道遠”的幸災樂禍,“知道了。”
“天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沈魚啊,待會兒你替我送送貴客吧。”蘇忏大爺似的揣着手,也懶得再跟謝長臨多費唇舌,直接将人晾在了大殿裏。
沈魚便又笑着應一聲,“好……只是委屈魔主了。”
他們幾個人從宮裏回來的時候,雖然說不上狼狽,但也确實不如剛出門的時候好看。蘇忏一件黑白相間的錦袍上又是水,又是泥,還有朱砂跟濺上的血點,謝長臨倒是前呼後擁,由禮部遣人親自送回清源觀的。
随即整個清源觀從山頂到山腳再到方圓幾十裏的村落,全都知道了謝長臨高不可攀的身份,當時可把沈魚吓得夠嗆——還好沒有動起手來,這要是打壞了,削平整個山頭都賠不起。
山中四時不比一馬平川的皇城,夜來的更早,七月烈陽過後,風便從林海中穿過,直接吹進蘇忏在後山的家中。
他已經在床上躺了老一會兒了,閉上眼睛卻更精神,翻來覆去盡是謝長臨那張不要錢的臉。
“唉。”蘇忏嘆口氣,萬般無奈的爬了起來。
他這間房原本就雅致,在蘇忏住進來之前屬于上一任的觀主,人家塵世了無牽挂,直接就得到成仙了,蘇忏要是沒住進來,這地方還要更加清麗脫俗,以玉衡的性子,特想從頭修葺一番,當成招牌開放給百姓們參拜,定是香火鼎盛。
蘇忏幹脆批了件薄裳從卧室走向書房,取兩張碎剪的小式神出來,先去一通忙活,他走這幾步的功夫,連熱水都燒上了。
碎剪的小式神不比玉衡和瑤光這種有意識會氣人的,更小一點也更容易成品,一個個邁着小短腿勤快的上下忙活,轉眼間架子上的蠟燭都點了一片,昏黃的柔光中跟精靈似的沖蘇忏歪着腦袋。
“砰砰砰”蘇忏的房間四面通風,雖有頂蓋和牆,但窗戶開的又多又大又沒遮擋,用輕薄的帷帳拉着,倘若有什麽人在外面,敲不敲門都無所謂,風一吹,誰都能看見誰。
所以能客客氣氣在外頭等着的缺心眼兒,不是有事求他的熟人,就是認識不多久的朋友。
“蘇先生,我跟主上先回去了,兩個娃娃給你放院子裏。”洛明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他手裏拉着玉衡,謝長臨的頭上趴着瑤光,兩孩子都有點樂不思蜀的感覺。
蘇忏沒接茬,忽然覺得這些随手剪出來的小式神可比心血造就的可愛多了。
山上有人徹夜難眠,宮裏面也上了一宿的燈。
祭臺周圍的一片狼藉已經讓鑒天署的人收拾妥當了,事發的時候他們都在外圍,陰兵一出,他們修為不夠根本寸步難行,再說統領鑒天署的國師不在,群龍無首,最多也只是阻止個事态惡化。
蘇恒板着一張臉站在書房中,除了徐子清年邁體弱不堪折騰賜了個坐,其它大臣成排成列跪的整齊。他們壞面子的官服已經回家換過了,晚飯都沒吃上一口,又火急火燎的趕回宮中,絲毫不敢懈怠,就等着陛下的這頓訓斥。
出了這麽大的事,國師卓月門仍然沒有露面,去請的太監已經走了三撥,再派過去,蘇恒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了。俯首禦前的大臣們私下裏互看一眼,實在搞不懂現在的情況,又怕禍從天降,忍着饑腸辘辘的肚子和溢到嘴邊的哈欠繼續揣摩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