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卓月門離京之前還記得跟蘇恒說了一聲,所以造成的騷動并不大,徐子清那邊想有動作,都被蘇恒一一壓下了,她手裏到底有些實權,不至于任人左右。
只不過近些天蘇恒有些脊背發涼,懷疑自己是不是烏雲蓋頂,大禍臨頭——成群結隊的烏鴉往琉璃頂上飛,最大的一只好巧不巧,還非站在她書房的窗沿上,往裏探頭探腦,灼灼目光力透紙背,讓她這正經端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是妖精吧?”蘇恒默默的嘆了口氣,擋住大半張臉的奏折終于放了下來。
烏鴉沒反駁,她才修煉三百年,雖說比凡人大了不少,但在動辄千百歲的妖魔裏頭,還是個小娃娃。
模樣是仿着年畫上的童女變得,可愛倒是一般,夜黑風高,燈燭亂晃的,看着十分滲人。
還是烏鴉的時候,她的細爪子上就帶着一個銀圈兒,不大不小,牢牢箍着也掉不下來,化作人形之後,腳脖子大了十倍,這銀圈兒居然還能帶着,一樣的不大不小,散發着清源觀中特有的桂花香。
“是皇兄托你送信來的?”蘇恒又問,那詭異的女娃娃不發一言,就是直愣愣的伸着手,将一封信遞到蘇恒的面前。
這只烏鴉人微言輕,也不過是個跑腿的,莫名其妙被主上抓起來圈養,每日往返兩界送些小玩意兒,剛駕輕就熟能勝任之後,又被煩不勝煩的蘇忏逮個正着,帶上這要命的銀镯子——清源觀上上下下随便誰吹個口哨,她就跟傀儡似得原地返回,心裏苦。
通常這些妖魔鬼怪進不來內宮,更遑論在蘇恒的面前變個戲法,但一來清源觀的寶貝能抑妖氣,鑒天署那些不夠靈敏的儀器一下子檢測不到,二來這烏鴉也就會個化形跟撓人,真跟蘇恒發生沖突,還不知道誰打誰呢。
蘇恒将信接過來,怎麽看這端正威武,氣勢如虹的字體也不像是蘇忏寫出來的,他的筆觸一向更為溫和,沒有這些支楞在外的叉枝,如洪濤傾瀉一氣呵成——只不過道士當久了,畫符畫的越好,這字也就越發的難以辨認。
“與君書?”蘇恒愣了一下,這鑲着金絲的信封上還有一行小字署名,“謝長臨?”
一想到謝長臨那張黑臉,蘇恒就打心眼裏一個戰栗。
“謝長臨寫的信從清源觀寄過來……還是與君書?!”天塌地陷山崩于前都不見動容的蘇恒突然大驚失色,“皇兄要把我賣給姓謝的老頭?!”
謝長臨雖說不是個面嫩的小子,但看起來最多三十上下,且俊美不凡,要說老,還真的的談不上。但蘇恒與他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謂是相看兩厭,見面就崩,倘若不是碩大的國土,滿載的民生壓在蘇恒的身上,随她任性妄為,早就天下大亂,不可開交了。
信剛看了兩行,蘇恒又是一個暴起,“謝長臨!你居然敢惦記我皇兄!”
是夜,李如海急吼吼的揣着一卷聖旨叫上四個年輕力壯的侍衛,也顧不上什麽車辇,這把老骨頭在馬上颠簸良久,又踱着碎步在沈魚的引領下直接進了後山,将蘇忏這住在家門口,卻一年半載才入宮一趟的閑散王爺直接捆了接入宮中——一并入宮的還有沈魚跟瑤光,前者不放心,後者就挂在蘇忏的頭上,扒都扒不開。
玉衡倒是也想跟過去,可清源觀不能沒個成體統的管家,這才勉為其難的留了下來。
“李公公,知不知道發生何事了?”沈魚催着馬,不用費什麽力氣也能跟顫顫巍巍的李如海并駕齊驅。
清源觀随了蘇忏,跟李如海的關系都算不錯,通常有什麽傳旨之類的事,就算來的不是老太監本人,就算清源觀窮的都快掀不開鍋了,再不濟也會有一杯冬暖夏涼的茶,所以關系和睦融洽,偶爾事到臨頭也會提前洩個題。
只是今天這事兒只能擔心,無從下手,李如海就算有心要幫蘇忏,也不知道始末究竟——忽如其來的天子之怒。
“沈道長,實在是抱歉。”李如海氣喘籲籲,他中途下馬一次,跟沈魚調換了坐騎,将五花大綁頭朝下的蘇忏放到了沈魚的馬上,這才得以解脫,不用分神照看“身嬌體貴”的王爺。
“這事兒來的突然,就算是值夜的太監都沒鬧明白,可老奴心裏知道,陛下是關心王爺的,此番去也不會傷筋動骨,道長待會兒可莫要沖動。”
“好……若事無轉圜,還請公公從中周轉斡旋。”沈魚客氣了一下,在懷裏掏了掏,身上着實沒帶什麽錢,倒是有張“多子多壽”的符,稍微用指甲劃了劃,掏出來遞給李如海,“公公,出來的匆忙,也沒什麽好東西,這張添財添壽的符您先拿着。”
李如海趕緊接了握在手裏,又多問了一句,“是王爺親自畫的嗎?”
沈魚笑,“是是是,公公放心,靈驗着呢。”
臉朝下,肚子墊在馬鞍上,結結實實捆成竹筍的蘇忏連個發表意見的機會都沒有。
好不容易入了宮,蘇忏算是溜都溜不掉了,李如海這才告了罪,一邊說着“委屈王爺了”,一邊給他松綁,将衣裳抹得服服帖帖,松垮的頭發也重新束好,竟比方才還要人模狗樣些。
“你們在外等着吧。”蘇忏攏了攏袖子,也沒計較李如海情急之下的冒犯,“終歸不是什麽大事,倘若真急了,我清源觀就在皇城之外,随時可以大軍壓境,不用廢此番周折。”
他倒是頗為想的開。
“再說,我得罪阿恒的地方多了,她也計較不過來。”
“……”這是豁達還是臭不要臉?
書房的燈又是徹夜未熄,蘇恒倒也習慣了,有人門也不敲直接進來的時候,她倒是一點都不驚訝。
謝長臨沾了金粉的墨跡在淺淺燭光下泛着熒光,已經被撕得七零八落,散落一地,那可憐兮兮的小烏鴉也不知讓她薅掉了多少毛,整個書房像是鳥窩,怕是找地方哭去了。
“誰又惹你生氣了?”蘇忏回身将門掩上。
天邊剛泛出魚肚白,陽光還沒透過層層的宮牆照進來,房間中靠着行将就木的蠟燭撐起了一絲的光亮。
蘇忏先在心裏感嘆了一句,“妖魔真是有錢啊……”又想,“誰把這信送進宮裏來的,這下兩個閻王爺全得罪光了!”
“謝長臨這是什麽意思?!”忍了大半宿的蘇恒劈頭蓋臉就是一陣咆哮,“什麽思君不忘,什麽慕君已久……他才見你幾次,這種話不嫌惡心?!”
蘇忏撩着袍子半蹲在地上,将這些紙屑和鳥毛一一撿起來,“妖魔天生就會甜言蜜語,我都不計較,你又是何必?”
“呸”蘇恒恨不得将紙怼到他臉上,“你計較過什麽?”
“俸祿啊。”蘇忏一本正經,盤算着墨汁裏有幾兩金粉可以搜刮出來,以他的性子,雁過拔毛,就算是只鐵鑄的雁也能磨二兩鏽下來。
“我虧待你還是少你吃喝了?”蘇恒這一肚子的氣撞到蘇忏的綿裏藏針,頃刻間洩洪似的半點不剩,只留下一點的後遺症——頭疼,“就算是嘴上說的扣俸祿,年底還是借口贈禮全還給你了,徐太傅也就是圖一時痛快,這些年非但沒少你的,恐怕還有的多吧?”
蘇恒又嘆了口氣,“大楚雖是一國,比不上妖魔一境權勢強盛,但大楚之外民不聊生,諸國對立相互窺伺,唯我大楚鼎足而立……所以這一方平安沃土下,總還有點抗争的實力。你是我的皇兄,若連你我都無力袒護,談何天下蒼生?”
“……”這話聽起來頗為耳熟,當年父親維護長公主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麽說的。
“果然都是徐太傅教出來的,”蘇忏笑道,“是不是有一套固定的說辭?”
他見蘇恒的火氣已經下去的差不多了,這才繼續道,“當年姑母提木倉上陣,殺的四方聞風喪膽,提也不敢再提和親的事——姑母身為一國長公主,自小養尊處優尚有如此魄力,你皇兄八歲離宮,十七還朝,還用的着你操這份閑心?”
“……”倘若謝長臨提的是和親,蘇恒倒是不緊張了。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這些年大楚培養了這麽多術士奇人,上下一心,總比零散的妖魔經折騰,怕就怕謝長臨這種死纏爛打的攻勢,像被賊惦記住了,天長地久,難免不出岔子。
“皇兄……倘若不是為了我,你也不至于流落在外,”她輕輕嘆了口氣,又道,“近些時候你就住宮裏吧,以策安全。”
蘇恒手底下有一幫言官,有時候雞毛蒜皮的事也要誇大其詞,但至今還都活的好好的,可見她脾氣還算不錯。但蘇恒真霸道起來,也是帝王通病,蠻橫不講道理,“我已經讓人把屋子收拾出來了。你若拒絕,我就派大軍駐守清源觀,保證半個蒼蠅都飛不上去。”
“太傅那邊你要如何交代?”蘇忏先不管她的豪情壯志和突如其來的争強好勝,一句話切中要害,“道士慣會獨善其身,到時候鬧起來,我們清源觀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