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楚尊崇道術,歷代帝王将相多多少少都有接觸,更有甚者罷官免職或年老致仕後,直接找個離家近的道觀,開始一番悠悠閑閑的退隐生活。所以雖是修道,但對葷素口味乃至娶親方面并不做太大限制,只要不傷天害理,但可放任自由。

二十幾年前,蘇忏摸骨算命算出個天煞孤星後,先帝便有意讓他修道,有請來的老師也有不請自來的老師,胡亂塞了一通,本事沒塞多少,反倒塞成了一顆表面看起來溫柔和煦,剝盡了,裏面卻冷冰冰的道心。

蘇忏就算再不讨人喜歡,也是堂堂王爺,他的婚事自然有人惦記着——女方的出身既不能太差,配不上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又不能太好,把個架空的王爺身份坐實了,最上等是沒有子嗣,讓這一支災星的血脈就此斷絕。

但這麽多年,蘇忏這邊就是沒有動靜,表面看起來似乎想就此孤老一生,但他一日活着,老臣們心裏的擔憂一日不會消弭——誰知道這位出乎預料的王爺會不會七老八十忽然想娶親。

蘇忏面色不動,往李如海的飯碗裏添了勺菜,“這話是公公自己想問的,還是阿恒授意?”

李如海忙擺了擺手,“不敢不敢……純粹是老奴一點私心。老奴也算自小看着殿下長大,人上了年紀,總是愛操心一點……但老奴畢竟是伺候人的,殿下若不想說就罷了。”

“……”李如海說話的水準讓蘇忏打心眼裏佩服,倘若讓他做個言官,恐怕能一天氣死帝王三次,還得打碎牙齒和血吞——再怎麽委屈都不能計較。

蘇忏也不是沒有過少年時,看見漂亮的人物也會跟着口幹舌燥,耳根充血,但畢竟那是少年時……後來就真的日漸清心寡欲,天上下凡的仙女和滿臉麻子的大漢,他都能古井無波的問一句,“客官,算命嗎?五十文一卦。”

今年元宵的時候,好幾家姑娘塞給他花燈,他收着李家千金那一盞,然後把人家姑娘算給了徐子清的小兒子——李将軍家出來的女娃娃照樣橫刀立馬,能保自己相公仗書執節,千軍萬馬中自由來去。

文武遷就,此番姻緣十分般配。

“我暫且還沒這個心思……”蘇忏笑了笑,“怎麽,李公公還怕我娶不上媳婦兒嗎?”

“不擔心不擔心,”李如海跟着他笑起來,“我們王爺天生風流,神仙一樣的人物,怎麽會讨不到媳婦兒?”

他的話說完,頓了頓,趁熱将疙瘩湯喝完後,方嘆了口氣繼續道,“恕老奴多個嘴……您是陛下的兄長,您一日不娶親,陛下他老是拿這件事搪塞,大楚便一日無國母,再這麽下去,怕又會多生事端……王爺符靈卦準,能否給自己算算姻緣?”

“……”原來繞了一個大圈子,在這兒落了鎖下了套慢慢等着自己上鈎。

“若給阿恒算一卦興許可能,但從無蔔算自己的先例……”蘇忏自覺主動的咬了鈎,并謀劃着損人利己,“大概不會準。”

“無妨,”李如海得了應允瞬時喜笑顏開,“沈道長也在……您給陛下算一算,再讓沈道長給您算一算不就得了。”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還露着小半截前臂,正在喝湯的沈魚莫名其妙被牽扯進來,遭了蘇忏一記名為“事已如此,你看着辦”的眼刀,剛想推辭,李如海又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關系着大楚興衰,沈道長可千萬盡心啊。”

如此一座大山忽然壓下來,架在沈魚高不成低不就的肩膀上,着實把他吓的不清,“咳咳咳……李公公,李公公,我修為不夠,卦象時靈時不靈的,倘若有差,豈不是……”

“沒事沒事,我們私底下說一說的事,又不放上臺面,僅供參詳……”李如海怕是短短時間裏砌了座圍城,将沈魚團團困住了,牆高十丈,無梯無門無窗。

總之,在李如海半強迫的軟磨硬泡下,蘇忏和沈魚只能乖乖就範。

赤着腳丫正在院子裏到處跑的瑤光被一把抓了回來,他吃飯是解饞,不吃也沒問題,整整玩兒了一宿也不見累,被蘇忏提起後頸的時候,還沖他乖巧的笑了笑,“主人?”

“瑤光,來的時候匆忙,你身上可有能占蔔的東西?”蘇忏換了個姿勢,把傻兮兮的小娃娃抱好了,“銅錢怕是沒有……前些日子給你跟玉衡買了零嘴。”

“還有蓍草跟龜甲。”瑤光奶聲奶氣。

他平素稀裏糊塗的,什麽人都能牽着就跑,肚子裏有些什麽東西卻記得清清楚楚,一樣器皿幾種式樣都不會錯。

蔔卦是個細致活兒,更何況蘇忏的目光十分執着,幹着自己的事,還偷空盯一盯身旁的沈魚。

李如海自然看不懂這裏面的彎彎道道,過一會兒便催一下,又怕催急了出差錯,整個人坐立不安,門內門外的踱來踱去。

遠遠的,聽大殿之上的太監嚎一嗓子,“巳時”,傳到這偏院只剩下一點尾巴音,卻仍是把李如海吓了一跳。

“轉眼一個時辰都都過了,兩位可有什麽結果?”

沈魚将桌上的龜甲一拂……确認什麽似得翻來覆去,邊念叨着“怎麽可能?”,邊無比納悶兒的瞧着蘇忏。同樣的動作已經重複了一炷香,在這麽下去,這龜甲上的紋路都該磨平了,他喃喃說了一句,“現在?”

他們身在內宮,能住在這裏頭的只有四類人——妃子,宮女,太監跟侍衛。院子裏很安靜,沈魚這句話就算說的輕也被李如海聽見了,兩人一并神色複雜的看着蘇忏,心裏盤算這朵桃花得爛成什麽樣?

正在這時,院子裏忽然響起了敲門聲,一時之間除了瑤光,三個人面面相觑愣成一團,半晌之後,還是蘇忏自己先反應了過來,“我去看看。”

院子裏的這扇薄木門忽然變的重逾千金,他與沈魚相交多年,互相之間臭味相投,對方幾斤幾兩心裏也有數——确如沈魚自己所說,他不擅蔔卦,約近三成有誤,但剔除這三成後餘下尚有七分,倘若這一開門真是個太監或妃子,蘇忏怕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開門吧,我知道你在裏面。”謝長臨的聲音非常有辨識度,壓的很低,卻并不陰沉,隐隐有一種悶雷湧動之感,但與蘇忏說話時,缺少了這種威嚴,安安靜靜,天朗日清。

他剛從清源觀過來,身上還沾着點桂花的香味——漫山遍嶺的金桂都開了,清源觀上下全部出動,謝長臨去時正在打花序,難免不沾一身。

不知道為什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這時候倒成了救命稻草,只是反觀李如海的臉色,一時之間頗有點要嫁女兒的五味雜陳。

“我尋了你許久……”謝長臨稍稍比蘇忏高一點,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兩個月前兩人分明身量差不多,就算有差也只毫末,怎麽成千上萬歲的妖魔還能再長個兒?蘇忏心裏正納着悶兒,又聽他道,“倘若不是洛明鼻子好,興許還找不到。”

“……這可是皇宮內院,你這麽大搖大擺的進來,那……”蘇忏眉間剛剛一皺,鑒天署那遲鈍的儀器才終于反應過來,鐘鼓聲瞬間将整個皇城全部嚷嚷醒了,跟過年時的盛景差不多,就差幾聲鞭炮響。

儀器年久失修無人看管導致各種延誤時機,但鑒天署與王下禦林軍的速度還算可以,轉眼之間将內城圍個水洩不通,宮裏的侍衛們也被驚動了,有條有理的分撥下去,開始大範圍的排查。

有極為強大的妖魔不經通報強入內宮,已經是威脅帝王性命的大事,這還不算反應過度。

連一向鎮定的李如海都有些匆忙,急急別過了蘇忏就往回趕,說是“陛下的姻緣寄存着,希望王爺下次告知”,他腿腳平日裏看起來顫顫巍巍的不結實,這時候倒快的很,幾乎能跟洛明并駕齊驅。

既然又是謝長臨惹出來的禍端,自然少不得要收拾,洛明只好剛撂下蹄子,又陪着李如海火速趕去解釋,否則真等侍衛們一間院子一間院子的搜過來,蘇恒有沒有這麽大的肚量,三番五次忽視謝長臨的公然挑釁就不好說了。

李如海跟洛明一走,沈魚趕緊抱起瑤光也躲進了房——他剛剛那一卦實在蹊跷,謝長臨又出現的太巧,現在不溜,怕等觀主回過味兒來,清源觀個把月的碗都得自己洗了。

一門之隔,蘇忏就擋在門裏面,有點不想讓人進來的意思,但态度還算不錯,至少有三分笑,“魔主又來鬧事?”

“……我只是想問一句,那些信你都收到了嗎?”總也都等不到回音,謝長臨便像處刑似得不安穩,心裏惦念。

那些信蘇忏讀過幾封,怎麽看都是花言巧語,通篇下來更是莫名其妙,關于魔界風土人情的還好,至少圖個新鮮,剩下的蘇忏全把金粉刮了,紙一團,扔給玉衡處置。

“我與魔主很熟麽?”蘇忏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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