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從窗戶裏偷望進來的眼睛有種深邃的琉璃色,幽幽的光透進書房裏,一開始裴常遠還以為窗被風吹開,今夜月色皓潔如洗……忽又覺得不大對勁,這得亮成什麽樣,才能穿過天地九萬裏,再被屋檐一擋還能瞬間充滿房間。

裴常遠的頭發幾乎根根豎立,背後的涼意連帶着冷汗一并滲了出來。

“好大的怨氣,”謝長臨皺着眉,厭惡似的退開一步,“這種東西妖魔界嫌惡心,我雖已修書讓洛明查一查,但恐怕并無結果。”

蘇忏聽了,好像并不意外,接着道,“似妖非妖,似鬼非鬼……別說妖魔界,恐怕縱觀八荒六合均無此物在列。”

不屬六道還不肯重入輪回的東西算是下等中的最下等,算起來也就比行屍走肉高端一點,表現出來的所有行為,都受心中怨氣驅動,所以大部分都會在短時間裏肆虐侵犯——不分敵我一律斬殺殆盡。

但眼前這個似乎性情“溫和”得不像話,倘若不是能力不夠,就是另有約束。

“吼……”忽然一聲巨響,那怪物怕是沒長腦子,居然試圖從窗戶裏爬進來,它的一條腿足有棟梁支柱般粗,轉眼将小小的窗戶撕的粉碎,整面承重牆敞開一道丈餘裂口,轟然上下倒塌,把裴常遠和裴夫人吓的心驚肉跳。

随即整個裴府的人都被驚動了,燈籠與燭光接連亮起,蘇忏抛下一句,“這兒你們先應付着”,自己撒着兩條腳丫子東廂走到西廂,安慰道,“都關好門窗別出來,不是什麽大事……倘若睡不着,就坐着等雞鳴吧。”

“……”卓月門目送着蘇忏的背影,滿心裏卻只有一句,“溜得好快。”

牆倒之後,那怪物終于在毗羅香下展現出了全貌,似一只巨大的蜘蛛——但生的過于蠻橫無理,乍看起來更像螃蟹。它全身包裹着青灰色的堅硬外殼,頭生四目,腳卻呈漆黑墨色,足有小山丘的大小,而且行動非常迅速,爬起來的“吱吱嘎嘎”聲,着實令人毛骨悚然。

連卓月門和謝長臨都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也長的太醜了。”卓月門悶哼道,又在心裏狠狠記了蘇忏一筆。

他是個對長相要求極端苛刻的人,就連鑒天署選拔考試乃至走後門的過程中,卓月門也秉承着唯一一個原則——不好看的不收。至于蘇忏和謝長臨,他也單純是看在這兩張臉的面子上,才勉強放下身段和平共處。

因而在卓月門的眼裏,根本沒有什麽衆生平等。

“殺了吧,”他嫌惡的道,“活着占地方。”

平素倒是針鋒相對,但緊要關頭,卓月門與謝長臨的意見很快達成了一致,那被怨念驅動的怪物本該不知道進退,卻跟有神識似的,忽然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吐絲封閉後路,轉眼堵了個密不透風。

更聰明的是,它将怨氣附着在蛛絲上,只要一接觸,立馬就會被纏上——怨氣是針對六道生靈的□□,雖法力高強者并不至死,但也極為遭罪,就算是謝長臨也頗為忌憚。

然而這一遭卻是算計錯了。蛛絲畏火,卓月門指間捏訣,白衣之下的金紅鳳羽忽如活物,一場大火形似無數巴掌大的雀鳥聲勢浩大的鋪陳開,卻不傷凡物,轉眼就順着行跡追上了那只怪物,只似要撲進它的嘴裏。

怪物吃痛,哀嚎一聲,奔逃的速度更快,它根本無心戀戰,拖着被烤焦一半的身體,掙紮着也要往回跑,好像只要逃進宮中,便會得到什麽東西的庇佑,就有一線生機。

這樣近乎野獸回巢的行為,瞬間引起了三人警覺,蘇忏剛剛回來,以火為符輔以朱砂,“嗞”的一聲烙在那怪物的身上,同時,卓月門也停下了攻擊,目送它逃入宮中。

從這怪物出現直至塵埃落定也不過是片刻功夫,裴府損失不算大,也就毀了幾面牆,剩下個書房的屋頂在寒風中期期艾艾。

裴常遠和夫人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身子抖如篩笠,相互攙扶着想從岌岌可危的房間中走出來,可這一動,方才發現雙腿都是軟的,根本不由自主,僅僅能支撐自己站着。

方才這一般風卷殘雲,就像憑空有個東西在自己家中打砸搶,可偏偏就是看不到,帶起的利風幾次從臉和脖頸間劃過——這龐然大物縱使稍有點動作,都難免帶起一陣蕭瑟刮人的風刃,而裴常遠及夫人細皮嫩肉的,雖不至于遍體鱗傷,但也多了好幾條小口子。

“吱嘎”屋頂已經不再完整,僅剩的兩面牆不足以支撐這麽多的瓦片和琉璃,損毀的雖然緩慢,但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剝落磚石,他們卻渾然動彈不得,眼看沒死在生性“溫順”的怪物手裏,卻要被自家琉璃瓦活埋了。

蘇忏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道士,常年的招搖撞騙下,已經對這種反應見怪不怪了。他重新走回房間,搭住了裴夫人和老尚書的一只手,頭頂傳來的動靜越來越大,在耳邊聒噪不停,蘇忏雖說精于符咒術數,卻不通武藝,最多也就是跑的快點,那窸窣的磚瓦砸在他的肩頭,怕是回去又得青腫不少。

“快走。”在蘇忏的支撐下,裴常遠總算是找到了一點神智,踉踉跄跄的往外挪——他以前總覺得自己書房不夠大,想告老還鄉後重新買個宅子,書房至少是現在的兩倍。但現在卻覺得光兩面牆撐起的角落就大的有些走不完,倘若再大兩倍,怕不是要活活累死。

又是近在耳畔的一聲響,晃動越來越頻繁,蘇忏才進來一小會兒,已經感覺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機,他居然還有閑工夫笑道,“裴尚書,我月俸都扣完了,你這家我可賠不起。”

裴常遠抽着氣勉強笑了笑,“我跟夫人的命都是王爺……小心,啊!”

話音未落,整個屋頂坍塌而下,蘇忏當空抛出一張符,他的符咒只對蛛網有用,磚石一類凡物直接穿透而去,蛛網籠罩而下,懸空兜住了半數碎石磚瓦,另一半則被謝長臨制住——勉強算是沒砸到人。

謝長臨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瞪着蘇忏手背上的擦傷,無比涼薄的瞥了裴尚書一眼:“不過是些愚民,不值得你受傷。”

“……”倘若不是“愚民”受驚在先,理虧在後,裴常遠肯定會讓謝長臨知道什麽叫“讀書人”,什麽叫“三寸不爛”。

等人全數退出書房後,瓦礫方才墜落在地,揚起塵灰一片,順便埋了裴常遠明日早朝的折子。

堂堂禮部尚書灰頭土臉的站在自家院子裏,只萬幸無人傷亡,夫人被冷風一吹,也終于安下了心,臉色雖未完全恢複,仍是慘白的有些可怕,但至少手腳能動了,沖蘇忏福了一福,言道,“多謝王爺救命之恩。”

她這話是真心的,可惜畏懼并未削減,裴夫人自然明白蘇忏生性純良溫厚,但這不妨礙災星入命,孤寡飄零——她見蘇忏衣裳單薄,方才救人時臉上手上具留有傷痕,怕是奔波半宿,此時寒風侵襲,似有些冷了,正搓着手,與魔主小聲說話。

“老爺……廚房沒有被波及,上半夜的時候我炖的蓮子羹應當還有一些,你請王爺他們到內堂坐吧,我去熱點吃的,這一宿忙活,應當也餓了。”裴夫人姿态娴靜,轉眼就沒了飽受驚吓後的茫然無措,又道,“您也放寬心,沒事的。”

裴常遠點了點頭,目送夫人離開。

“有蓮子羹哎……你聽到沒有?”蘇忏美滋滋的瞧着謝長臨,他現在的形象可說是狼狽了,但這狼狽之中卻生出另一種風情,眼角的淚痣稀薄成了一點,光風霁月也随之褪去,褴褛當中多了種落拓的逍遙,跟謝長臨侃侃道,“裴夫人的手藝阿恒嘗過一次,據說做的糕點跟湯羹非常好吃。”

其實謝長臨不太能懂……從上半夜吃到下半夜,這人不會撐嗎?

“你還想留在這兒?”卓月門籠着袖子端着手,從發頂到鞋底的一絲不茍,幹淨的仿佛剛剛沐浴更衣,他老大不情願地站在廢墟當中,整個人恨不得懸空漂浮起來,遠離這一地的砂石灰塵和麻煩。

“急什麽?”蘇忏笑道,“馬上就該雞鳴了,天一亮,這東西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它潛伏宮中這麽久,放着成百上千的口糧不吃,非要出門覓食……想必也不會今天就壞了規矩。”

他有理有據的指了指頭頂上稀稀疏疏的蛛網,又道,“更何況,這些東西總該去了吧,那怪物看起來是個母胎,倘若有兒孫千萬順着蛛絲爬過來,我們今日所為不是功虧一篑?”

“……”卓月門想把他的頭剁下來,僅做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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