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彌陀佛,施主,你該回頭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蘇忏的耳邊忽然響起一聲佛號,在如此空曠的地下,輕微而柔和,那聲音又道,“不要怕,貧僧只是一縷停駐于此的魂魄,不害人的。”
蘇忏的眼前有一面蛛絲結的牆,那聲音響起時,他堪堪停在牆前半寸,牆之後是無數的繭與人面蜘蛛,昨晚被打傷的那一只也赫然在列,倒懸着,皆閉上了眼睛,模樣依然古怪吓人,腹部還有燒焦的痕跡,但體型卻不似剛見到時那般巨大,也不過一人來高。
大概是因為晝伏夜出的緣故,蘇忏的到來并沒有驚動它們,無數的蛛網将整個山洞覆蓋的密不透風,目之所及,連同整個地下脈絡,延伸到各個不知名的去處,蘇忏粗略估計了一下……恐怕整個皇城都有這些怪物的痕跡。
而且,它們盤踞于龍脈之上,倘若貿然出手,整個大楚的風水将會受到極大的影響,到時候雖不至于民不聊生,但肯定也會讓人趁虛而入,加上卓月門日前帶回的消息,說是無名河中有人養龍——難說不是有所關聯。
但除了這些零零碎碎的線索,蘇忏眼前還有一個更大的麻煩……那看不見的念經和尚。
“阿彌陀佛,施主,你聽我說……這些怪物吃人不眨眼的,你這細皮嫩肉還不夠塞牙縫,佛經裏講割肉喂鷹,那也是……”
雖說聲音很好聽,但這也太絮叨了,在耳邊沒完沒了,充分發揚了出家人锲而不舍的精神,蘇忏懷疑再聽他說下去,自己說不定就要剃度出家了。
“大師……”蘇忏有禮貌的打斷他,“明人不做暗事……更何況這些人面蜘蛛并不吃人,您心裏不清楚嗎?”
那聲音驀然一停,偃旗息鼓了好一會兒,直到死寂重新包裹了蘇忏的耳朵——方才嫌煩,現在又覺得太安靜,蘇忏深刻反省了一番這骨子裏埋着的驕奢淫逸和口無遮攔。
“抱歉,”他又道,“晚輩蘇忏……不知大師法號?”
自尊心受挫的高僧在黑暗中“嗯”了一聲,這才搭腔道,“貧僧法號慚愧……公子姓蘇,可與崇安皇帝蘇衍之有所關聯?”
這得道高僧自取的法號未免也太古怪了,但蘇忏好歹也算見多識廣,什麽張弓長,李要臉都結識過,馬上接受了“慚愧”二字,繼續道,“崇安帝乃是家父……”
“噓……”
蘇忏只覺腰際一陣大力襲過來,将他遠遠抛出,猝不及防的摔出幾丈遠,被身後結結實實的蜘蛛網接住,這才沒摔的屁股開花——但人卻明顯愣了一下。
慚愧和尚只剩下這一魂落在這裏,連個人形都沒有,但殘留佛氣仍然盛大,将蘇忏推開後緊随而來,風中閃過燦金色的佛光,蘇忏只覺面上有物覆蓋而下,停在極近的地方,又聞那聲音道,“以後這種話放輕點,至少莫在牆前說。”
“……”蘇忏納悶兒了一下,倘若不是這位慚愧大師問起來,他有什麽緣故大肆宣揚。
但奈何蘇忏脾氣好,能忍則忍,更何況這和尚還是個幾十年前的死人,再計較不過掘墳……誰知道他這把老骨頭散在哪裏了。
“前輩……”他正待問些什麽,話剛說了一半,只聽慚愧大師又自顧自的唠叨起來,“你不知道,那些人面蜘蛛最恨姓蘇的,更何況你還是皇室血統……說到底,也是當年你爹為了皇位做的太狠,你爺爺心裏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罷,最終趕盡殺絕的都是這些無辜的婦人與孩子。”
慚愧大師“阿彌陀佛”一聲又道,“你身上好像有股清聖之氣,莫非也在哪家洞府修煉……”
想起一茬說一茬,牛頭不對馬嘴。
原先就離得極近的氣息幾乎噴吐在蘇忏的臉上,約莫是念經的人不食人間煙火,這一縷魂魄充滿着檀香氣,還頗不懂避嫌,跟狗似的在蘇忏身上嗅了嗅,繼續道,“有熟悉的味道……也是了,你好歹一個王爺,也只有清源觀容得下。”
蘇忏聽他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大半晌,卻沒有任何阻止的意思,甚至有點後悔莫及——倘若早遇到忏悔大師,何必查來查去這麽麻煩,想必這位大師天生不懂“守口如瓶”。
“這些人都是後宮女子?”蘇忏見他離了題,這才開口問道,“此慘劇與我父皇也有幹系?”
慚愧大師支吾了一聲,除了喋喋不休外,他還會自動忽略掉不想聽的問題,接着方才的話道,“既在清源觀進修,想必會些道法,怪不得膽子這般大。”
“大師……”人形都沒有的鬼魂之物,摸都摸不到更遑論推開,慚愧和尚大概是許久沒見過活人了,逮着蘇忏不放,他那鼻子約莫是個成了精的法寶,上上下下來回嗅了好幾遍。
蘇忏想了想,決定先解決眼前的窘境,開腔道,“慚愧大師,晚輩從書上讀過一種辦法,能收攏魂魄,就算灰飛煙滅毫無靈識者也可試一試……大師既然尚有一魂,又是得到高僧,興許可以重塑人形。”
只要擺在眼前看得見,那這位慚愧大師就跟普通的游魂沒什麽區別,蘇忏自有辦法旁敲側擊,從他這張兜不住話的嘴裏騙出點來龍去脈。
“也好,貧僧這縷魂如飄萍無依許多年,越發沒有約束了,”黑暗中,慚愧大師嘆了口氣,“倘若哪一日貧僧也成了人面蜘蛛,豈不枉費一身好皮囊。”
“……”感情這位大師還挺自戀。
蘇忏得了他的應允,從袖子中掏出一張黃符來,尚未點朱砂,看起來不過是一張普普通通的黃紙——甚至因為玉衡的勤儉持家,這黃紙邊緣粗糙不堪,一瞧就是劣質品。
禿毛筆在空中一撈,朱砂裏混了佛氣,重重的往符上一戳,那符卻不見破,從當中開出朵金邊蓮花來,随即,蘇忏将那火種放置于禿毛筆上,黑暗乍然而分,模模糊糊勾勒出一個虛晃的人形,黃符埋入人形之後,慚愧和尚才總算現出了模樣。
一襲□□洗的發白,樸素的有些寒酸,甚至連串佛珠都沒有,模樣倒确實不錯,長身玉立,靜靜的低眉垂目,一眼看上去似孤崖懸松,絕嶺之雪般凜冽神聖,高不可攀。
倘若不是先領略了這位慚愧大師碎嘴的本事,蘇忏真要給他騙過去了。
“阿彌陀佛”慚愧大師雙手合十,初次見面般沖蘇忏一禮,又道,“施主,貧僧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他看上去頗為歉疚,目光都快深入到白骨之下的青苔裏,滔滔不絕的舌頭像是打了結,吞吞吐吐道,“這井底下也不能使用道術……同樣會驚醒那些人面蜘蛛。”
“……”其實不用慚愧大師說,蘇忏已經看見了遠處無數雙綠瑩瑩的眼睛,只是剛醒過來,既未找準方向,也沒嗅到生人的氣息,才不至于一窩蜂的擁上來。
同時,蘇忏還發現另一個攸關身家性命的問題——他腰上的繩子松松垮垮,顯然是已經斷了,井口處同樣不見天日,怕是有人将其蓋住,目的就是讓自己困死在枯井裏。
“阿彌陀佛……”蘇忏近墨者黑的頌一聲佛號,眼前走馬觀花似得回顧完一生,總覺得自己是不是造孽太多,暗處竟有這麽多巴不得自己死的人。
“施主,”慚愧大師還算夠朋友,這種時候挺身而出道,“你先走,貧僧斷後!”
他剛剛才開始聚魂,就是個符紙撐着的虛幻形體,連風都能透過去,更何況是這些碩大無比的怪物。
“唉……”蘇忏嘆了口氣,穿過慚愧大師的身體,藏在袖中的拂塵抽出揮了揮——四周塵土甚大,撲了他一臉。
“大師,這裏我先替你看着,你往北走,見宮中妖氣沖天的地方就進去,院子裏會有個目中無人的混蛋——告訴他我在此處。”
蘇忏拂塵一卷,慚愧大師腳底下如踏行雲,轉眼便要被送出枯井。
“還有,你若出去後見到個眉心有火紅鳳紋的男子,替我揍他一拳。”蘇忏笑眯眯的樣子讓出家人不寒而栗。
尋常人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下呆上幾十年,驟然見到陽光會下意識的閉上眼睛,但慚愧大師原本就是個瞎的,他剛想把這件事告知蘇忏,就已經身不由已的出了深井——什麽妖氣,什麽眉心鳳紋,他一概看不見啊,阿彌陀佛。
但雙目已盲,卻讓慚愧大師的嗅覺與耳力都得到了提升,更何況與那些怪物毗鄰而居這麽久,他早就練得敏銳無比,千萬條蛛絲裏斷了一根他都能查覺到。
身處錦繡宮中,蕭瑟的秋風攪動着回憶,一時撲面而來,慚愧大師伸出手,嘗試着挽一縷,然那縷風卻毫不留情的透胸而過。
“……哎,死了啊。”慚愧大師“阿彌陀佛”一聲,撩動他那一身層層疊疊的□□,踏步而出——
卓月門不在錦繡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