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惡童
下午,江聲上的第一節 英語課就是五年級的。
他抱着試卷走進教室,然後按着陳科的提示,很快就看到了昨晚領頭的那個小鬼。
只可惜那個小鬼坐在靠窗的位置,江聲走過去跟他說話的時候中間還得隔着一個人。
那麽不管江聲說什麽,總還有第三者在場。
好在那個小鬼也有想單獨聊聊的意思。
只見他略微皺一下眉,小小的虎牙咬了一下嘴唇,在名字欄上寫下的墨跡還沒有幹,他就已經抱着肚子趴在桌子上了。
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個小男孩心領神會地以為他是想要逃避考試,立馬替他舉手呼喚老師。
是時江聲已經盯着那個小鬼看了好一會兒了,所以即使沒有那個小男孩兒替他求救,江聲也能在第一時間發現。
但他還是裝作着急的樣子,匆忙走過去,然後彎下腰去溫聲詢問:“怎麽了?肚子疼嗎?要不要老師送你去醫務室?”
那個小鬼表情痛苦地點點頭,在同桌的攙扶下走出了座位。
他說:“老師,我腿軟,你能背我嗎?”
江聲在心裏考慮了一下那個動作的危險系數,最終還是同意了。
那個小鬼趴在江聲的背上,雙手則摟着他的脖子,而後在江聲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一個得逞了的微笑。
江聲點了幾個班幹部的名字,讓他們在教室裏好好維持紀律。
然後就像是一個普通老師會做的那樣,他耐心囑咐他們:“如果班級裏出了什麽無法解決的事,記得去找隔壁班的老師。”
雖然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麽“無法解決的事”,叫那些玩家來也沒用。
Advertisement
那個班長點兩下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小手一揮,讓江聲快走吧,并且拍着胸脯保證自己會替他管好班級秩序的。
另外幾個班幹部的表情與之對比起來就顯得有些難以捉摸,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耐人尋味。
江聲低頭瞥了一眼,本着擒賊先擒王的原則,沒有在教室裏多作停留。
由于他很久沒背過人了,所以技術難免有些生疏,沒走幾步樓梯,背上的人就往下出溜了半截。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托着那個小鬼的屁股,把人往上颠了點兒,繼續往下走。
背上的孩子臉上痛苦的表情消失地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玩味的神情。
他問:“老師,你就不問問我想找你聊什麽嗎?”
江聲喘兩口氣:“你等我下了樓梯再和我說話。”
他輕笑,把臉貼在江聲的背上,摟着江聲脖子的雙手卻在收緊。
江聲哪能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冷着嗓子:“松開。不然我們倆待會兒沒法談了。”
他收了勁,把臉貼在江聲的背上,輕不可聞地喃喃道:“我會乖乖聽話的。”
“可是為什麽我這麽聽話,他們還總是罵我,打我,為什麽我還是被留在了這個破山村裏。”
江聲腳步不停地回答:“不是每一個為什麽都能找到答案的。”
短短四道樓梯的距離,在一來一往幾句話的時間就已經走到了底。
江聲擡頭看了一眼天邊的太陽,說:“即使找到了,也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說罷,他松開手,背上的小鬼沒有反應過來,被驚了一下,也結結實實地勒緊了江聲的脖子,然後在聽到江聲有些吃痛的一聲悶哼之後松了手。
江聲看着他略微有些怔愣的表情,說:“你這個表情可一點都不像昨天晚上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樣子。”
他回過神來,沖江聲眨巴了兩下眼睛,給他指了醫務室的方向。
江聲不理他,嗤笑:“反正你又不是真的肚子疼,有必要去醫務室嗎?”
他掃了一眼那個名義上的“醫務室”,不過就是那紅磚和水泥糊的一個臨時的單層小矮房。
而且從他那個角度看去,裏面那個裝模作樣地穿着白大褂的人正趴在桌上酣睡。
江聲猜測那位大概是學校裏某個人的親戚,要麽就是他有什麽認識的人在村支部有職務。總歸是有點關系的,不然怎麽找的這種閑職。
他收回視線,摸了一下那個小鬼的頭,問:“你想去校外的小賣部嗎?我帶去你。”
那個小鬼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笑嘻嘻地回:“我沒有錢。”
不知道是因為失去了夜晚氛圍的渲染,還是聽了他的那幾句心酸的問話,江聲突然覺得對方其實也沒那麽可怕。
如果沒有前情提要的話,他大概只會覺得眼前這個小鬼是一個缺愛的怪小孩兒,而且是帶着傷,瘦的像個營養不良似的怪小孩兒。
江聲只當對方是默認了,于是捋順了他頭頂翹起來的幾撮頭發,說:“知道了,你想去。”
那個小孩兒感受着包裹着自己左手的溫熱,臉上的笑意終于淡了一點。
他問:“你總這樣自說自話嗎?”
江聲低頭,看着他頭頂上的發旋,回答:“也不總是這樣。只是對待你這種缺愛的小孩兒,就得我主動點兒。不然我大概永遠無法得到你的回答。”
對方板着臉,面色不愉地冷哼:“你管得也太多了。”
可惜他把話說得冷淡,反抗的意圖卻不濃,還是半推半就地被江聲拽着走了。
是時的校門口只有一個正在打瞌睡的大爺在充當門衛。
江聲随口和他打了個招呼,然後也不管他聽沒聽見,直接邁出大門走了。
他暗自想,就這樣的治安,會丢孩子也不奇怪。
兩個人一路走着,也一路無話。
江聲轉頭看着旁邊悶聲不語的人,問:“你只有晚上才能開啓惡童模式是嗎?”
那個小鬼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只顧左右而言他。江聲則把他的反應當作是默認。
江聲憑着記憶裏的地圖尋找着那個小賣部。
可惜那個小賣部連個手寫的招牌都沒有,江聲差點就錯過了,還是多虧了那個小鬼拽了他一下,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
說是小賣部,就真的店如其名,小得出乎意料:店家只是在房間的中軸線上擺了一個雙面貨架,就算是隔出了兩條過道。
而那過道卻又窄又短。窄得估計只能容下一個成年人,短得江聲邁兩步就走到盡頭了。
就這麽點容量還得分出吃的和玩的,還得把家長需要的那些調味品也擺上。
——真正留給孩子的空間不過寥寥。
江聲松開手,推他一下:“要吃什麽自己去拿。”
然後自行拿了幾袋泡面和幾根火腿腸,但是轉了兩圈也沒能找到陳科說的午餐肉。
可是那個小鬼卻站在貨架前不動,仿佛只是給他引路的熱心觀衆。也和江聲記憶深處裏的某幅畫面完美重疊。
曾幾何時,江聲也是這樣站在傻愣愣地站在貨架前的。
身邊領着他的人從爺爺奶奶變成姑姑阿姨,最後甚至變成了表哥表姐。
他也在身邊人的更疊中慢慢抽條長大了,成為了可以随心所欲地逛超市的人。
而不再是那個需要在別人面前裝矜持,一樣東西也不敢挑,內心卻期待着他們能主動詢問自己的可憐孩子。
雖然即使他們開口了,自己也只會最怯懦地回答:“嗯”、“還行”、“謝謝”。
所以他能感同身受地看出那個小鬼的躊躇與糾結。
江聲想,雖然當初沒有人來劃破黑暗拯救他,但是卻不妨礙自己給這個小可憐一點溫暖。
他兀自問店家又要了一個塑料袋,然後開始往裏面掃貨。
可惜小賣部的塑料袋都小的可憐,甚至只能裝下幾包充了氣的膨化食品,以至于他手裏拎着的袋子數量在不斷地增加。
那個小鬼還是站在原地,他看着江聲毫不猶豫往裏面裝東西的動作,低聲地說說:“不用了。”
江聲聽着他小如蚊蚋的聲音,沒停下,還是堅持把貨架上的零食都買齊了,除此之外還給他買了幾樣玩具。
那個小鬼看着自己手上憑空多出來的那幾袋子的吃的,鼻尖終于還是泛了酸。
他低着頭,問:“為什麽?”
“明明我們是站在對立面的人,明明我們的存在就是你們在這個世界裏的最大隐患,你為什麽還要給我買這些吃的?”
江聲看着眼前這個明明已經五年級了,卻還不到一米四高的孩子沉默了半晌。
他思忖了一會兒之後回答:“如果你非要一個答案的話,大概就是我的三觀不正吧。”
他說:“畢竟在我的世界裏,就只有兩類人。和我有關的,與和我無關的。我不在意你殺過幾個人,還會殺幾個人,反正那也不過是別人強加給你的意志。”
江聲撥了兩下袋子,補充:“而且從嚴格意義上來講,這些東西也不算是買給你的。充其量算是我對自己過去心願的一種滿足吧。”
他不知道江聲在說些什麽,只以為對方是想收買他,說:“即使我不對你動手,別人也會。”
江聲低頭看他,似笑非笑:“我真的不是在讨好你。而且比起你現在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更喜歡和陰陽怪氣的你待在一起。”
那個小鬼眨了兩下眼睛,試圖驅趕趁虛而入到眼睛裏的那幾粒細沙。
江聲學着秦争的樣子抹了一下他的眼尾,問:“你要不要帶着你的小弟們和我們合作,一起殺了主神者。”
他撥開江聲的手,別過頭去,不答:“你剛才還說不是在收買我。”
江聲挑眉:“我确實還沒開始收買你。”
然後抛出了真正的條件誘惑他:“等我們一起殺死了他,殺死了校長,解放了那些可憐的孩子的執念,我就帶你南下去看你的爸爸媽媽好嗎?”
那個小鬼剛才的那點別扭悉數褪去,被他話裏透出來的寒意所取代。
他說:“可是看過了之後,不是還得回到這個破地方嗎?”
江聲沉默着沒說話,無法反駁,只轉移話題道:“你去過你家長打工的那個城市嗎?”
他低着頭回答:“沒去過,但是在電視上看見過,也在別人的描述裏聽過。所以我能想象到那兒有多好。”
“如果去一趟再回來,我大概會更失控。”他擡起頭來,盯着江聲的眼睛看:“可到時候,你早就走了。與其這樣,倒不如從來沒去過。”
大概是應了那句:只要沒擁有過,就不會害怕失去。
就像是自閉症兒童也知道要默默地抓住志願者們的手,不希望他們離開一樣,江聲眼前這個十歲的孩子,這個夜間的殺人魔,也在用他的方式在試圖挽留江聲。
可惜希望是一回事,理智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即使撇開游戲機制,也不會有人願意在這座山村耗上一生。
艾米莉.狄金森寫過一首小詩,詩中寫道:
“假如我沒有見過太陽
我也許會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
照耀得更加荒涼。”
對于這個男孩而言,詩中的那個太陽或許不僅僅是那座他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的城市,還有江聲給予他的短暫的善意。
太陽落山後,曾經的那些昙花一現的溫暖,就都會伸出手來,把他往更深的黑暗裏推。
所以他最終還是松開了江聲的手,直到走回教室也沒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複。
江聲想說,或許那些所謂的大城市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好。
例如房租很貴,大多數打工的人都只能能租得起潮濕的地下室;食物也貴,他們指不定吃得還不如學校一葷兩素的配餐。
就業競争也激烈,你以為的某個在大城市裏光鮮亮麗地打拼的人,那些村裏人眼中走出大山了的人,可能現在正在某餐廳的後廚賣力地刷碗,手上是凍出來的瘡疤。
甚至是在某家工廠裏吸着毒氣連軸轉,全年無休,只為了拿法定節假日的雙倍工資。
但是他最終也沒能說出貶低那些大城市的話。
因為對于那個男孩兒來說,太陽之所以為太陽,可能并不是因它繁榮、美麗。而是因為在那方土地上,有他心裏最想親近的人在。
江聲在放學後默默地陪他走了幾裏蜿蜒的山路送他回家,算是他少數能給的關懷。
只是在村口被一個迎上來的老頭截斷了去路。
那人揪着男孩兒的耳朵大聲質問:“哪裏來的錢買這些東西?是不是從家裏偷拿的?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那個男孩的嘴抿成一條直線,不吭聲。
然後枝條做的掃帚甩在他的身上,和他手上那些已經結痂了的傷痕重疊。
江聲伸手去攔,卻老人被大喝了一聲:“你是誰?不要多管閑事。”
然後繼續轉過頭對着自己的孫子唾沫橫飛:“你們校長打電話給我說你肚子疼。要我說,你就吃這些垃圾食品,不疼才有鬼。”
江聲聽不懂老人口中飚的那些方音,只知道他說的絕對不是什麽好話。
他皺着眉頭搬出了自己的老師的身份,結果也還是沒能從他那收獲到半點尊重。
男孩像是習慣了,反而轉過臉來對江聲露出一點笑意,眼神卻冰涼。
他說:“大概我只有在晚上才能為所欲為吧。”
“其餘的時候,我都不能作為一個真正的人被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