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山上到處都是在找杜君容的人,大林寺廟也被驚動了,不過他們尋找的是廟裏的新弟子須塵。兩隊人分別從不同方向搜尋着,我跑了幾步,終于遇到了來救自己的人。

看到外人,我迅速地調整好狀态,盡管身上的衣衫剛剛風幹,我還是保持着妹妹端莊的大小姐形象。認識我的家丁看到我靜立在路邊,眨了眨眼睛才确定自己沒有看錯,連忙叫來附近的人,“大小姐,是大小姐嗎?”

我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沒事。只是還有個小僧落在對方手上,你們快去救他。他們就在溪邊,朝着這個方向一直走,看到溪水,他們應該就在附近了。”見我有條不紊地說着話,應該是沒有受到很大的驚吓,一部分人按照我所說的朝山下走去,而一部分人領着我往涼亭走去。

遠遠地,守在涼亭一夜的霧兒飛奔而來,“大小姐,你終于回來了。”霧兒也不顧禮儀了,抓住我的雙手上上下下地看着,确定我安然無恙後,霧兒雙手合上,朝老天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我想到那個救了自己的小僧,安慰她道: “好了,霧兒,我沒有事。”

霧兒扶着我坐到涼亭,我見她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努力地擠出一抹笑,“沒事,真的沒事了。抓走我的人是個什麽也不懂的野人,其實他不壞,沒有對我做什麽。對了,母親她們呢?”

“二姑娘喊肚子疼,辛姨娘催着夫人讓她們先回去,老爺派來的小厮又催着夫人回去,聽說這次來的客人是京都來的,非同尋常,夫人只好先帶着他們回去了。現在也不知道府裏是什麽情況。”霧兒見我神情淡淡的,似乎也沒有太在意。

我低下頭,略歇了歇,按照父親的性子,杜君容失蹤的事情想必是被瞞得死死的,不會張揚出去。等等,那麽昨夜夢中的官兵是哪裏來的?我急急地轉向霧兒,“來找我的人,都是府裏的家丁嗎?”

霧兒連忙說道:“原本只派家丁的,聽說夫人着急,一時不慎在席上說漏了嘴,府裏的客人也不知什麽來頭,帶着的随從都是帶刀的士兵,雖然只有幾個,也派了來尋人。”

難道這個貴客是将軍不成?

但是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我猛地站起來,我動作有些急,倒是把霧兒吓了一跳。

“容姐兒,怎麽了?”

我站在石桌邊,望了望山腳下的情況。夢境裏我可是被那個野人挾持着跑到山崖上,現在我已經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難道在無意間我已經改變了事情走向了嗎?我竟然一時迷茫了,不知自己該做什麽,還是什麽也不做……

這種稍有不慎就會将事情搞砸的感覺真的很不妙啊。

身後霧兒給我披上了一件外衣,“容姐兒,你好像受潮了,冷不冷,還是先回府歇息吧。嘴唇都白了,在這樣下去恐怕會受了寒。”我搖搖頭,卻沒有拒絕這件外衣,我确實感覺有點冷,身上穿的衣衫也有些狼狽了。但是我不想就這樣回去,至少要看到須塵平安回來。

畢竟是他救了自己,将唯一的機會讓給我的妹妹了。

霧兒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容姐兒,你在擔心什麽?”我緊了緊身上的外衣,然後重新坐下,“再等等吧,我要看到那個小僧回來。是他救了我。”

“小僧?”

我卻抿着唇,不再說話了。

原來夢境确實被改變了走向,這次卻不是我改的,而是須塵無意間代替了我的位置,也就是說被挾持着逼到山崖的人換成了須塵。家丁急急地跑來彙報那些作戰經驗豐富的官兵将對方逼到山崖上之後,我再次不淡定了,也終于想通了,“不行,我要去看看!”

“容姐兒,你瘋了不成。”霧兒死死地拉住我,“你這樣讓我們怎麽回去跟夫人交代?好不容易逃出來了,哪有回去的道理?”我站定,“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們都很好,能夠不死人自然是最好這樣。你別攔着我了,不然真的要出人命了!”

相比那個野人,其實我更加擔心的是須塵。

既然夢境改變了,那麽結局必然也會改變。會變成什麽?我不敢想象。反正我一定要去阻攔!我卻忘記了一點,我又去改,事情可能又會朝向不好的方向發展。但是現在也只能賭一把了。

老天爺,可不要再玩了,不然就要玩壞了!

溪邊,須塵本來是要趁機溜到溪水裏然後游泳逃開的。但是自從他一步步教野人學煮東西後,野人好像就一步不肯離開他,再加上還有個很可能一去不複返的獵物,他盯着須塵更緊。

須塵只能雙手合掌,默默地祈禱那個小姑娘快點搬來救兵。

救兵很快就到了,須塵示意他們先不要靠近,但是野人已經意識到不對勁了,臉上都是憤怒的表情。那些官兵訓練有素,圍成一個半圓,将他們的去路堵住了。溪邊的水被拍打得水花四濺,野人站起來,就要扛起須塵逃跑。

看着他誇張的架勢,須塵連忙站定,從容地雙手合掌,“我可以自己走,跟我來。”他引着野人沿溪邊走去,身後的官兵緊緊跟着,卻不敢輕舉妄動。

或許是看須塵滿臉無害的表情,野人竟然聽話地跟着他走了。也或許是因為他走的方向是更加荒僻的地方,莫名地給了野人安心的感覺。野外就是他的生存之地。

漸漸地走着,有意地引導,須塵将他引到了一座山崖。

另外一邊,我問了當地僧人最近的山崖之處後,已經率先趕到了那裏。一行人站在樹林裏,果然看到他們出現了。霧兒在一旁看了,眼睛慢慢瞪大,“容姐兒,你是怎麽知道他們會跑到這裏的?”

我恍若未聞,神情有些緊張地看着山崖頂端。

“哎,前面已經沒有路了。”須塵站定腳步,一臉無辜地說道。野人朝深淵下看了看,終于晃過神來,暴怒地上竄下跳,指着他,“騙……騙……我……”

外面官兵圍攻的範圍越來越小,須塵幹脆就地打坐,然後示意他也坐下來,“你安心下來,不要着急,他們不會傷害你的。”又是和風細雨般的聲音,野人呆呆地看着他,須塵擡起眼,墨染般的眼睛裏透出堅定安然的眼神,“我何時騙過你,你活着除了要學煮東西之外,還應該學點別的東西。”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聽懂,他拍拍旁邊的位置,“坐下,我教你。”

僵持了一會,野人乖乖地坐在了一邊。

樹林裏的我松了一口氣,原來換了須塵被挾持是一件好事情。

那些官兵聽着他們的對話,好像聽傻了,面面相觑,不知道這種情況下還要不要沖上去救人。須塵擡起臉,對着他們合掌行禮,“各位,小僧并無大礙。此人尚未受過管教,不如讓小僧帶入廟中教導。他本性并不壞,乃為良材,鍛造之後,必定是不俗之人。”不過是臨時胡謅的。僧人說得神乎奇乎,官兵竟然也信了。

再加上趕來的大林寺廟武僧,或許是绛侯府的人贈了許多香火錢,他們對須塵的态度特別謙恭。須塵提出要帶這心智未開的野人回去,他們沒有多說什麽,只說回去後問了主持再說。

這次我什麽也沒有做,事情便塵埃落定了。我暗暗想着,莫非這是提醒自己以後不可再改夢境?正想着心事,霧兒忽然輕輕碰了一下我,我擡起頭,只見須塵青衣飄飄地站在樹下,“小檀越,我們後會有期。”

說完也不等我反應,便飄然離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說起話來和風細雨,潤物細無聲,還真适合當一名先生。“容姐兒,我們該走了。”霧兒的聲音拉回了我的神思。

我挺直脊背,回府後我要開始調查自己的死因了。

在家丁和官兵的一路護送下,這次我們順利地下了山,剛到山腳下,遠遠地便看到一輛雕花楠木馬車停在茶館旁邊,霧兒高興地說道:“是夫人派了馬車來接我們了。”

是嫌轎子太慢了吧,我在她的扶持下,上了馬車。我還沒有看清車內的情形,一團圓滾滾的東西便撲到我的懷裏,夾雜着哭音,“大姐姐,你終于回來了。”

原來是君顏。

“君顏,你怎麽在這裏?”夫人怎麽會允許她獨自出門?我們坐在馬車上,車夫揚起鞭子,馬車動了起來。君顏扒拉着我的衣袖,“我央求了夫人來的,府裏有二姐姐在,大家都忙着去見客人,沒有人管我呢。”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低聲問她;“府裏來了什麽客人?”

她搖搖頭,“來了好多人,娘親怕我亂說話,不讓我出去。我只是遠遠地看到了,他們好威風的樣子。”我想起那些訓練有素的官兵,想必這個客人是武将身份。她從來沒聽說過家族裏有當将軍的,想來是父親的故友了。

我一邊跟她聊着天,一邊倚着馬車上的軟背。車內擺着些許糕點茶果,甜膩的香味細細彌漫車廂之內,我輕輕地踢了她小腿一腳,“喂,別演戲了,霧兒都看不見了。”君顏這才抹去眼淚,“哎呀,辣死我了。”敢情她方才的眼淚是用辣椒水刺激出來的。

君顏興沖沖地從自己衣袖裏摸出一個小瓷瓶來,“自從到了這個鬼地方之後,我要哭的地方太多了,可是我又哭不出來。因此我讓潘嬸兒給我做了這瓶辣椒水,貼身帶着,以備不時之需。你還別說,真的很好用。這樣一瓶,我賣給你,一支長釵就好了,你值得擁有哦。”

她神經兮兮地說了一大段話,我總覺得她說話方式有些古怪,好像不是這個地方的語言,我搖搖頭拒絕了。

君顏有些失望,很狗腿地依靠過來,眼神殷切地看着我,“大姐姐真的不要。嗯?”說完還眨了眨眼睛。

要命,她又賣萌!我向來對可愛妹子沒有抵抗力,手一擡,很豪爽地從發間拔下一支釵子遞給她,“那就要一瓶。”

君顏将裝着辣椒水的瓷瓶遞到我手心,然後握着金釵,喜笑顏開,“用完這瓶你還可以來找我要哦,到時我可以給你打個折扣,嗯,就打八折!”

我聽得一頭霧水,“什麽是折扣?”

這回輪到她古怪地看着我,“不是吧,你才穿來幾天啊,就把那邊的語言都忘記了?”

“那邊,是哪邊?”我更加奇怪,君顏馬上變了臉色,然後搖搖手,嘿嘿一笑,“我逗你玩呢,這是我自創的,嘿嘿。”說完就轉過臉去看窗外的風景了。

我看着她,還裝什麽鎮定啊,額頭那滴冷汗明晃晃地在我眼底下,可不是假的。瞧她吓的,難不成“那邊”是個不能說的地方?

我昨夜沒有休息好,一陣疲倦湧上來,我閉上眼睛,也不再追問下去。随着馬車的微微搖晃,漸漸睡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

小客室裏燃着細甜的熏香,雕花漆木茶幾上疊着瓜果甜品,垂花屏門打開,迎來一衆服飾華貴的女眷。府裏侍女分列兩排,低頭垂手,俱都是屏息不敢出聲。我穿梭在熟悉的走廊間,霧兒還在前面急急地催着:“容姐兒,快點吧,莫要遲了。”

但是我已經打定注意要維護妹妹穩重從容的形象,仍舊不緊不慢地走着。

眼見着小客室就在前面,轉過抄手游廊,過了垂花門便到了,霧兒恨不得施了法術讓我下一瞬便可以踏入小客室。我邁着不緩不慢的步子,還有心思伸手撩走垂在廊上的樹枝,轉彎處卻被一道身影攔住了。我站定,霧兒也面有疑惑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現的二姑娘。

君姿眉毛微微上挑,她今日穿了錦茜紅明花羅裳,腰間一枚纏絲玉佩,耳下綴着小小的圓粒翡翠耳環,襯得臉龐白皙俏皮。發式雖還是簡單的垂髫,額前覆發卻是梳得油光水亮,顯然是精心裝扮過了。隐約還有一股玫瑰花露的香氣。她這樣眉毛一挑,不讓人感覺盛氣淩人,只覺得她俏皮可愛,帶着掩飾不住的孩子氣。只聽她高傲地說道:“大姐姐,這裏你今天是過不去了。”

站在她身後的霜兒迅速地偷偷地咬了一口手裏拈着的玫瑰糕,然後若無其事地望着廊外的風景,完全不配合自家小主子的氣場。偏偏被霧兒瞧到了,她想笑,心裏又着急,只好忍着看向我。我表示我也忍笑很辛苦!

我見君姿這架勢是不讓她及時趕到小客室了,便說道:“二妹妹,現在可不是說笑的時候。母親怪罪下來,不光是我,恐怕連你也要罰。”

“母親是叫你去見客,可沒有叫我去。”君姿說完就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去不成,大姐姐也不準去。”

霧兒終于出言護主,面色肅然道:“二姑娘,你這樣可就是在為難容姐兒了,事後即便容姐兒不說,霧兒恐怕也得跟夫人據實以告。”

“這裏可沒有你說話的份,你退下!”君姿伸手一攔,繼續看着我,“大姐姐執意要闖過去,你是要面子的人,我可是什麽都豁得出去的,到時候拉拉扯扯,被下人看到了,大姐姐可不要怪我。”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然後轉過身直接原路返回。霧兒連忙跟上,“容姐兒,可不能與二姑娘置氣。”我頓住腳步,面上終于露出無奈之色,“不然呢,若真的硬闖,二妹妹什麽都做得出來,客人在這裏,到時丢的可就不只是我們的面子了。”

“原來容姐兒是為了府裏着想……”霧兒只好不甘心地跟上去,一邊說道,“二姑娘若是有容姐兒十分之一的懂事,多好,那可真是家宅安寧,平安無事了。”

我的視線掃過她,面色微微含威,“霧兒,方才的話可不能再說了。”

霧兒滿臉無奈,“容姐兒若是有二姑娘十分之一的不懂事,那也是極好的。”

“還說……”我輕輕地啐道,眉眼故意含怒,多了一抹生動。

熟悉的走廊曲曲折折,我走着走着,忽然就像陷入了一場大霧,四周都變得白蒙蒙起來。咦,這又是怎麽了?心裏正疑惑着,忽然感覺有人在推自己的手臂,稚氣的女音響在耳邊;“大姐姐,醒醒,我們到了。”

四周的白霧散去了,我睜開眼睛,深紅色木漆雕板出現在眼前,我翻身起來,原來是在馬車上,君顏坐在一邊怔怔地看着我。我整了整衣衫,然後拉緊外衣,“大姐姐沒事,我們下車吧。”在外人面前我們還是相親相愛的姐妹。

這場夢可真逼真,簡直歷歷在目,連君姿穿什麽都清清楚楚。

經歷過被綁這麽兇險的事情後,我沒有把這場夢境放在心上。要解決起來也是很容易,多經歷幾次,我心裏已經漸漸摸索出規律來了。說起來這夢境還是好處比較多,将要發生的麻煩事提前告訴自己,只是要如何改變才能使得事情變得更加順利,而不是更加兇險,我覺得自己還需要多多琢磨。

入了府,夫人自然摟着我抹了幾滴淚來,見我平平安安地回來,只是身上的衣衫有些狼狽,連忙吩咐侍女帶着我下去洗漱沐浴更衣。我坐在自己熟悉的房間裏,心安不少。霧兒撩開門簾走進來,手裏捧着書冊,擱在房間東邊的花梨大理石案上。案上還安置着一方竹節綠衣端硯,樹林般插着的各色筆,靠牆之處滿滿堆着書。她微微搖了搖頭,從窗前移來一個越窯青瓷,插.入深秋最後幾支紅紫爪菊,放在書邊的紫檀架子上。

我換了幹淨的衣衫,正通體舒暢,見霧兒在那邊忙活着,忍不住走過來,見了爪菊,也覺得歡喜,便揀了小團椅坐在旁邊看着。霧兒連忙給我拿了藏青色軟墊,“容姐兒還不累麽,歇會兒,便要到了晚食時辰,夫人讓我将佛經拿了過來,我擱在案上了。”

此時門窗半開着,清風緩緩吹入,室內溫暖,竟不覺得涼氣嗖嗖,反而吹得心神俱靜。我興致不錯,便擱下這裏的爪菊,坐到案邊,在筆筒裏挑挑揀揀,選了支中意的筆,“霧兒,來給我磨墨,我先抄一些了。”

“容姐兒當真不累。”霧兒走過去,熟練地配合着我。

我翻開佛經的書冊,漫不經心道:“方才在馬車上睡了一覺,現在自然什麽都好了。”我看着手中的佛經,腦海裏卻忽然浮現那道青色僧衣的身影。

須塵雙手合掌一本正經地教野人煮東西步驟的模樣,可算是刻入她腦海裏了。想到這個畫面我忍不住扯動嘴角露出一抹笑來。又想到他安然坐在山崖頂上,耐心地引領着野人也坐下精心,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佛經,莫非他這些都是從這些書裏學來的?

我不喜歡枯燥無味的佛經,偏偏母親喜歡,常找了妹妹來謄寫。我雖然應下也抄寫了,卻是心不在蔫,對裏面的內容不大了解,看來以後我要多用點心抄寫了。

我忽然又想到什麽,連忙翻開以前杜君容抄寫過的書冊,看來以後我多了個任務,那就是學習杜君容的字跡。當下想着,就執起筆認真一字一行寫起來了。

以往杜君容抄起佛經,她們主仆倆都有些話說,權當打發時間。霧兒磨着墨,見我先是露出難得的笑,然後又是看書,又是抄寫的,終于按捺不住,“容姐兒對府裏的客人不好奇嗎?”

我頓住,然後擡頭問她,“這府裏的客人是什麽來頭?”

霧兒側過臉,吐了一下舌頭,“其實我也不知道……”

“霧兒,你倒是越來越大膽了,敢來消遣主子了。”我假意含怒,騰出左手來點了一下她的額頭,霧兒比杜君容還要大個幾歲,往日見她穩重大方不像豆蔻少女,現在這假裝威嚴的樣子倒是一團孩子氣,她偏過頭,臉上笑意更濃,“霧兒怎麽敢呢……您也不想想,我方才才随着您一起回來呢。”

我一怔,臉上哭笑不得,果然是糊塗了。随即想到剛才夢境裏霧兒竟說妹妹要是有二妹妹十分之一的不懂事就好了,我故意冷着一張臉,說道:“還是要罰你,就罰你每天在睡前讀一段佛經給我聽。”

“什麽……”霧兒看了看案上厚厚一疊佛經,“全部?”她什麽時候對佛經感興趣了?

我鄭重地點點頭,然後低下頭繼續專心臨摹妹妹的字跡。

窗外斜斜地照入夕陽的光芒,灑在梨花大理石案上,看着紙上溫暖的秋光,我終于擱下手中的筆,轉了轉自己的手。霧兒貼心地揉了揉我的手腕,“容姐兒抄得手酸了吧,我們先歇會吧,待會就是晚食了。”啧啧,這霧兒以前可沒有這麽溫柔的,看來還是妹妹的魅力比我大。我受着她貼心的伺候,心裏十分舒坦。

我點點頭,然後走到中央小桌邊,拿起白瓷碗飲了茶,霧兒給我披上石青色披風,“容姐兒,你嘴唇泛白,是不是昨夜着了涼?”我覺得身上沒有什麽不舒服的,便搖搖頭,“沒事,我們去見母親吧,不然該等急了。”

到了春暖閣,我才知曉父親也來了。我立在門口,竟然有一瞬間的茫然。君姿正依偎在父親身邊撒嬌,大概是昨夜鬧肚子疼有點厲害,她臉頰還有些蒼白,眼睛卻已經靈動十分,看上去十分惹人憐愛。不知說了什麽,父親伸出大手,給她揉了揉肚皮,君姿笑倒在他懷裏。

杜君容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吧。

我靜了下心,然後擡起腳走過去,落地無聲,裙裾上的褶皺湖水漣漪般微微泛動,之前懸挂的玉佩卻不見了。走到他們面前,父親才看見我。我朝他行禮問安,他冷淡地點了點頭,然後示意我坐在一邊,君姿利索地跳下來,很規矩地朝我蹲安,“見過大姐姐。”

這真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我忍着笑,只有在父親大人面前才這般禮貌吧,君姿小小的身子微微彎腰,雖然她被家中大人驕縱得有些嚣張,在大人面前還是很會做戲的。

杜守言見女兒們相處融洽,自然是感覺欣慰的。他站起來,彎下腰抱起君姿,“姿兒,父親是不是很久沒有抱過你了?”君姿摟着他的脖子,甜甜地笑,“父親現在不就抱着姿兒嗎?”

我在一旁看了,心裏替杜君容感覺難受,我終于能體會到妹妹為什麽會說自己累了,這十年裏自從她出生,或許她就沒有享受過一絲父愛。父親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難道他真的不愛母親,發而去喜歡那個妖妖嬈嬈的辛姨娘?我百思不得其解。

“走,去看看潘嬸兒給姿兒燒了什麽好吃的。”杜守言抱着君姿一路走去,連頭都沒回一下,好像沒有杜君容這號人物。我擡起腳,跟在他們後面,妹妹,以後哥哥一定幫你奪回父親!

我暗下決心!

作者有話要說:

☆、三

聽了母親與父親的談話,我才知道這次來的貴客是京都一位郡王,依靠軍功成為王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年少時與杜守言交好,如今舉家搬遷前往封地,路過此郡,便攜帶女眷入府探望,準備多住幾日。

對方身份尊貴,地位頗高,杜府不敢怠慢,已經連夜整出幾間大廂房,郡王帶着侍衛走陸路昨日提前抵達,而女眷們走了水路,明早才能抵岸。杜守言與妻女說明情況後,便起身離開了暖春閣。

我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清楚地感受到夫人心情有些不太好。

“夫人,明早郡王妃和郡主們都要來了,有得折騰,您今晚還是早些歇息吧。”邢昙端來新泡的花茶,擱在花梨木小方桌上,眉眼也有些擔憂。

夫人倚在剔紅雕漆椅背,目光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總之表情不太好。我靠過去,輕聲問道:“母親,這位郡王妃是什麽樣的人?明日要來的幾位小郡主可好相處?”

君姿正趴在桌上撥弄銀環珠子,聞言也目光殷切地望過來,夫人看了看自己兩個嬌俏的女兒,然後溫言道:“這位郡王妃也算是母親的故友了,她那幾個女孩聽說也是養得珠圓玉潤,名動京都。你們不必擔心,見了面禮讓三分,按着規矩來,不要丢了我們郡守府的面子。”

“是,母親。”兩個女孩齊聲應道。

夫人又囑咐了幾句,便讓我們先各自回屋去了。

“邢昙,你說這次過府的主意是不是她出的?哼,她定是要來看我的笑話!”室內只有她們主仆兩個的時候,夫人終于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緒,重重地放下手裏的瓷杯,泡得花香濃郁的茶水濺到案幾上,邢昙連忙上前安撫她的情緒,“夫人,如今她已是郡王妃,您明天見了她,可千萬不能動氣。”

“也罷,她要來看看我過得如何,便給她看吧。我倒也要看看惜娘她過得是不是如外人傳言那般風風光光!”夫人心有不甘,恨恨道,“當年若不是我,還輪不到她嫁給戚郡王呢!”

邢昙低下頭不語,心裏卻在想:當年可不就是您親手放棄了這大好夫婿,拱手讓人,自己選了個白面書生。惜娘是如今郡王妃兒時的小名,而夫人那時被喚憐娘,兩人是一起長大的鄰府姐妹。

當年她們兩個處處都在比,少女時期比衣裳首飾,談婚論嫁時又比夫婿門第、品貌,兩個都是京城貴女,她心高氣傲,不肯嫁給當時還是一名小将的戚良,更不肯随他去邊疆吹風受苦,便選了當時的才子杜守言,琴棋書畫,弄詩作賦,日子過得倒也逍遙。杜守言做了郡守,她們舉家搬遷,便離開京都到了這裏。

而被嫌棄的戚良也不在意,一心撲在自己的軍事大業上,家裏給他安排了一門親事,對方正是惜娘。惜娘開始也有些膈應,挑了個別人不要的夫婿,面子豈不是都丢光了。幸好她上頭有個人生閱歷豐富識人精準的祖母,親事也是她物色應下的。惜娘蹲在老太太膝下哭泣,老人家滿面皺紋,眼睛卻是極亮的,“祖母給你挑的夫婿可是一等一的人物,他雖然家世不好,如今也是平伏郡王認的養子,京都哪一個敢小瞧了他?他現在軍銜不高,帶兵打戰的能力卻是有目共睹,人家是将門虎子,哪點配不上你了?鄰府的三小姐不肯應了這門親事,倒選了個只會風花雪月的書生,那是她沒眼力,惜娘難道還要學她不成?”

惜娘還在嘤嘤哭泣,“若是嫁了,我豈不是要随着他到那邊疆受苦?”

“同甘共苦,本就是夫妻應該要經歷的。你若随着他,情深意重,将來他發跡了,摸着良心也要對你好。祖母見人無數,這小子絕非池中之物,難得的是一腔赤誠。他上面又無父母管着,家中大小之事由着你管,也适合你這脾氣。”

惜娘停了哭泣,想了許久,覺得确有幾分道理。便一咬牙答應了。十幾年過去,風水輪流轉,戚良軍功不凡,在平伏郡王的舉薦下得了皇帝賞識,正值風光大盛,他卻選擇急流勇退,攜帶全家離開京都前往封地,準備過閑居生活去。這十幾年來,惜娘始終陪伴他左右,榮辱共享,當年祖母眼光也确實不錯,戚良待她也是情深意重,雖有一兩個侍妾,在府中也是微不足道,常年見不到男主人幾次面。他也立下承諾,自己的子嗣只能由惜娘來生,因此如今的兩位小郡主,一位小公子都是郡王妃所出的,如今郡王妃肚裏又有了好消息。

外界将這位戚郡王傳得用情極深,伉俪恩愛。連身處外郡的杜夫人都有所耳聞,她每聽到那邊的消息,心裏便懊悔一分,再看看自己的夫婿,杜守言生性風流多情,幾位姨娘貌美多才,他們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冷淡,杜夫人靠着娘家的威嚴,尚能制住府中幾位姨娘,聽說他還養了外室,杜夫人這幾年鬥得累了,也懶得管。但是府中尚無公子,前些年杜老太太還在的時候,美婢嬌娥沒少往杜守言房裏塞,一心想要抱孫子,轉身杜夫人便暗暗給這幾位美人送來湯水,杜老太太直到滿心遺憾地閉眼也不知道是自己媳婦動了手腳。

現在雖然沒有婆婆的督促了,杜夫人還是過得不如意,生下小公子是當務之急。因此昨夜宴席上她見了跟随戚郡王來的小世子,心情更加糟糕。

小世子名叫戚謹戈,取謹慎用兵器之意。他雖出身郡王府,身份高貴,落地卻是在景色荒涼的邊疆,從小跟随父親和父親的士兵,看慣了打打殺殺的場面,練得一身武力,五歲之後便是黑衣勁裝打扮,腰佩小刀。等他回到京都這般繁華安逸的都城,身上已經有了軍人剛勁的氣質,換上寬袖錦衣,十五歲的少年也是英姿飒爽,頗有父親年少時的風範。朝中的親王公子皆是滿腹詩書,文弱緩步,戚謹戈一出場便帶來陽剛大氣之風,聽說虜獲了不少芳心。

杜夫人在昨夜席上見了這傳言中的小世子,見他樣貌堂堂,舉止大方,一身鑲着金邊的黑袍穿在身上,氣場強大,少年穩重不失熱情,說起話來也是機靈活潑,眉眼生動,沉默下來便是一臉淡定,目不轉睛地看着說話的人,一副好學的模樣。她忍不住多看了這少年人幾眼,心裏也難掩喜愛之情,一面又被嫉妒纏心,嫉妒惜娘生養了這般良俊的孩子。

***

郡守府的後花園布置得小路曲曲折折,假山流水不斷,路邊又栽種着各種花草樹木,望去山清水秀,有江南小院的味道,戚謹戈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他踩着滿地凹凸不平的青卵石路,饒有興致地觀賞這裏的風景。

一排芭蕉葉下是百步一折的回廊,林蔭深深,正是四處寂靜之時,前方便傳來腳步聲。他停在芭蕉葉下,只見一道小女孩的身影正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她梳着垂髫,頭釵幾乎全無,紅色的綢緞在晚風裏微微拂動。廊上鋪着菱形花紋的木板,她一邊跳着,一邊數着格子,身後跟着的小丫鬟也學着她跳。

“一、二、三……一、二、三……”如此循環往複,戚謹戈開始聽得還饒有興趣,小女孩的聲音清脆如風鈴,聽久了,便發現永遠都只有這三個數字,那小丫鬟也跟着念,跟念咒一樣。

“三姑娘,你怎麽不往下數呢……”小丫鬟終于察覺不對勁,出聲詢問。那小女孩歪着頭,想了想,然後不好意思地說道,“可是我只會數這一、二、三啊……”

戚謹戈忍不住一笑,看這小女孩也有五六歲了,怎麽還不會數數?

廊上的聲音忽然停止了,他擡眼望去,只見不知何時回廊盡頭多了道身影。她走起路來悄然無聲,裙擺幾乎不見褶皺。走到小女孩面前,她面容沉靜,微微彎腰看着低頭認錯的小女孩,“君顏,你怎麽又跑到這裏玩了,簡姨娘正在找你,快回去,以後別亂走了。”

小女孩紅了臉,然後伸手握住姐姐的手指,“大姐姐,你帶我回去吧。”

“你呀……”我牽起她的手,往回走去,轉身卻看到芭蕉葉下站着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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