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她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接下來就不肯再多說什麽。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說道:“你覺得杜之漣這個人怎麽樣?”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道:“我也不知道。”
我一下子摸不準她的态度了。她顯然沒有要說下去的意思。“我們快點回去吧,不然夫人該等得着急了。”然後她站起來,青衫翩然,依舊是那個須塵小和尚。
兩個人一前一後,将長廊走到底,然後轉個彎,入了花廳。院子裏已經擺好了煙火,下人們拿着火折準備放爆竹煙花。我們走過去,靜靜地站在一邊看煙花。
君姿早已鑽入夫人懷中,伸着兩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睛卻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夜空。不一會兒,煙花呼嘯的聲音此起彼伏響起,爆竹裂開,震耳欲聾。那黑沉沉的夜空卻被煙花點亮了,瞬間花開萬朵,火樹銀花,璀璨之極。
每個人都面帶喜色地仰頭看着天上的煙花,外面十裏長街隐隐傳來舞龍敲鼓的喧嘩聲,腳步紛紛,幾乎全城都在慶元宵佳節。現在四海升平,國運興隆,杜守言面露笑意,準備等着嶄新的一年到來,再過幾年,政績有所成,再經京中貴人相助,他要得到升遷也只是時間問題。想到這點不禁心情大好,盼着任職期限快到。
我仰着頭,煙花瞬間的光芒照亮須塵的容顏,明明滅滅之中,只見她目光虔誠,不知在暗中祈禱什麽。煙花易逝,喧鬧之後便很快歸于沉寂,府中的客人紛紛散了離去,下人們開始收拾殘局。夫人已經疲累,便由着邢昙扶着早早回去歇息。
君姿原本也要跟着回去,轉眼見我還立在廊上,一旁須塵也站在那裏。她走了過去,手裏提着一盞花燈,然後遞給我們看,“你們猜猜,這燈謎是什麽。”
這四角方燈用絹作外皮,下面垂着鮮紅色的絲穗,中央燃着一支火燭,正映着描的小小一排字。
戒得長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蓮色。
這是青蓮居士所作《僧伽歌》裏的句子,我看向須塵,“這對于先生來說應該不難。”
須塵擡眸,只見面前提着燈籠的小姑娘笑得古怪,這樣的燈謎,斷然不是她能夠想出來的。她不想作答,但是君姿挑了挑眉,有意為難,“先生若是答不出,恐怕愧對了你這一身僧衣。”我微微詫異,看着咄咄逼人的君姿,看她那樣子是勢必要須塵給出一個答案了。
“姿兒妹妹,你又何苦為難你家先生。”一道身影從花燈背後慢慢走出來,是看來一會兒好戲的杜之漣。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伸手接過那盞花燈,手指白皙修長,在燭燈下端的是好看。
杜之漣緩緩擡起花燈,将那排小字轉到自己面前,然後漫不經心地說道:“這謎出得真是刁鑽,恐怕難答。姿兒妹妹,你就不要為難先生了。”君姿跺了一下腳,看着須塵,眼眸裏閃過一絲鄙視。
須塵恍若未見,一旁的我看着卻替他打抱不平,“不過是猜不出一個燈謎,二妹妹怎能這樣看待先生?”君姿站得端正,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怎麽看待先生了?”
“不必吵鬧,我猜不出她的謎,自然是我無用了。”須塵卻大方地承認了,不以為意。我轉頭看着他,哎,她都不在意,我在這裏替他難過做什麽,當下也不跟君姿争辯了。
因為一個燈謎,大家不歡而散。
須塵獨自踏上回廂房的小道,心裏想着方才那燈謎,想得正出神,背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只見杜之漣垂着手,從他後面走上前來,溫和的臉上照例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等須塵開口,他已經擡手阻止,然後與他并肩而行,“須塵,那個燈謎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為何不答?莫非果真是心裏有愧了?”
“我為何心中有愧?”須塵站在個頭比自己高的杜之漣面前,淡然得不像孩子,倒像是老僧入定,可以油鹽不進。
“那你說說謎底是什麽。”杜之漣的語氣依舊溫和,卻給人一種寒碜的感覺。須塵不想與他這樣的人談佛講禪,也無力去指點他的所作所為,因此微閉雙唇不肯開口。
“呵呵……”杜之漣笑了幾聲,“小和尚倒是倔強得很,你等着吧,總有一天你那花花心思會被人看穿的。”須塵露出一副我并無犯錯的凜然表情,令他噎了一下,然後拂袖離去。
須塵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臉上是難掩的悲傷表情。我從樹後面走出來,方才一路跟着,我就知道杜之漣是在有意打探須塵的心思。她明明節前就想告訴他心意的,為何今天這麽好的機會反而不說了?
而且看着她傷心失望的表情,我想她一定曾經杜之漣有過什麽期待。她看到我出現,臉上又恢複了淡淡的表情。“天色已經不早,君容還是先回去歇息,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也不遲。”
我攔住她不讓她走,“方才的燈謎,你為什麽不肯作答?”
她看着我,然後慢慢地說道:“你想知道謎底嗎?”
我點點頭。
“那句詩可解為‘戒與秋月共明,禪與春池共潔。’佛心清淨,如蓮純潔,謎底乃是‘佛’字。身為佛門弟子,當清淨修為。”她耐心地解了一遍詩句,我其實沒有聽明白,只是覺得這也沒有什麽難以啓齒的,“那你方才為什麽不解?”
她搖了搖頭,“他們那樣的人,不說也罷。”我正一頭霧水,她忽然又低低地說道,“君容,以後你可要睜大眼睛看清自己的堂兄。”
“他……他怎麽了……”我萬分好奇她會這樣說的原因,但是她沒有多加解釋,而是搖了搖頭,“現在夜已經深了,旁人見了也不成體統。我先回去了。莫送。”
我看着她離去的背影,須塵是個好人,我想。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看着邢蘭,“邢蘭,你有喜歡的人?”
“什麽?”邢蘭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臉上倒沒有什麽忸怩害羞的表情,只是一頭霧水的樣子,邢蘭心裏稍微放寬了,“容姐兒說的喜歡,可是喜歡小貓小狗的那種喜歡?”
“喜歡小貓小狗?”
“就好比我在街上看到一只小貓,我就想上前摸摸它,這種喜歡嗎?”邢蘭見我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眼睛一轉,看到桌案上堆着的筆硯,她指了指這些,“好比容姐兒見了這些筆硯,心裏歡喜。”
“哦,我說的就是這種喜歡。“我肯定地點點頭。
邢蘭就放心了,“那當然有啊,比如,我就很喜歡容姐兒啊。”趁機表下忠誠。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後想到她說的是喜歡杜君容,而不是我。
“那如果你喜歡的一個人,她不想要你喜歡她,怎麽辦?”我問了一個相當有難度的問題,邢蘭愕然,看着我。
“他既然不要你喜歡,那就不喜歡呗。這還不簡單?”邢蘭決定不跟我糾纏這個問題下去,不然保不準我又問出什麽稀奇古怪的問題。“容姐兒,快歇息吧,明早就要開始學功課了。”
我又糾結了,“可是心裏就想要親近她,怎麽辦?”
“額……”要不是我假裝滿臉純潔認真的表情,她大概不會回答我的問題吧。邢蘭輕輕一笑,随口說道,“那就搶過來歸自己所有呗,不給它東西吃,看它還反不反抗!”
呃,邢蘭你這樣會教壞小孩子的。
我蹙眉,“這個,恐怕有難度……”随即笑倒在床上,毫不顧忌形象地大笑起來,邢蘭莫名地看着我,“容姐兒,大家閨秀可不能笑得如此放肆!”
我當然知道喜歡是什麽樣的感覺,方才不會是逗她一下。邢蘭素來嚴肅,想不到也會這樣耐心地解釋什麽是喜愛,還語不驚人死不休,我笑夠了才沒心沒肺地睡下。
***
心如世上青蓮色。
須塵獨自靜坐在沒有點蠟的房間裏,腦海裏忽然浮現這句詩。她驀地擡眸,錯了,她解錯了燈謎。根本不是什麽“佛”,心如青蓮,豈不是“情”字!
一想到這個詞,她頓時有些冷汗淋漓。難道杜之漣已經知道了她的心思?那麽自己豈不是成了他眼中的一個笑話?!
“要娶,自然要娶個上等人家女兒。”杜之漣跟那位女子旖旎時候說的話赫然響在耳畔,他這樣的人,外表風度翩翩,沒想到會做出與叔父姨娘茍且的事情來,甚至有如此嚴重的門第之見。他要娶上等人家的女兒,不是為了喜歡那個人,而是為了自己将來的前途與地位着想吧。
窗外幽幽地吹進一股涼風來,須塵被冷得一激,然後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擡起手便要緊閉窗戶。串在手腕的深紅色佛珠被夜風吹得晃蕩,她握住一粒小小的如紅豆般的珠子,因為被開水燙過,中間一圈已經泛白,她輕輕撥動指尖,一粒滑過骨節,又接着一粒,她一邊轉着一邊坐回位置,垂簾屏息,開始靜下心來。
靜坐了一會兒,她起身,點起燭燈,從花梨木書桌上拿來一本泛黃的佛經,一頁翻過一頁,低低念着,不知念了多久,終于擱下書冊,手心握住佛珠,躺在榻上,望着幽黑的屋頂,或許她這輩子都只能這樣度過了……
長老滄桑的聲音響在耳畔,她的臉蒼白無比。“六根清淨,潛心向佛;寸草不留,與汝剃除。”
只一刀,她的青絲全數剃盡。在那個時刻,她聽到守在堂外母親的一聲哭叫。從此不再是侯門公子,從此與紅塵萬丈無緣,從此青衫魚木不離身……
“佛法廣大,賜名須塵。”
“一要歸依佛,二要歸依法,三要歸依僧,此是‘三歸’;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此是‘五戒’。”
三歸、五戒,猶如魔咒,萦繞腦海。不殺生、不偷盜、不淫邪、不妄語、不飲酒!她的手緊緊握着佛珠,不殺生、不偷盜、不淫邪、不妄語、不飲酒!
絕對不能!
作者有話要說:
☆、二
描着花紋的紅格窗戶半開着,他一身月白長袍,立在花庭階下。早春的玉蘭樹上綴滿了白色花朵,花瓣落了一地。庭院裏彌漫着淡淡的花香。
她躲在紅窗戶後面,悄悄地探出臉來,去看陌生的來客,看着看着臉就微微紅了。因為她是偷偷溜到父親書房的,剛要揣着偷來的話本溜回自己的閨房,便看到外面多了一個男子。
這下進退兩難,她只能躲在這裏,一邊觀察動靜一邊思量着對策。
書院半遮掩的們吱呀一聲被推開,她看到自己的父親笑意盈盈地走進來,對着那個年輕人笑道:“之漣,來,你随我熟悉一下這裏。以後郡縣州衙的文書都需勞你執筆了。”那年輕人溫文爾雅,謙恭有禮,“郡尉大人客氣。”他們一邊相談一邊走出了書院。
紅窗戶後面的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原來這個人是父親新請的長史。見書院裏已經無人影,她才提起裙擺踮起腳尖,彎腰走過院子的長廊,準備穿到後花園去。到了垂花門下,卻看到那月白色身影正靜靜地立在那裏,似乎專門等候于此。
她受到驚吓,手裏抱着的書啪嗒一聲落地,原本背對着她的身影緩緩轉過來,青年的臉在陽光下溫暖俊美,他的視線落在躺在地上的書冊上,偌大的三個字清晰可見:花間集。
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郡尉千金,也看此書?”語氣訝然又帶着戲谑。她何曾被男子這般言論,原本就是泛紅的臉頰此時更是如黃昏夕陽那般火紅。她彎腰拾起書冊,用長袖遮掩住,然後瞪了他一眼,“不準告訴父親!”說完便急匆匆地越過他走了。
剛走了幾步,便看到自己父親鐵青着臉站在前面。她頓在原地,看來是專門來攔自己的。羅郡尉方才進書院已經瞥見自家女兒的身影,因此專門在這裏守株待兔。或許是因為出身習武家庭,他這個女兒生性活潑,膽子肥大,不喜靜,後來好不容易喜歡上看書,偏偏看的都是市井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傳奇。他屢禁不止,便将她的書沒收走藏在自己書房。沒想到她竟然膽敢偷書回去!
他不會養女兒,今天是有心在外人面前折辱一下她,讓她有點羞恥心。
但很明顯,适得其反。
見到父親鐵青的臉,羅儀裳決定破罐子破碎,當下挺直背,頭微微揚起,“父親大人,借過一下。”
這一句将羅郡尉氣得夠嗆,站在原地不動。現在他才感覺自己是搬來石塊砸自己腳了,杜之漣正微笑着看着呢!
他有心要馴服自己這個桀骜不馴的女兒,厲聲喝道:“将你袖中書冊留下,今日不準進食!”羅儀裳将袖子裏的書冊狠狠擲地,然後一雙大眼睛泛着淚光看他,“父親大人,您這是要餓死女兒麽!”
“一天不吃飯,餓不死你罷!”羅郡尉不以為然。
羅儀裳臉漲得通紅,看着自己粗莽的父親,不就是欺負她沒有娘麽!“哼!”她拂袖離去。
“哎,真是見笑了。”待她走遠,羅郡尉才面露尴尬。杜之漣照舊笑而不語。
這個羅郡尉,性子粗莽,不知養女不如養兒,竟将自己這如花似玉的女兒養成了漢子般性格。也真是不容易。
開春杜之漣便在杜守言的舉薦下到了這裏當長史,郡守府裏依舊如湖水般平靜,兩個女孩繼續學習詩書禮儀,而杜夫人漸漸将府中雜事交給邢昙管理,而自己專心等待新的家庭成員加入。
一時之間,邢昙在府中的威望逐漸上升,沾着姐姐的光,邢蘭原本還一直擔心二姑娘會來找自己麻煩,後來見春暖閣并無動靜,漸漸地也安下心來。
入夜,杜之漣從郡尉府回來,他擡起手摘下衣冠,手指修長白皙。門外傳來輕的叩門聲,他輕輕蹙了一下眉,懶散地坐在椅子上休息,門外又傳來堅持不懈的叩門聲,響在寂靜的夜裏分為清晰。他終于起身,慢條斯理地打開門,門外站着的卻不是他預想中的人。
君姿正攏着一件外衣,俏生生地立在門外。她見了兄長出來,臉上露出笑意來,“之漣哥哥,給我做個紙鳶吧!”往年他都會給自己做的。杜之漣一手扶着門扉,燈光下襯得手指更加白皙,淡淡地說道:“我累了,以後再說。”說完便要關門,但是君姿已經一腳跨進來,語氣依然央求期待,“就幫幫我嘛!”
這幾天杜之漣都是早出晚歸,很難見到他的,現在好不容易逮着機會見到他,自然是要纏着他的。杜之漣擡起手撫了撫自己的額角,“二妹妹,既然你喜歡,明天我給你帶一只回來。”
君姿沒有發覺他的隐忍,天真爛漫地繼續纏着他,“之漣哥哥,我不要別人做的,我就要你做的紙鳶。好不好嘛……”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杜之漣微微彎腰,語氣已經含着一股陰涼的危險氣息,“為什麽一定要我做的紙鳶?”
“誰叫你住在我們家,父親說你可不能吃白食,像個蛀蟲一樣什麽也不幹!所以我叫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杜之漣看着面前趾高氣揚的女孩,九歲的孩子也敢爬在他頭上頤指氣使,殊不知她親娘可是自己袍下之客……想到這裏,他臉上照舊笑得無害溫文,“哦,你父親是這樣說的?”
君姿并沒有發覺什麽異常,她常常伴在父親身側,大人說話一般并不忌諱孩子,與夫人談些家長裏短也就沒有什麽顧忌,卻不知君姿人小心細,都一一聽進去了。久而久之,受到大人态度潛移默化的影響,她面對杜之漣便不知覺地擺出主子的身份來。
杜之漣看了她一眼,諄諄善誘道:“你父親可還說些什麽?你講與我聽,我以後注意便是。”
君姿不知他這是在試探自己,心裏反而得意洋洋,看吧,連之漣哥哥也要對自己俯首聽從,“你以後聽話便是,自然不會虧待你的。”
杜之漣雙手攏袖,眼睛微微眯起,仰頭望着外面的夜空,輕聲道:“二妹妹說的,為兄記住了。”
杜之漣坐在榻前,就着燭燈連夜給君姿做了一只紙鳶。而君姿早已回去安心地睡覺了。
外面天空微微泛白,他起身,将新作的紙鳶交給小厮,讓他待會送到春暖閣去。然後提起自己的小書箱跨出院門,準備去當差。
羅儀裳站在一塊假石上,一身勁裝,長發利落地綁着,不見任何釵飾。她的目光倔強桀骜,不見絲毫示弱。她的父親已經将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兩個人劍拔弩張。
這樣的情況已經不稀奇了,郡尉府裏的人都自如地做自己手頭的事情,沒有關注這對水火不容的父女。一陣風吹過,吹起樹梢的玉蘭花,終于打破了死水般的靜寂。羅儀裳輕輕一躍身,跳上了更高的石塊,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的父親,“我要走了。”
“放肆!怎敢如此對你父親說話,不準踏出這院子一步!”但這樣色厲內荏的喝聲完全沒有效果,羅儀裳恍若未聞,踩着假山山頂,便要躍到牆上。羅郡尉終于變色,大踏步走到牆角邊,準備攔住她。府裏的下人也終于反應過來,紛紛堵在門口。
門口,斜背着書箱的杜之漣站在那裏不知看了多久。
羅儀裳瞥到他,心裏懊惱萬分,為什麽每次她與父親大動幹戈吵架的時候,他總在這裏?現在也沒有多少時間想了,她一把握住擱在牆上晾衣的竹竿,以修長的竹竿撐地,整個人晃到了外院的牆上,只要翻過這面牆,便可以出府了。地上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耍雜技般越過他們的阻攔。
後面的羅郡尉氣得青筋爆出,手裏提着佩劍便急急地沖出院門,然後一提氣,舉起手裏的劍便要擲向羅儀裳的後背,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按在他的手腕上,啪嗒一聲,失去力量維持的佩劍直直落地。羅郡尉一臉不贊同地看着面前的杜之漣,“你這是做什麽!”
杜之漣慢條斯理地攏袖,“令千金頑皮,光靠武力恐怕非上策,在下願意一試,去勸回她。”
羅郡尉狐疑地看了一下他,想想也沒有什麽辦法,只好讓杜之漣出府一趟。
城外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羅儀裳一把丢開手裏的竹竿,擡起頭眯眼看外面的光景。她原本打算真的來次離家出走,但現在出來了,心裏卻在想晚上該怎麽回去跟父親賠禮道歉。她不過是氣氣他罷了,怎麽敢狠心丢下老父一人。
正在街上店鋪穿梭着,羅儀裳猛然便看到那道身影立在一家皮影小店面前。她撇了撇嘴,準備假裝沒有看到。杜之漣手裏舉着一只小泥偶,攔住她,“可以幫我付錢嗎?”
“你沒有錢嗎?”羅儀裳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泥偶,然後丢回鋪子裏,“醜死了!”說完便擡腳離去。杜之漣在後面跟着。
“你不是在苦惱如何對你父親賠禮道歉麽,或許這些小玩意可以。”杜之漣慢悠悠地說道。羅儀裳頭也不轉,也不問他怎麽看穿自己心思的,“幼稚!”
“或許,你的父親偏偏喜歡……”
入夜,杜之漣坐在燭燈下低眸仔細雕刻手中的木頭。他做得專注認真,門被推開也沒有察覺。直到讓他感到不适的氣味襲來,他這才擡眸,看到辛姨娘端着點心站在面前。
辛姨娘的墨發梳得水光滑亮,臉頰有淡淡的胭脂痕跡,燈光下妩媚豔麗。杜之漣終于變了臉色,“你怎麽敢夜闖我的房間!”
他的反應太過惱羞,辛姨娘頓了一下,以為他只是在擔心被府裏其他人看到,笑了笑,“無事,我是一個人來的,院子外的下人也已回去歇息,沒有人看到。”她說完便依偎過來,臉上帶着媚笑。杜之漣強壓下內心的不滿,表情已經換成往日的溫文。
辛姨娘的手指修得圓潤可愛,輕輕推了一下他擱在桌上的木頭,“咦,這是什麽?”杜之漣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雕成一半的木頭人偶便在她手裏,“你在雕刻什麽?”
“話本裏的人物。”杜之漣無意多加解釋,心裏雖然很想把木偶拿回來,還是忍住了。辛姨娘見他反應淡淡的,終于不再追問,識相地晃了話題,“聽說昨日你幫姿兒做了一只紙鳶,真是有心了。”
她微微低着頭,好像他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這樣做的。杜之漣心裏感覺好笑,又有些鄙夷,好愚蠢的女人啊,難怪鬥不過杜夫人!
辛姨娘還要糾纏不休,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然後門被叩響了。
裏面的兩個人悚然一驚,這麽晚了會是誰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三
“之漣哥哥,你開門啊!”
是君姿的聲音,杜之漣斜眼看辛姨娘,“是你那個寶貴女兒呢。”辛姨娘尴尬地一笑,誰都知道她的女兒從來不認她這個娘。因為是君姿,她也就不避嫌了,大大方方地坐在那裏不動。
杜之漣見她竟然沒有躲一躲的意思,心裏為她不恥,面上卻沒有什麽,懶散地站起來打開門,門外的君姿早已準備就緒,就如一只小鹿一樣闖進屋子裏,一眼便看到辛姨娘正坐在那裏。
君姿恨恨地瞪着她,“好不要臉!”
辛姨娘正詫異她的反應,門外忽然又走進一個女孩來。只見她腰間流蘇被夜風微微吹動,腳步不緩不慢。杜之漣立在一旁,一時也忘記了說什麽。我微微挺直背,越過他,走屋子裏,眼睛看着辛姨娘。
辛姨娘連忙起身,擠出一抹笑來,“原來是容姐兒來了。”
我目不斜視,語氣淡然,“辛姨娘,為何會在堂兄屋子裏?”辛姨娘剛想随口捏個理由糊弄我,我又開口,“此時來的若是我的母親,辛姨娘,你說,會如何?”
辛姨娘後背一陣冷汗,但是被一個女孩這樣威脅,心有不甘,她假裝鎮定,“我不過是見開春了,堂少爺身上還是去年舊袍,便想着給他送衣料來。這幾天堂少爺早出晚歸,我要送衣物,也只有這個時候了。”
杜之漣立在門口,完全不開口,好像這時發生的事情與自己無關。
“府中自有人會給堂少爺做衣物,橫豎也用不着一個姨娘關心。再說了,姨娘有心要照顧,差遣下人送來便是,何須親自來?”我反駁她,然後去看一旁還在怒目瞪視辛姨娘的君姿,“二妹妹,你看大姐姐沒有騙你吧。”
君姿跺了跺腳,她氣得臉頰通紅,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不想再在這裏呆下去,沖出屋子便走了。我看着被驚得一動不動的辛姨娘,“姨娘,你怎麽還不走?”
“你……”辛姨娘自知有虧,臉上終于感覺害臊,腳步匆匆,終于走了。而杜之漣始終将視線落在門外的夜空,沒有為她出言的任何意思。一時之間,屋子裏只剩下我們兄妹兩個。
“容妹兒,你可真是越發聰明了。”不知過了多久,杜之漣才開口,意味不明地看着我。
我始終站得端正,“我若是真聰明,此時便應該叫上母親父親一起過來,讓他們看看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呵,那為何不叫?”杜之漣不以為然。
我轉過頭看他,方才不過是靠着一口氣有心要折辱一下辛姨娘。現在面對笑得溫文的杜之漣,我心裏倒是感覺毛毛的,總覺得他這個人深不可測,我選擇了不回答。
杜之漣走到書桌前,拿起那完成一半的木偶開始繼續雕刻,“放心,我不會再與辛姨娘見面。”我轉頭看他,只見他坐在燈光下,目光溫柔,完全無害的樣子。他很少有這樣純粹的表情的。我默默地看着他,猜他下句會講什麽。
“我要娶親了。”他說,語氣甜蜜而溫柔,好像那個新娘子就在他面前。
我微微驚訝,事情來得突然,之前幾乎沒有什麽風聲。“母親幫你物色了哪家姑娘?是哪個姐姐要到我們家裏來了?”
杜之漣握着小刀,一邊細細刻出木偶身上的裙擺褶皺,一邊說道:“不是你的母親安排,是我遇到了喜歡的女孩,我要娶她。可惜夫人大概會阻攔,所以,容妹兒,你願意幫我嗎?”
我呆呆地看着他,“娶妻不是應該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我何來父母,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稱心如意的人,豈能錯過。至于媒妁,只要你的母親點頭,媒婆還會少麽?”杜之漣打斷我,“即便夫人不肯點頭,我便自己給自己做媒!”
他目光堅定,好像真的是那個人非娶不可。我不知他話裏是真是假,但是他若真的娶妻,辛姨娘大概也就不敢再來找他了吧……但是我又想他的為人,如果當年真的是他将我推入荷塘,是他想要謀害戚謹戈,他這樣的人豈不是會辜負了那位姑娘?
我這邊七想八想,他那裏已經将手裏的木偶雕好了。我看着他,可能他真的是喜歡那個女孩吧!
……
那天下着雨,稀裏嘩啦,屋檐下的青瓷注滿了雨水。
羅儀裳坐在欄杆上,雙手撐在自己身側,笑得沒心沒肺。
在她前面張羅着皮影戲的白布,燈光幽幽地映出木偶的影子,沒有聲音,只有一幅幅黑色影子晃過,無聲地演繹着話本的故事。是癡傻小兒娶媳婦,動作滑稽而誇張。暈黃的燈光映得白布不甚清晰,外面風雨大作,風吹得嗚嗚大響,白布上的影子好像也在搖搖欲墜,黑影漸漸倒下去了,燭火搖曳在晚風裏,陡生凄涼。羅儀裳終于不再笑了,坐在冰冷的欄杆上,感受着繁華過後的寂靜。
畫布後面走出來侍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羅儀裳卻不看她們,也不對方才的玩偶戲劇加以評價。她手裏拈着一張素箋,是杜郡府的請帖。她知道這一去,意味着什麽。
杜郡府裏,此時卻亂成一團。
春暖閣裏屋傳來一陣陣痛苦的女聲,侍女捧着熱水進進出出,手忙腳亂。杜守言此時一面擔憂,一面驚怒,堂廳裏跪了一地的下人。一只紙鳶被孤零零地扔在地上,無人理會,也沒有人敢上前拾起。杜之漣聞訊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他看到地上那只自己親手做的紙鳶,眉毛終于輕輕皺起,心頭忍不住一跳。
我和君姿正并排立在椅子前,原本是讓我們坐着的,但是此時誰也沒有心思安坐着等消息。杜之漣慢慢踱步過去,輕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何如此驚懼?”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發生了什麽他不是應該最清楚的麽!
原本想要提出杜之漣的親事,如今看來也是要延後了。但是請帖已經發出,若是羅家小姐按期赴約,恐怕杜府此時已經沒有閑暇來招待客人了。因為新成員提前出世了。我希望那羅家小姐不要赴約才好,只是此時也沒有心情擔心這個了。
我和杜君容的母親在裏面,危在旦夕。
生孩子,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的大雨還在磅礴下着,這是入夏以來第一場暴雨。好像要把整個春天積蓄的雨水都落光了才肯罷休。遠方山間隐隐傳來閃電雷鳴。
須塵獨自靜坐在廂房窗前,望着漣漪陣陣的湖水,手指轉着一粒又一粒的佛珠,這杜府發生任何事情好像都與她無關,她永遠都是選擇置身其外。
杜之清出生的時候,就是在這個伴着狂風暴雨的黃昏。
他不知道他來到人世第一聲哭喊,牽動了多少人的心。
羅儀裳握着手心的請帖,跨入杜府的時候,便看到府裏的下人奔走相告,小公子出生了!她愕然,沒想到只不過是赴一場晚宴,竟會有這樣的喜事。她立在花廳等着有人出來招待自己。
但是這一等,只等來送客的人。
杜府的老管家一臉木然,沒有多加解釋,“羅小姐,您來得不巧。現在您先請回吧。”也沒有說下次什麽時候再來。羅儀裳沒有多想,她離了府,覺得自己被戲耍了一番。
下次?應該沒有下次了。她舒出一口氣,心裏依舊有小小的失落。
杜之漣此時已經沒有心思想着自己的風花雪月,他半跪在地上,頭深深地垂着,好像在請罪,又好像有諸多的不甘心。但是沒有人來管他,老爺讓他跪在這裏,他只能跪在這裏。
門口的婆子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杜守言不準進去,侍女抱着新生的孩子出來,這個他苦苦等待多年的小公子如今抱到了他面前,他卻沒有心思去看一眼,此時他的嘴巴裏如同含着黃連。
他的妻子躺在裏面生死未蔔,他卻連跨進去的權利也沒有。孩子剛出生的喜悅沒有多久,一種更加深刻的焦慮與憂傷迅速席卷了整座府。我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我走到門前,趁着他們大人在糾纏的時候,扒拉開房門便要沖進去看個究竟,我忽然轉頭看了看自己的父親。他的眼裏永遠沒有杜君容的存在,但是此刻我知道,只有杜君容可以幫他了。
“父親,抱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