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喂食
祝照年幼時,娘親教過她飯桌上的禮儀,食不言,寝不語,這是基本的規矩。
這些年,祝照一直都在姨娘家生活,與徐柳氏吃飯時,桌上總能傳來徐潭的聲音,而後徐環瑩便會呵斥徐潭安靜些,徐柳氏更看重兒子,會幫護着徐潭,往往一餐飯,桌旁就只有她與徐二夫人是安靜不說話的。
今日這餐飯,耳邊沒有了聒噪的聲音,祝照依舊不能一心一意地品嘗如今京都內最貴最好的酒樓裏的飯菜。
祝照端着小碗,筷子不碰碗邊,吃飯幾乎沒有聲音,坐在她對面的明雲見亦是如此,只是相較于祝照的拘謹,他則真的像是出來随便用飯一樣,等到二人碗筷放下了,明雲見才問她:“蛋羹好吃嗎?”
祝照正偷摸着打量對方,乍一被問話,祝照連忙道:“好吃。”
“是蛋羹好吃,還是本王好下飯?”明雲見擺動着手腕扇風。
祝照聽他這麽說,臉上又開始紅了,這一晚上不知臉頰紅了多少次,每次都是被明雲見的話給激的。
“見你用飯一直都只吃跟前的蛋羹,一餐飯下來看了本王恐怕有二十幾眼,本王臉上有鹽?”明雲見問完,祝照立刻搖頭。
他突然起身繞過桌子,走到雅間的窗戶邊,推開了半邊窗戶朝外看,又用扇子對她招了招手道:“過來。”
祝照聽話,起身走過去,待站在明雲見身側時,她能聞見對方身上淡淡的香味兒,目光下移,便瞧見他腰帶下挂着個香囊,上面繡了建蘭,瞧上去有些顯舊了,裏頭發的也是蘭花的香味兒。
明雲見選擇的雅間,窗戶正對着以往祝府的正門,此時華燈初上,對面借十裏茶館兒門前熙熙攘攘。
與以往祝府的結構不同,此時的茶館兒除了留有當年的門面寬度外,裏頭的建設也一改全貌。
明雲見道:“祝府被大火燒了之後,先帝也因夜旗軍巡邏不利罰了本王,先帝命贊親王處理祝府後事,而今那祝府,也成了贊親王名下一處産業,茶樓面兒上是商人開的,實則挂的是贊親王之下。”
贊親王是出了名的貔貅,祝府入了他的手中,即便祝照還在世,也要不回來的。
祝照望着昔年的祝府,而今的借十裏茶館兒,心中湧上些許感慨。從前的十年,她從來沒想過要追查什麽,也從來沒想要改變過什麽,哪怕她的心中對當年祝家滅門一事滿是不解與憤怒,疑惑與悲傷,可她也膽怯,或者說……是怯懦。
官家出來的女子,即便從未碰到過,卻也聽說過朝廷之中的爾虞我詐,她爹與兄長在世時,每每議論起朝堂之事,便會讓娘親将她抱走,他們不想讓她摻和,也怕她卷入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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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作為,是祝照給自己膽怯懦弱的借口。借口如若她真的為了找尋真相,回到京都,改頭換面,以螳臂當車,追蹤過去,或許并非是她爹娘與兄長所希望的。
或許他們就希望自己能夠安安穩穩,快快樂樂地度過一生。
在徐府,不快樂,但還算安穩。
祝府當年的真相是什麽?不外乎窺見了朝中某些人的狼子野心,而被殺雞儆猴,或斬草除根。
“王孫貴胄,一言一石如山崩,一語一氣如飓風,本就是以權蓋棺以勢定生死,而我,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一。”祝照輕聲說出這話後,往後退了半步,對明雲見的方向微微鞠躬道:“今日多謝王爺款待,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
“本王讓小松送你。”明雲見道。
“多謝王爺,不過此處距離忠悅客棧并不遠,我來時已記着路,可以自己回去。”祝照說罷,見明雲見沒再堅持多加一句,便知曉他也不是真心要人送她回去的,幹脆懂分寸些,自己離開。
出了雅間後,祝照才覺得松了一口氣,她不禁轉頭朝身側站着的少年看去,少年雙臂環胸,睜圓了一雙眼睛偷偷朝雅間內打量了一眼,祝照略額颔首對他笑了笑,這才轉身離開。
她離開酒風十裏很迅速,沒好意思朝一樓的堂內去看,也不知那劉沫姑娘到底跳到了哪一步,但身側那群那人的呼聲越來越高,可見衆人正盡興。
祝照回去的方向,剛好從明雲見的雅間下方路過,明雲見只需一低頭,就能瞧見那身穿鵝黃色裙子的少女,她捂着通紅的雙頰,腳步飛快地離開,走入巷子前似有不舍,又回頭看了一眼借十裏茶館兒,這一眼很長,她就定定地站在那兒,最終還是離開了。
明雲見合上了扇子,眸色漸漸沉了下來,絲毫玩味不顯于面上。他轉身,坐回了太師椅,若似自言自語地對着門外的少年道:“她與我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小松聽見明雲見突然說話,于是走入雅間,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
明雲見微微擡眉道:“本王記得初見她時是在禦花園,她很小,還不到本王的腰高,現下已經長這麽大了,居然還得成為本王的妻子。小皇帝為了逼本王,将她重新找了回來,甚至送給了本王,不過是個可憐人,何故非要她入這棋局呢。”
她很膽怯。
明雲見輕易就能看出來,祝照過于謹小慎微,明雲見幾次言語試探,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要為祝家讨回公道的樣子,可她淺問了幾句,呼吸也亂了,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但她也很聰明。
從她離開前說的那一番話便可知曉,其實祝照一直明白如今大周朝堂之上的局勢,正因為明白,所以才會說自己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一,有意,無能,也無力改變局勢。
不過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一成不變的。
明雲見輕輕笑了笑,看了一眼對面被吃空了的蛋羹盅,對身側的少年道:“從明日起,每晚給她送一盅雞蛋羹去吧,另外再加些魚蝦,都十六了,一點兒人樣也沒有。”
小松見明雲見笑了,于是自己也跟着笑了起來。他也覺得,今日見到的未來王妃,一點兒也不像是十六歲,他比對方小了三歲,卻高出了一個頭的身量,對方看着瘦瘦小小的,活像是沒長大,難怪王爺想要喂她多吃點兒。
小松想了想,又用筷子于茶杯中蘸水,在桌上寫了一句:若她不喜呢?
明雲見起身,伸了個懶腰道:“那就換,入王府之前,最好能白白胖胖,本王便當是替祝盛養女兒了。”
銀扇挑開紗幔珠簾,明雲見出雅間離開,小松跟在他身後,聽見一樓堂內喝彩聲,沒忍住低頭看了一眼,正瞧見劉沫姑娘露出了一雙皎白的腿,皮膚細嫩,膝蓋微紅,每一顆腳趾都好看得猶如珍珠圓潤。
小松只敢瞥一眼,立刻故作正經地挪開視線,再觀走在前頭的明雲見,自始至終腰背挺直,單手背在身後,從頭至尾也無興趣朝下瞧一眼,餘光不曾從身前挪開,更不屑觀女子之俏麗容顏。
祝照回到了與徐環瑩和徐環晴分開的岔路口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沒等到人,又打聽了路過的人才知道,天色暗下,詩社已經閉門了,祝照想那兩人恐怕已經回去,于是往客棧方向走。
回到客棧後,徐柳氏一整日太勞累,早早睡下了,徐環晴也跟着徐環瑩回來,只是徐潭房內的燈沒亮,他如何玩兒,徐柳氏從來不會管的。
祝照推開房門進去才瞧見,徐二夫人已經帶着徐環晴睡下了,只有一旁的軟塌上放了個毯子,那榻本是讓人坐着休息的,索性祝照身形瘦,蜷縮着腿也能睡得了。
晚間她去客棧後院打了水洗漱,洗完臉後坐在院子裏愣愣地盯着頭頂的月亮,月亮挂在了一截碧綠的桂花枝上,這時桂花不會開,要再等三個多月,金桂初開時,便是聖旨上說的,她嫁入文王府做文王妃的日子。
算起來,不過短短百日。
第二日一早,徐柳氏便與徐二夫人帶着三個孩子去看望徐冬,因為他們行禮都留在了客棧,故而讓祝照留下看着。
祝照與徐冬沒見過幾次面,并無什麽感情,不去反而自在,于是在徐環瑩臨走前,向她借了兩本書,坐在房間慢慢看。
直至傍晚,徐柳氏還沒回來,祝照靠在軟塌上小憩了一刻鐘,太陽将落山時,房門被人敲響。
祝照推開門,見小二身後站着個人,少年身姿挺拔,抿着嘴一派嚴肅的樣子,見到祝照後才颔首算是打招呼,不等祝照請進便跨入房內,而後把手裏的食盒提上了桌。
一桌三菜布下後,還有一份糕點。
祝照愣愣地望着桌上的飯菜,其餘的她都沒記得,但是這蛋羹她印象特別深,昨晚才吃了一盅。
她睜大眼,擡眸看向少年,問:“你是叫小松吧?”
少年點頭。
祝照又問:“這是文王讓你送來的?”
少年繼續點頭。
祝照有些無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坐下去吃,少年的眼睛很圓,一直盯着她的一舉一動,見祝照遲遲沒吃,于是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到她跟前,祝照看見上面寫着:吃完,我要回去複命。
祝照:“……”
這麽看來……這餐飯不是普通的晚飯,應當是個命令。
祝照連忙坐下端起碗筷,酒風十裏雖然有名的是金醉酒,但飯菜的味道也的确很好。
祝照在徐府吃得不算差,只是她幼時想吃徐環瑩跟前放着的魚,起身袖子沒注意,沾到了魚湯,徐柳氏發了一次火,說她不懂規矩,還說徐家飯桌上的規矩就是只需吃自己跟前那一盤,故而後來祝照就只吃自己坐着略微伸手能夠到的三道菜。
再後來,放在她跟前的三道菜,總是整個兒桌面上,最無葷腥的那幾樣。
饒是如此,徐府的廚娘做飯味道尚可,祝照也挺喜歡。
今日能開懷了大吃,勺口大的蝦仁兒她從來沒吃過,剃了骨的魚切成片用雞蛋炒濃湯,臘肉片提味,幾片翡翠色的菜葉子點綴其中,再增魚的鮮美來,這幾樣,都好吃。
祝照是真的一點兒也沒浪費地吃完了,甚至還在小松跟前沒什麽形象地打了個嗝,雖說她用袖子遮住嘴了,可小松聽見了。
收了桌面上的一片狼藉,小松提着食盒臨走前,又給祝照看了一張紙:我明日此時,還來。
祝照眨了眨眼,見小松出門才想起來什麽,于是揚聲道:“代我謝過王爺。”
兩刻鐘後,文王府書房內,明雲見正用絲帕細細地擦拭着書桌上的蘭葉,小松匆匆走進來,食盒已經被他在來的路上,丢給酒風十裏了。
明雲見眼珠子都沒動,只道了句:“沒規矩。”
小松鼓着嘴,有些焦急,似有話說,直到明雲見擦好了蘭花,這才瞥了一眼自己書案上的紙筆,小松得了準許,連忙接過筆寫下一行字。
“王妃胃口好,吃光了。”
明雲見沒什麽反應。
小松又寫了一句:“她嘴看上去小小的,一口能塞下兩塊玉子糕。”
明雲見微微挑眉,回想一下祝照的嘴究竟是大還是小。
小松寫了第三句:“她打嗝了。”
又寫第四句:“她叫我謝過王爺。”
明雲見看到這兒,收回視線,繼續望着一盆燈下蘭,無甚喜怒道:“明日繼續。”
作者有話要說: PS:本文不是那種女主歸來複仇,勢要将朝堂攪得翻天覆地的類型哈。
另外,女主還小,會有一個成長過程,需循序漸進。